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節
作者:斯大樹      更新:2020-08-21 00:32      字數:3070
  原來還是疊在舊傷之上的。我沒想到常勝將軍也有打不過別人的時候,坐到他身邊,從裝藥品的小盒裏摸出創可貼給他手臂上的豁口貼上,還給他青腫的部位搽了雲南白藥。朝他打趣道:“學校裏高手雲集啊,能把你揍成這樣。”

  他咬了咬嘴唇,說:“那是因為我沒還手。”

  “傻啊?人家打你你還不還手。”

  “你說我不惹是生非就每隔兩個月回來看我一次。我要是還手的話,算是對打,肯定要通知家長的。”

  我摸摸他的短寸,說:“你都大孩子了,怎麽還這麽一根筋。告訴我誰打的你,我去找你教練說理去。”我想著,這可能是我頭一次以受害者監護人身份出現在學校。

  鄭礪山靠過來,頭挨著我的肩膀,見我沒推開他,就把腦袋枕在我肩上,寸頭紮得我頸窩發癢。他長臂環住我的身體,說:“爸,不用去學校找。你回來看我,我覺得一切都值了。”

  “我看你是被打傻了。以後遇到這種事,覺得苗頭不對,就趕緊跟老師告狀。”

  鄭礪山有些愕然,說:“打小報告不仗義。”

  我想想鄭礪山和我青年時代的生活環境並不一樣,那時一個工廠的基本都是鄰裏鄰居,一家孩子被另一家孩子打了,回去和父母吱一聲,不出一個晚上,肇事者就得被爸媽親自押著過去負荊請罪。

  “我去得晚,沒有相熟的人。他們一開始都不大和我玩兒,有的時候因為有一點口角要打我。”他摟得我更緊,軟塌塌地說,“爸,我想你了。”

  我知道他在跟我裝可憐。

  我在家呆了一周,隻要是窩在家裏,鄭礪山就要蹭過來,還跟著我學會了幾道小炒。我一位失意的大學同學開了家中年人致青春的歌舞廳,請我過去感受歲月的流逝。我一進去,看到裏麵五顏六色的迪斯科球像地球似的轉著,有人穿著喇叭褲跳霹靂舞,還有人在舞池裏爬來爬去發酒瘋。我唱得難聽,跳得可笑,對音樂缺乏感知,最適合坐在吧台一角隨便喝點碳酸飲料。這時,一個娉婷的高個女人落在在我身邊,我仔細一看,那不是我的“六個八個”之一嗎?她現在還在省台當一民生節目的女主持人,去年離了婚,現在獨身帶著個女兒。她問我近況。我說,喪偶。

  再晚點,她說她女兒放假在家,說要去我那兒。我剛想說我兒子也在家,但後來想想他今天晚上也許是去他爺爺奶奶那兒幫著搬花盆了。我爸夏天養了十盆金桔樹,馬上要入秋了,老頭害怕他辛勤培育的金桔樹被秋霜打了,就打算陸陸續續搬回樓上陽台裏。昨天他搬動的時候,不慎把腰閃了。我家就我兒子力氣最大,中午吃完午飯就被我打發過去了,估計晚上我爸媽還會讓他留宿。我心下琢磨兩下,覺得舊情複燃一下就舊情複燃吧。

  我和她在我家的臥房裏悄聲做愛,做到一半,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的混球小子也不敲門就推門而入。我連忙扯過件睡袍蓋住她的身體,裸身對滿臉怒容並且楞在原處打量我的鄭礪山道:“看什麽?還不滾。”

  鄭礪山沒滾回自己房間,滾大街上了,喝了小半夜的紮啤。我送走舊愛之後,已經睡了有一陣了,忽然聽到狂躁的擂門聲。我戰戰兢兢湊去貓眼瞧,一看是站都站不穩的鄭礪山,臉立刻拉下來了。我打開門,讓醉酒的鄭礪山進來。他身體搖搖晃晃,先是架在我身上,走了沒兩步直接把我絆倒了。他趴在我身上,腦袋在我胸口亂拱,一隻發燙的手摸進了我的睡袍,摸到我右肋的時候克製地停住。他說:“爸,我到底做什麽你才能愛我?”

  我費力把他推開,衣衫不整地坐起身。過了幾秒,我站起身把客廳的燈打開,去廚房給他衝了杯醒酒茶。我端著杯子站在他仰躺的身體旁,俯視著他,用腳踢了踢他的大腿側,我說:“鄭礪山,起來。把這個喝了。”

  鄭礪山一動不動,之後,他在強光下睜開眼,用力鉗住我的腳踝,在我腳跟處吻了一下。他朝我眨眨眼睛,說:“爸,你是不是一直覺得我特壞?”

