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玲瓏棋局
作者:一隻小火腿      更新:2020-08-18 05:35      字數:3350
  子時,承乾宮。

  守夜的宮女坐在外間門口,強忍著打哈欠的衝動,一下一下扇著扇子。

  天氣悶熱,玉帳並沒有放下,四下放著冰盆,隱隱的涼意四伏。

  窗戶微微支起,一縷白煙無聲無息的滲進來,直衝著睡榻而去,忽的,散了。

  龐貴妃正在熟睡,被這煙擾的“唔”了一聲,重重的翻了個身。

  ***

  晌午時分,李準看過操練,一個人打馬在河邊溜達。這幾日酷熱,晚上睡著時,翻個身席子也能黏在身上,很不爽利。

  淡淡晨光在平靜無波的河水上攏出一層霧氣,把水中倒影映射的似真似幻。李準把手伸進冰涼的河中,嘩啦一聲捧起一把,舒服的洗了個臉。琉璃似的水麵被打成一塊一塊,久久不能平息。

  明明是四下祥和,但他心裏總隱隱有些不安。已經有幾日了,他那一點酸氣早就消了,是不是該回家看看?

  身後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官廳操練端著密信,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轉眼就到了跟前:“秉掌印,宮中急報!”

  李準一愣,沒想到預感成真,一大早會有急信,多半不是什麽好事。

  他接過來粗粗一看,立刻沉聲道:“備馬。”

  承乾宮已經亂作一團,龐貴妃是從昨天夜裏起病的。

  先是高燒,後半夜燒退了。太子得知貴妃病了,一大早來請安。本來好端端的龐貴妃突然暴起,抓住他開始譫妄,說聖上要不行了,自己不想做朝天女,跟著金銀器皿一起陪葬。

  這一句句的別說是在宮裏,就是在尋常百姓家,也不能放在台麵上,放出來就是誅九族的罪過。

  龐貴妃這番話一說出來,後宮之主自然不能坐視不管,等李準進宮的時候,承乾宮門前已經被拘起來,避不見客。

  李準在承乾宮門口沉聲道:“小的求見皇貴妃娘娘。”

  十幾個小火者排成一列,說是秉命,將宮門緊緊圍住,麵如鐵板,一概不回。

  李準不能硬闖,轉去慈慶宮。一看見趙常,就問:“太子那邊呢?”

  趙常立刻回答:“太子殿下還好,就是早上請安的時候有些受驚了。”

  說完,他湊過來在李準耳邊低語了一句:“劉寶成的人叫我給隔開了,太子身邊現在是自己人。”

  李準點點頭,不等宮人通報,就大步流星進了殿。

  偌大的寢宮,滿滿當當的博古架,琳琅滿目的裝潢,愣是沒看到太子身影。李準沒問垂手站著的宮人,直直往裏走。繞過棋盤,那蒲團後麵縮著一團人影。

  太子果然在這裏。

  “大膽!莫要前來!”察覺到有人來,太子激動地大吼。

  李準溫柔地說:“殿下,是我。”

  太子聽見這個聲音,抬起臉,滿臉是還沒散去的驚恐。

  李準張開手,太子顧不上許多,連滾帶爬地撲到李準懷裏。他身量長成了大人,心裏到底還是個孩子。

  李準冒著大不韙,越矩地摸了摸太子的頭:“是小的來晚了。”

  太子並沒怪罪他,隻是茫茫然說:“母妃病了。”

  “小的知道。”

  “本宮從沒見過這種病法……她會死嗎?”

  “不會。”

  “為什麽不會?”

  李準凝視著太子的眼睛,眸中一片深沉:“殿下信我嗎?”

  太子回望李準。

  ***

  “殿下怎的藏在這裏?”

  李準找了好大一圈,才在蒲團後麵發現七八歲大的四皇子。

  他不受寵,自然不受宮人待見,隻有跟著生母龐才人的李準對他格外上心。

  “大將軍要死了。”四皇子奶聲奶氣地哭著,手裏捧著一隻奄奄一息的貓兒。

  原本烏雲駕雪的毛發此刻黯淡無光,看上去時日無多。

  李準蹲下來,看著眼前七八歲的皇子:“把大將軍給我,好嗎?”

  四皇子搖頭不肯,緊緊摟著將死的貓。

  大將軍是龐才人給他的,毛發蓬鬆,像個小獅子,是宮裏最威風凜凜一隻貓。

  四皇子愛它,日夜和它吃住在一塊。今日好容易得了一碟自己最喜的馬蹄糕,四皇子都沒舍得吃,在院子裏特意尋了大將軍,先掰了一塊喂他。可那貓才吃了一點,就不行了。

  “大將軍不會死。”李準緩了緩,溫柔而堅定的說,“殿下信我嗎?”

  四皇子先是搖搖頭,但李準的目光透露著可信。

  半晌,他猶猶豫豫地點了一下。

  李準一手接過貓,一手拉著小小的他站起來,溫聲說:“殿下蹲了這麽久,肯定餓了,小的給您拿點吃的去。以後除了龐才人給的吃食,旁的咱們不吃,好嗎?”

