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 9
作者:
照城 更新:2020-08-18 10:21 字數:4394
吃完火鍋後,其他人陸續散了。
許欣站在烤肉店門口,暮色裏,岑北亭推著那輛黑色單車,停在了她的麵前。
“走啊,”岑北亭單手撐住車龍頭,衝她挑眉,說,“你還指望我載你?”那雙黑亮的桃花眼向她的身上飛快地上下一掃,繼而抬起佯裝看星星,他小聲說:“剛剛沒吃,還載得動。”
許欣:“……”
沒有女生高興被人說重,許欣氣得又要捶岑北亭。
她握了握拳,不服氣地申辯,“我,我沒吃多少!”
岑北亭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半晌才直起腰,他歪著頭,好笑地看著她,說:“你還知道自己吃得少啊?我家貓都比你吃得多,你真小仙女兒,隻喝露水,肉就沒見你吃,什麽都隻吃了幾口。”
許欣腹誹,氣都被你氣飽了,哪兒還用吃?
“你管我。”許欣沒好氣地說。
“好好好,”岑北亭支起自行車,說:“你沒吃多少,我可吃撐了,騎不動車,要不,要不你載我?”
他幹脆趴在自行車上躺屍,要許欣載他。
許欣哪兒有岑北亭會耍賴,她實在拿這個戲精沒辦法,無可奈何,說:“我不管你了。”
“誒誒誒,”許欣一轉身,岑北亭推著車立馬跟上。
許欣下意識放慢腳步,兩個人一前一後變成了並肩而行。
“為什麽不說話了?”岑北亭突然說。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話癆?”許欣沒好氣地說。
“倒也不是,”岑北亭說,“你是話少,但也不是這樣。”
許欣沒說話,她又想到了剛剛碰到的吳嶽冉。
她和吳嶽冉雖然在一所學校,但不同班,認識的朋友也無交集,打照麵的機會都很少。
她經常會看見吳嶽冉和她的那些朋友一起在學校後街抽煙。吳嶽冉的裙子很短,堪堪遮住大腿根,穿高筒靴,斜坐在黑色摩托車上,顯得兩條腿瘦而長。她喜歡和她的朋友放肆地取笑路過的乖乖學生,但除了許欣,因為看到許欣的時候,她冷冷地看向一邊。
“今天,”許欣緩緩地說:“來燒烤店的那群人,有一個是隔壁國際班的,你認識嗎?”
“誰?”岑北亭問。
“吳嶽冉。”許欣說,“他們都認識。”
“不認識。”岑北亭推著車,麵朝許欣,倒退著走,“你認識?”
許欣沒說話。
她抿了抿嘴唇,她並不想藏自己跟吳嶽冉的關係,總有一天,所有人都會知道了,區別隻是這一天來的早一點,或者晚一點。
知道了又怎麽樣呢?她隻是想,如果岑北亭要知道這件事,她希望是自己告訴他,而不是從那些支離破碎的流言蜚語。
“我媽在跟吳嶽冉的爸爸談戀愛,”許欣故意揚起眉,挑釁似地對岑北亭說:“大家都在說,你這都不知道嗎?”
“哦,學校那麽多人,我怎麽可能每一個都認識。”岑北亭沒什麽反應,他單手撓了撓頭,說:“那你們不就馬上是姐妹了?”
“嗯。”許欣說。
她以為,岑北亭那麽會說話,多少應該會安慰她幾句;再不濟,也會說幾句冠冕堂皇的場麵話——沒關係,都是同學,沒人會嘲笑你的。至於轉過身,在人後又是什麽說法,那不管她的事。
“不一定。”許欣踢了踢腳邊碎石,說:“我媽談了無數個。”
“哦。”岑北亭點了點頭,他若有所思,又問:“你跟吳嶽冉誰大?”
“我吧。”許欣說。
岑北亭說:“嘖,那她得叫你姐了,你不虧啊。”
許欣:“……”這腦回路,她竟無法反駁。
岑北亭又問:“那你幾月份的?”
“九月份的。”
“九月?”岑北亭怪笑起來,說:“哈,那我比你大得多了,我一月份的,來叫聲哥哥聽聽,,岑哥~”
“滾。”許欣連自己在憂慮什麽都忘記了,對岑北亭小腿踹了一腳。
打死她都不會對岑北亭叫哥哥,肉不肉麻?
