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節
作者:斯大樹      更新:2020-08-21 00:32      字數:3029
  《壞血》作者:斯大樹

  文案:

  第一人稱爹 X 小混混受。

  作者微博:一棵斯大樹

  他不到兩歲,沒戴絨線帽和棉手套,指甲縫裏都是煤渣的黑泥,穿一條黢黑的連體棉褲,背帶和肚兜裏麵鼓囊囊地裹著件花小襖,皸裂的赤腳踩在一隻破紙箱裏。那條髒棉褲沒有開襠,他不停地溺在褲襠裏,胯襠被呼嘯而過的冷氣團凝住,凍得硬邦邦的。他隻能岔開兩條短腿,繼續站在薄紙殼上。他可能沒哭,但也可能哭了,隻是幹巴巴的眼淚剛擠出眼眶,就被疾馳的北風抹去了。

  我愛人劉小萍挺著她的大肚子,從頭到腳捂得嚴嚴實實的,像一隻笨拙而憤怒的雪人。上禮拜天本是她的預產期,我提早定了發小老五家的桑塔納,隆重地把劉小萍送去了醫院。我爸和她爸當天也去了醫院。我媽最近一個月都在幫我妹看孩子,所以第二天才過來。劉小萍她媽沒來,因為在墳裏來不了,不過她爸拎了隻赭色的滌綸布袋,裏麵裝著劉小萍她媽遺照,預備著有需要隨時把她媽拿出來。

  家裏人差不離集齊了,但劉小萍肚子裏像駐紮著個賴皮的哪吒,等了四五天愣是沒生出來。我每天隻得搬個板凳,坐在她床邊,捏著她浮腫的右手,挑著自我出生以來聽過的所有經典曲目給她唱了個遍。這當然不是因為我唱歌好聽,我媽說我偶爾一展的歌喉聽著像極煙囪裏飛出隻禿毛鴨子,難聽不說,還既不記得詞也不記得調。總之,就是滑稽。劉小萍聽了就樂,發腫的腮部向兩邊拉扯,細細兩道眉毛也跟著舒展開來。

  後來,對床一家姓蔣的來了,剛來沒過半個點兒就生了,我媽偷著告訴我就生出個巴掌大的孩子。我一聽就笑,不然呢,生個猴兒?我媽用肘部撞了我一下,說,你又沒正行,人家生的是早產兒,以後肯定烙下病根了。後來那個虛弱的孕婦被重新推回了病房,兩口子都一臉愁容。我那時還在機關工作,早早練就了察言觀色的本領,於是,那天起我也不敢在病房裏瞎嚎了,省得被人念叨他們老蔣家是被我唱衰的。

  快一周的時候,劉小萍都沒生。一個男大夫來病房測血壓,手裏捏著張驗血單,跟我說,胎位不正,而且個頭估計不小,今天晚點還是剖吧,到時可能得輸血,但血庫裏沒有A型血了,你和你家人有是A型的嗎?我說,我和我爸媽都不是。我又去問了劉小萍她爸,她爸說他不知道,因為沒驗過。醫生一聽,沉吟兩秒鍾,說,那你得趕緊找幾個A型血的熟人過來備用。我說,行,等把劉小萍哄睡著我就去找人。

  醫生剛離開,劉小萍就擰我手背,說,鄭禕,我不想睡,我現在這樣都怪你。我說,你別鬧,好好休息,別到時候生的時候使不上勁兒。她說,你滿腦子就想著生生生。我笑,之前可都說好了啊,男孩叫鄭礪山,女孩叫鄭姒羽。她說,昨天你包的粽子挺好吃的,你再給我拿一個。我站起身揭開保溫桶蓋子,從褲兜裏掏出鑰匙串上的折疊小刀斷開粽子上纏著的黑線,剝開粽葉,放小瓷碗裏遞給她。劉小萍忽然說,鄭禕,我媽給我的紅繩呢?上麵掛了我姥爺墾荒時挖出來的明朝銅錢。我說,什麽紅繩?我從沒見過。劉小萍開始啪嗒啪嗒掉眼淚,說我不在乎她,還描述了銅錢的樣子,說那銅錢磨損很重,表麵有斑駁的銅綠,但“永樂通寶”幾個字很清晰。她坐起身,掀開被子,說要回家找,被我壓著肩頭重新按回床上。我把被子給她蓋好,說,你給我躺著,我先去找A型血的哥們兒過來,然後回家給你找那紅繩,可以吧?劉小萍眼裏噙著淚,說,我媽說那繩可以護著我。我問,你媽什麽時候會說話了?我捏了捏她懷孕後胖了不少的麵頰,說,你乖乖的,想想咱倆的孩子。