  四皇子心裏想,如果這個小太監把大將軍治好了,他便都聽他的。

  隔了兩天,大將軍果然好了,看著比之前更精神,更威武。隻是額頭上多了一個小白點,按李準的話——“這是服了藥的緣故。”

  害了大將軍的人,最終也沒查出來,隻有送點心的宮女被杖斃了。至於主謀是誰,為何下毒,都統統落在了這個不會說話的死人身上。如同宮裏許多無頭案一樣,整件事被水過無痕地翻了篇。

  ***

  “本宮信你。”太子想起來大將軍那一出,眼睛突然亮了起來,“母妃幾日就能好,對嗎?”

  那日李準剛把大將軍拿走,它就斷了氣。他心道,糊弄個孩子容易,尋個相似的貓就完了,但龐貴妃這事哪有這麽簡單。

  她不能死,至少現在還不行。

  李準攙著太子站起來,嘴裏溫聲道:“那是自然,娘娘吉人天相,不多時就能痊愈。”

  太子突然囁嚅,看宮人退的遠遠的,才小聲說,“這幾日宮裏守著的好像換了人,有些我不認識的生麵孔,劉寶成還隔三差五來看本宮。你……能不走嗎?”

  李準沒回答,隻是緊了緊抓著太子的手。

  慈慶宮偌大,再尊貴的身子,能握住的,也不過這一掌而已。

  這片刻溫情沒有持續多久,因為殿內響起了熟悉的尖聲:“給太子殿下請安。”

  劉寶成弓著身走了進來,看見李準,麵上現出假模假樣的驚訝:“喲,趕巧了,李公公也在。”

  太子看見劉寶成,心中不喜,不欲多呆,拔開步就走:“我要去看母妃。”

  劉寶成虛虛攔住,慢聲道:“這可不成,皇後娘娘口諭,龐貴妃別是撞見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才會發癲,現下誰都不可去見。”

  說完,他臉上堆滿了遺憾,抬眼瞥了瞥李準。

  李準看在眼裏,點點頭:“殿下還是聽劉公公一句勸。左右貴妃娘娘身邊有人照顧,貿貿然過去,反倒打擾她養病。”

  太子見李準也這麽說,方才停下腳步。

  李準扶太子上榻休息,囑咐宮人好生照看,才和劉寶成一起退出慈慶宮。

  “師爺剛剛是知道我在慈慶宮,才特意來的吧。”一路往北快走到禦馬監的直房,李準才淡淡地說。

  這點脾氣倒讓劉寶成有幾分放心:“這幾日宮裏亂的很,雜家難免多走動走動,你不必多想。”

  “我不在宮中,凡事確實晚上一步……還望師爺多多上心。”

  劉寶成頷首:“這回龐貴妃遭病,確實是雜家也沒料到,不然說什麽也不能嚇著太子殿下。”他想了想,續道:“這樣,雜家再多派些人,把兩邊都看住了,肯定不會再鬧差子。”

  那麵色真誠的倒不像是假。隻是在宮裏長待的人,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估計他們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李準不想深究,恭聲道謝。

  兩人在禦馬監門口分別,李準提步邁進門裏。等劉寶成走遠,他又轉身,打門裏出來了。

  既然有人先動手,那就怪不得他了。隻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有個人要見。

  ***

  小院垂著牽牛花,秧子上爬著角瓜,一派田園隱居之意。

  “藥可吃著?”清涼男聲道。

  “秉師傅,十來年了一直吃著。”

  雪洞一般的室內隻有安息香靜燃,繚繚繞繞,如登太虛幻境。

  兩人席地而坐,麵前一副玲瓏棋局。

  啪嗒,一粒黑子落下:“如此甚好,無欲無求,實乃至剛至陽。”

  李準執白子,微微皺眉,半晌才落下一字:“師傅,我不知道這樣做……周全不周全。”

  “世間哪有萬全之策。”

  談話間幾個回合,白子已被死死困住。

  李準遲疑。他棋術不精,征子不利,此刻以無力回天,於是歎了口氣。

  對麵那人笑笑,接過李準手下棋子,往右下角落下。

  局麵豁然開朗,層層疊疊的白子竟然突破黑子圍困,化險為夷。

  如此一來,便能成“千層寶閣”之勢[1]。

  “千裏之堤,潰於蟻穴。”男人指著落下那處,意味深長。

  李準還是有些猶豫:“我隻是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

  “知我為何尋你?你無父無母,一縷浮萍,意誌堅定。無牽無掛,六根清淨,方成大事。”

  李準頷首稱是,但在心中暗想,師傅料事如神,也有猜不中的時候。

  如今他有了掛念的人,那個柔軟的名字在心尖上一滾,又酸又甜。

  他再不是心中無一物了。

  作者有話要說:[1]取自李逸民《忘憂清樂集》的“千層寶閣”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