第151章 什麽都信
作者:天水京      更新:2020-12-24 19:44      字數:2658
  “你……你怎麽又回來了?”

  李懷石驚訝地從藤椅裏跳起來。

  “你認識她?”

  趙子遇好奇地打量闖進來的女子,一身淺黛色布衣,發髻已經散落,如瀑如簾灑落肩頭。雖說衣著打扮簡樸又老氣,但那些發絲卻掩不住她原本的美貌。

  小小的鵝蛋臉,不大的身架,一看便知不是京中人,倒像是江南姑娘。約莫著,也就雙十出頭的年紀。

  “哪能不認識啊,這位就是我之前提過的那個出逃的揚州小娘子。”李懷石眉頭都皺巴成了一疙瘩。

  那個揚州妓子?

  趙子遇這個曾經的冒牌貨聞言,頓時肅然起敬,又多打量了正主幾眼。

  李懷石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他快步走到那女子麵前,將她拉起來就問:“不是叫戶部的人送你回去了嗎,你這是做什麽?”

  “我不回去。”女子突然抬頭,看了一眼李懷石,又看一眼趙子遇,抿唇不再言語。

  後麵跟過來的戶部小吏跑的一頭汗,見狀連忙向他們解釋。

  原來這女子名叫煙柳,本是揚州浮翠苑的歌姬,不知是受了什麽刺激,非要跑到京中來。好不容易抓到她,要給她送回揚州,她也死活不願意,掙紮了許久。

  後來戶部沒辦法,找了幾個人押送她,原本都送出城了,在城外驛站吃飯時,幾個押送的人聽說煙柳出自揚州浮翠苑,便讓她唱一曲助興。誰曾想,這一唱,又是對詞又是飛花的祝酒遊戲,給幾人全喝趴下了。然後這煙柳趁他們不省人事,偷了令牌,又跑回了城裏來。

  “非要找一個叫香枝的人,我們也幫她找了,根本沒有這個人。”戶部小吏氣喘籲籲地埋怨:“實在不行,你們幹脆給她關萬年縣廨得了。反正都是偷盜罪,到了揚州也是一樣的治罪。”

  “我沒有偷!”煙柳橫眉怒視小吏,說著有些蹩腳的京中官話:“那些就是我掙的錢,我拿回屬於我的東西,怎麽叫偷!”

  小吏搖頭:“你的賣身契還在浮翠苑嬤嬤手裏,那就不是你的錢。”

  “香枝姐姐早就幫我贖了身,是她們沒告訴我,是她們沒把賣身契還給我。”

  煙柳梗著脖子,氣的從地上爬起來,又從懷裏掏出些金銀首飾,全扔在地上:“我才不稀罕這些物什,我就想找我姐姐。我拿這些,也不過是想方便找人。可你們京城的官老爺,竟連個人都找不到。”

  這一番話說的李懷石和小吏都啞口無言。教坊之地的事務本就理不清,也難辯出個誰對誰錯。要是真如她所說,該不該治罪還真得另當別論。

  這麽僵持著,也沒有辦法。李懷石隻得叫人去通知戶部,再將她遣送一次。在那之前,就先將她安置在了萬年縣廨的後院。

  “唉,你說這可真是麻煩事。”李懷石無奈地看一眼後院,摸著腦袋直歎氣:

  “還是得想辦法,趕緊把她送回揚州去。她啊也就是命大,這樣沒有戶籍的人在我們地界,一個不小心,就會被當流民射殺。到時候她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趙子遇點點頭,也尋著他的目光,看了看後院。

  像這樣沒有戶籍闖進城的人,能活到現在,確實是命大。究其原因,還是運氣好,碰到了一個不太正常的縣太爺。

  下午有人送來公文用紙,剛好原先的紙張還未用完,趙子遇順手拿過來對著光看了看。

  “覺不覺得這兩批紙的材質不一樣了?”她問李懷石。

  “我看看。”李懷石比她想象的感興趣,一手一張紙,對著西斜的太陽舉過頭頂。

  一邊有光透紙而過,一邊隻是淡淡的光暈。

  “還真是。”李懷石嘖嘖稱奇,卻沒有多少驚訝的神情,隻是緩緩將紙又放回了原處。

  趙子遇不禁想到當時在雲水居,陸仲安看到紙張不同時的反應亦是平淡非常。

  “李明府不好奇嗎?”