“叫一聲唄。”岑北亭嬉皮笑臉地跟她鬧。
“不。”
“我又沒讓你叫爸爸。”
“岑北亭你去死啊!”許欣氣死了,追在岑北亭後麵要打人,她又忘了自己剛剛在心煩什麽。
岑北亭就是有這樣的本事,上一秒把人氣得一佛出竅二佛升天,下一秒又被他逗得發笑,跟著他永遠都隻有最激烈的情緒,像紙上一抹明豔的鵝黃,讓其他所有情緒黯然失色。
他們跑了一條街,兩個人都跑累了。
岑北亭停了下來,嘴角依舊笑盈盈的,他仰頭看星星,說:“哇,今天的星星好漂亮。”
許欣敷衍地抬頭看了一眼。
城市上方霧蒙蒙的,哪裏有什麽星星。
她放下目光,然後便撞進了岑北亭看她的眼睛裏。
岑北亭目光笑盈盈的,像水一樣溫和,比天上銀河裏的任何一顆星星都要閃耀。
她被這雙眼睛分了神,就像總是寒冷的人,會無法克製地渴望著深夜裏燃起的篝火。
她甚至感到迷惑,為什麽這個人,每天都能這麽開心,他會有冷的時候嗎?
麵前出現了兩條路,一條通往大道,另一條則寂靜狹窄。她迅速打消了方才盤踞在心上的念頭。她為什麽要管岑北亭冷不冷?岑北亭就是凍死了,也不關她的事。
她問岑北亭:“你往哪兒走?我走這邊。”
“哦,我走另一條路了。”岑北亭有些失望地說,他依依不舍地對她擺手,然後扶著自行車,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岑北亭消失後,許欣還在原地踟躕,她望向眼前那條巷子,巷子很深,沒有燈,像一隻能把人吞噬的無底洞。
她像是突然從一個美夢裏清醒過來,然後發現自己身處黑夜。
到家的時候李月華已經在家裏。
她穿著一件紅色線織短袖,靠在沙發上看電視。
燈光下,她卸了妝,沒有粉底作為保護殼後,可以清晰地看見臉頰上下垂的皮膚,和眼角細密的紋路。
她頭也不抬,舉著遙控器不斷換著頻道。
“回來了。”她說
“嗯。”許欣在門口蹲下身,解球鞋鞋帶。
看得出來李月華心情並不太好,電視的熒光照在她臉頰上,黑了亮,亮了暗,不斷有誇張的笑聲傳出來,可李月華一下都沒有笑。
許欣遲疑了一下,她掃了一眼空蕩蕩的鞋櫃,以及還有完全沒有收拾的房間,知道李月華為什麽不高興。
今天周五,吳建軍沒來。
吳建軍很有錢。
這個五短身材,挺著將軍肚,禿頂,肥厚的嘴巴裏永遠充斥著酒味的男人,每個周五會開著那輛鋥亮的大奔來接李月華。
每到這個時候,李月華都會很高興,她穿著束腰的小旗袍,站在暗沉沉的鏡子邊,對著鏡子用粉餅將臉塗得慘白,杏仁形狀的眼睛周圍深深淺淺的紋路,被白色的粉末鋪得平整,然後噴上廉價的香水,拎上黑色小皮夾出去,噠噠地踩著高跟鞋出去,直到天亮了再回來。
有時候他們也會在房間裏鬼混,不會太久,最多不過十分鍾。老舊的破房子隔音不好,樓上樓下咳嗽聲都聽得到。
所以樓下的吳嬸總罵她臭婊子。
這個周五,吳建軍說了要帶李月華去吃大餐,但是時間到了卻打來一通電話,輕描淡寫地說去不成,因為他的女兒生病了。
吳嶽冉是李月華和吳建軍結合的最大障礙,這個十八歲的小丫頭片子,飛揚跋扈,不負管教,毫無教養,總是有層出不窮的花招壞她好事。
甚至有一次吳建軍從外地出差回來,在大酒店定了位子,要請他們母女倆吃飯,結果吳嶽冉當天就用刀在胳膊上劃拉出一條血口子,送進了醫院。
什麽病?那丫頭能有什麽病?心裏變態的病。
接到吳建軍電話的時候,李月華已經化好妝,臉僵了,廉價的水粉成了一層斑斑駁駁的鎧甲。
她握著話筒,幾乎要把牙咬碎了,新做的水晶指甲蓋按進了手掌心裏,劈裂了一隻。
她知道那女孩在跟她示威——這是我爸爸,這是別人的丈夫,你怎麽也搶不走。
“上次吳叔叔來,給了你多少錢?”在許欣經過沙發的時候,李月華將遙控器扔在了茶幾上。
許欣停了停,回頭看李月華。
李月華兩臂抱在胸前,說:“多少?”