  我有些心虛,還有點別扭,踢開他,把茶杯放在茶幾上,說:“是啊。哪有未成年喝酒的?你爸我教你的,還是你媽教你的?你趕緊把醒酒茶喝了,然後洗洗睡吧。”我背身回房打算睡了。

  他絕望地朝我瞎嚷嚷:“你覺得我哪點都不像你,長得沒有媽和你好看,還笨得要死。爸,我身上一點兒你的血都沒有,我的血是壞的。”

  我進了房間,聽到這句話後愣了一下,我把房門拉開一道縫,亮光擠進我黑暗的房間。他還死魚一樣躺在地上,在哭。他每次掉眼淚都是他覺得被拋棄的時候。

  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我一直以來覺得拉扯個孩子,沒什麽難的,和養小狗喂小貓差不到哪去。我和劉小萍對這孩子不好嗎?對他不好,他能長那麽大個子?

  第二天一早,我就打車去了機場。打算在那座冬季陰潮的南方城市待足半年,等明年春天再回來。我的公司發展態勢還算樂觀,我也不貪心,打算再賺個一兩年就回我自己的那個有真正冬天的家鄉。十二月底的時候,我媽給我打電話,說鄭礪山要翻天了。我打電話給他老師,老師給我列出他不可勝數的劣跡。自打我走後,鄭礪山就沒消停過,什麽翻牆去網吧、打群架、破壞公物、頂撞教練、毆打同學和同校外社會人士廝混,甚至還記了個大過。最氣人的是,這混球雇了一肥頭大耳的流氓冒充他爸,替毫不知情的我往複跑去體校。我聽得腦子要炸了,臨時定了機票回老家。

  那時他們學校還沒放假,我在門衛那兒填了探訪表之後,才被允許進校門。我先去找他的老師和教練麵談。我身經百戰,一切老師的詰問都應付得來。過了一會兒,在體育場訓練的鄭礪山被領了過來,看到我,眼中迸出星點驚喜。

  “鄭礪山,你怎麽回事?”我的責問脫口而出,有那麽一秒,我甚至覺得他做的這一切我都毫不意外。

  沒兩秒,鄭礪山眼中熄火了,吊兒郎當地看我,說:“我沒怎麽。你過來幹什麽?”

  要不是在劉小萍的勸導下,我在鄭礪山三年級以後就不興體罰了,我還真想狠狠踹他幾腳。我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紙巾,扔到他懷裏,說:“把汗擦擦。”

  鄭礪山低頭拆開紙巾的小袋,從裏麵抽出一張麵紙,啞著嗓子問:“你不是不要我了嗎?”

  聽了這話,我火大地轉身就走,說:“那你找你媽去吧。”

  次日是周五,當天傍晚本市的學生就可以自行回家了。我守著放學點,開車去接鄭礪山,但沒提前通知他。我坐在車裏觀察,見有個男生之間拐去學校旁邊的偏巷,不久,鄭礪山還有一個小混混模樣的年輕尾隨著也鑽進了那個暗巷之中。琥珀色的天光沒有褪淨,靜靜攏在地麵上。我驟然有了周圍一切飄浮在這凝滯光亮間的錯覺。我下了車,跟進了小巷中。方才鄭礪山身邊的小混混形跡可疑地同我擦身而過,一走進,我就看一個胖臉青年前胸都是血,而鄭礪山怔忪地站在他一步遠處。

  鄭礪山看到我,低聲叫我:“爸。”

  我是一個連活雞都不敢殺的人,結果我兒子當著我的麵殺了人。我深吸一口氣,說,你站在這別動,我去叫救護車。

  鄭礪山多少還是聽我的,馴服地站在原處一動不動。我去車裏摸手機,發現沒電了,隻能就近鑽去五金店借電話。打完救護電話,我氣喘籲籲地倚著牆,遲疑幾秒,我撥了110,電話接通以後,我喉頭幹啞,緩慢擠出:“您好,警察同誌。我替我兒子自首,他殺人了,我們在……”

  從五金店走出來,我才想起來今天是鄭礪山的生日,我進了旁邊小賣鋪,買了一盒好麗友派。等我重新走進偏巷,鄭礪山聽話地站在案發現場。我朝他招招手,他立刻就貼了過來,我把盒子拆了,把袋子撕開,把小糕點遞給他,說:“你今天生日,我沒來得及給你買蛋糕。”

  我倆背朝牆根坐下,他小心咀嚼著,吃完以後,用他沾著巧克力末的嘴親了我臉一下。因為我正對著一具屍體,已經駭然得說不出話來了,自然沒將他的小動作放在心上。我說:“礪山,我剛剛報警了。”

  鄭礪山點點頭,挺開心地說:“知道了,沒事兒。”

  救護車和警車幾乎是同時來的,那具“屍體”被人抬走,鄭礪山被手銬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