  趙子遇把手按在紙張上,隨手拿筆蘸墨,在兩張紙上分別用力劃了一道,其中一張白紙頓時從中間破裂,洇帶出絲絲縷縷的草絮。

  “朝廷用紙多為官製,韌性、細密度、耐用度皆遠遠高於民間小作坊的草紙。造成這樣差距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出在造紙的原料上。官製的用料多是檀皮、青藤、褚皮,水竹等,具有順滑發墨,不透水,宣筆鋒的優點。舒之雖久,墨終不渝,經久存儲不黃不脆,對重要公文來說尤為重要,一點也容不得馬虎。”

  趙子遇拿起沒破的那張紙放到李懷石麵前,又拿過浸破的那張紙放在旁邊,指著道:“但是,新送來的這批紙,明顯不具有上述優點,它不僅僅透光透水,而且粗糙發黃,毫無韌性,就連最基本的柔軟耐折的特性都沒有。若不是這兩批紙上印壓的編號前綴相同,說它是坊間民製都是過譽了。”

  聽著她的敘述,李懷石出乎意料的安靜,沉默一會,才有些尷尬地拿起浸破的紙張哈哈一笑:“這一批的品質是有一點殘次。”

  “何止是有一點。”趙子遇搖頭:“新的這批紙,在用料配比上一定是做了改動,我才學淺陋,道不出這緣由的細微之處。但我能肯定,其中檀皮、青藤的比例必定是減少了,而且減少的不是一星半點,才讓這紙變得這樣脆。檀皮昂貴,這一遝以次充好的紙所產生的成本差價不容小覷,若是京中供紙全部換成這種紙……能套利一筆巨額銀錢吧?”

  “噓!”李懷石被她這話嚇了一跳,衣袖都猛地抖了一下:“這話千萬不能亂說。”

  左右看了看,好在屋裏沒有其他人,送紙的皂吏也早就退下了,李懷石微微吐出一口氣。

  他拉過她的袖口,把她手裏寫字的筆拿了下來,又把沾了墨的兩張紙揉成團丟進竹簍,這才壓低聲音對她說:“守成,以後這事不要再提了。”

  “為什麽不提?”趙子遇按著那一遝新紙,微微揚眉:“這樣的東西謄錄證據,要不了三五年,就脆地一碰成灰了。”

  “你想要腦袋嗎?想要就不要提,這是仲安跟我說的。”李懷石有點得意洋洋的說,好像終於有了一件趙子遇不知道他卻知道的事。

  “他跟你說的。”趙子遇心下有些想笑,卻還是故意裝作不屑一顧地模樣逗他:“他說的你也信?”

  “信,他說什麽我都信。”李懷石真誠的回答,見她唇角忍不住上揚,好像不相信他們似的,他又連忙鄭重其事地小聲轉述。

  “朝廷裏那麽多官員,發現紙不對的肯定不止你一個。而且你忘了那天在造紙坊門口碰到皇上的事了嗎?皇上那麽聰明,必然也是心知肚明的。你想想也該知道,這造紙坊不是別人管,是太子在管。皇上既然沒有追究責任,那就是在告訴所有人他立儲的決心。你要是戳破這紙中玄機,那就是造反!”

  禦史台督察造紙坊,卻被東宮的人倒打一耙,那時候陸仲安大約就發覺了不對勁,但他也沒說什麽。

  東宮讓他們撤人,他就撤人。

  陸家一向不參與黨爭,同顧家一般,不問朝堂瑣事,隻效忠皇帝。大抵也是皇帝立誰為儲君,他們日後便效忠於誰。

  他們效忠的是那個九五至尊的位子,是萬方生計,是千秋太平,不是任何一個人。因而這位子上的人到底是誰,似乎就變得沒那麽重要了。

  至少,不是他們操心的事,也不是她操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