“五百?”
“一千?”
“一千多?”
李月華的眉毛立刻揚了起來,她淩冽地說:“這錢你自己好意思拿嗎?跟你說多少次了,嘴甜一點,笑一下?不會?你怎麽這麽不受人待見,不討人喜歡?”
她向許欣伸出手,說:“把錢給我。”
“不。”許欣扭過頭瞪著李月華,斬釘截鐵地說,“錢是給我的。”
李月華火氣立刻躥了起來,她騰地站了起來,指著許欣的鼻子說:“你剛剛說什麽?這是你跟媽媽說話的態度嗎?”
她兩手掐著腰,指著許欣說:“你真以為那錢是給你的嗎?那是看在我麵子上給的,話也不會說,難得你吳叔叔不嫌你,整天板著張臉,誰欠你了?”
“你一個小孩兒,哪兒要這麽多錢?”
“我有用錢的地方。”許欣說。
“你要錢幹什麽?你說你要錢幹什麽?”
許欣不說話,執拗地站在原地。
李月華猛地一頓,她一言不發就往許欣房間走。
“你幹什麽?”許欣大聲說。
李月華已經衝進許欣的房間,她從許欣桌子底下拖出一隻箱子。
許欣尖叫著撲了過去,“你憑什麽動我東西?”
“就憑我是你媽媽!”
李月華將箱子高高舉起,裏麵的東西叮叮當當潑了出來。
裏麵有許欣小時候愛玩的玩具,一隻可以卸下來各種零件的青蛙,一個會唱歌的毛絨玩具,吃麥當勞送的小禮物,那全是許周帶她去的。她不經想到許周在的時候對她多好,什麽好的東西,隻要她想要,星星都會摘給她。
最後一隻紙盒摔了出來,紅色的鈔票紙片一樣撒了整整一張床麵。
李月華麵帶嘲諷,睇著許欣:“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你是我生的,我還不知道?你攢著錢,就是想著要走!”
她抓起一把鈔票,說:“你等不及了吧,老早不想跟我過了吧,攢著錢,在這兒偷偷耍心眼。你翅膀真的長硬了啊,好啊,那你走啊,你走啊,你現在走,去找你爸去,去啊!”
這一聲嘶吼像是叫醒了兩個人。
她沒爸爸了,早就沒了。
李月華摔了紙盒,突然嗚嗚地哭了起來,她坐在床邊,兩手捂著臉,淚水蜿蜒而下,順著手指縫往外溢,“你要我怎麽辦?我能怎麽辦?”
她喋喋不休地抱怨著:“你以為我很容易嗎?”
“我想帶著你過好一點的日子,我有錯嗎?”
“你以為我還有別的路嗎?”
她永遠都不會讓許欣知道她每天工作的車間裏飄滿了粉塵,那些粉塵不能夠被棉口罩過濾,隻會鑽進人的氣管和肺葉裏,讓肺部變得沉重。
在轟鳴的機器聲裏,他們要像機器一樣流水線加工零件,做一個零件兩個工分,三毛錢。這些零件有的好,有的壞,好的很快就能做好,壞的則會耽誤很久時間,就為了搶好一些的零件,就為了多掙那三毛錢,車間裏的人互相使絆子,拉幫結派。
許欣不明白如果她能夠搭上吳建軍意味著什麽,意味著,這樣的日子她一天都不用過,伺候一個人,討好一個人,總比被所有人踩在腳底下的滋味要好受。
許欣站在原地,她看著李月華坐在她小小的床沿邊上哭,好像要哭完她這小半輩子的傷心事。
她突然發現李月華的背有點駝,她今年多大?她二十歲生的她,今年似乎也快四十了。
她知道,李月華就是想找個出氣筒,成年人都這樣,有太多苦處,但她不能拿工廠的人撒氣,不能拿吳建軍撒氣,更不能拿自己早死了的丈夫撒氣,她隻能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死命地抓著她。
在李月華的哭聲裏,許欣一言不發。
她蹲在地上,一張一張地把錢撿了起來,十張一遝,用橡皮筋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