  當時正是午飯點兒,我爸媽還有劉小萍他爸聽說醫院附近電話亭附近有賣烤地瓜的,紅瓤的那種,就互相搶著要請這一頓,最後隻得三個人夥同過去買。我把大衣穿上,按照劉小萍的囑咐,把圍巾纏了三圈,打算去我爸他們廠裏找我高中同學。我爸退休前是紅星電機廠的副廠長,但那個時候副廠長在大家眼裏和大躍進時代農村合作社管事兒的差不多沒地位,因為大家那時都單純抱有人人平等的想法,你是工人,我也是工人,想擺官威也擺不出來,熟了就天天叫你鄭工。我媽在廠裏食堂給人盛菜,耍得一手好勺,退休前年年都評先進。劉小萍也是雙職工家庭,他爸是另一家收割機廠的工段長,每周都往家裏偷點鐵料,攢半年賣一次,從未被人發現過;她媽在紅星廠裏開天車,動作利落。小時候,我爸帶我去廠裏的樓頂摸鴿子蛋,我一眼就看到看到劉小萍她媽,理著一頭俏麗的短發,像女俠似的操作著在我頭頂滑來滑去的天車。那時我就想著給這阿姨當女婿。劉小萍長得不像她媽,反倒像他爸,讀師專的時候被我花了不到三天時間追到手。後來到了該見家長的地步,我才得知她媽已經去世了。我倆結婚當晚,我一邊在她身上耕耘,一邊氣喘籲籲跟她打趣,說,你長得主要還是像你爸,我感覺自己在和咱爸睡覺。劉小萍推了我一把,啐道,討厭,這個時候你提我爸幹嘛?

  我走了還沒多久。劉小萍一直都在琢磨那掛著銅錢的紅繩。她趁著沒人在,把衣服穿好,將帽子和皮手套戴好,圍巾也纏了三圈。她往外走。有個小護士攔了她一下,問她幹什麽去。劉小萍說,去上廁所。護士剛從護校畢業沒多久,腦子裏缺乏社會浸淫許久後成型的複雜,點了點頭,就放劉小萍走了。

  劉小萍在醫院附近攔了輛電動三輪車,冬天加了一層薄薄的棚,但是鑽進去還是刺骨的涼。劉小萍報了街道地址,一路顛簸著。下車的時候,司機師傅看她挺著個大肚子還攙了她一把。我倆婚後住我單位的配房,在四樓。樓梯是實心水泥的。因為總有人家堆積的冬菜和醃缸被半夜偷走,所以大家都心知肚明地不再把東西往外放了,樓道因此空曠,跺跺腳便會有回聲,除此之外還有沒消散去的酸菜味。劉小萍那時候就覺得肚子裏已經不對勁兒了,她兜著沉甸甸的肚皮,一邊爬樓梯,一邊冒汗,據她說,她打算把那個能保佑她的信物拿了就重新回醫院。她也確實在她的梳妝台抽屜裏的日記本下麵找到了它。

  她慢騰騰地下樓,渾身被厚衣物裹了個緊實。她下樓梯下得很艱難,因為羊水破了,她心裏在想我,想著自己嫁給的男人竟然忘記給她帶這麽重要的東西。她下了樓,有點站不住了,但還是打開單元樓的大門一頭紮進風雪裏。她疼痛難耐,碰倒一輛快散架的舊二八自行車。緊接著,她滑了一跤,掙紮著想起身時,一片氤氳開的梅紅泅在積雪上。等她站起來,她看到站在破紙箱裏的那個黑得像土豆似的男童,不嫌他又冰又臭,徑直將他摟進懷裏。她的肚子塌了,平坦了,我兒子從母體的窟窿裏鑽了出來,沒成活,被醫生套進一口小小的編織袋裏。劉小萍抱著那個髒臭小男孩,眼眶紅著,把他推給我,說:“鄭禕,這是鄭礪山。”

  這兩件事實際上並非同時發生,隻是我記憶中的場景混淆了,而我總把它當真。我愛人劉小萍在腹中胎兒足月的時候,趁好不容易集齊的全家人懈怠的片刻,偷著溜出醫院,打了一輛三輪車回家拿一條我從未見過的穿了一枚古銅錢的紅線,下樓的時候接連摔了兩跤,每次都直接滑到最後一節台階上,後來她迎著暴風雪走出門,虛脫似的仰身躺在雪地上,眨著眼睛看渾白的天空,最終被路過的好心大爺送去醫院。她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我剛帶來幾個我們子弟高中的同學,全是A型血。護士語焉不詳地望了我一眼,直接領了兩個去獻血。我爸媽和她爸躲在醫院走廊的盡頭,唉聲歎氣著。我有點緊張,搓著手在手術室門口踱來踱去,我對那護士羞赧笑笑,想顯示自己初為人父的雀躍,迫不及待搭訕道:“您說我愛人什麽時候能生完?”

  那個沒什麽智商的小護士有些疑惑,幹脆地對我說:“生?大人都快保不住了。”

  我腦袋轟鳴起來,天車穿過我的腦髓。過了一會兒,兩個大夫走出來,說:“是個男孩,但沒救回來。它就擺在裏麵,你想看可以進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