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風落笛聲寒(二十九)
作者:喬清越      更新:2020-08-15 07:16      字數:4476
  啞巴手腳利落,做事也勤快,風袖對這個夥計很是滿意。

  近來糖果鋪的生意又好了許多,他聽人說,那啞巴長得好看,附近的姑娘半數是來看他的,半數是來看那啞巴的。

  他這輩子也見過不少好看的人,荊憶闌、聶如咎這些,都是相貌極佳的男子,就連他素來不喜的冷風盈,也長了副好皮相。

  不過這些於他來說也沒什麽大用處,啞巴是好看是難看,跟他都沒太大關係,反正他看不見。就算這人長了個天仙模樣,在他眼前,也是浪費。

  風袖的生活很簡單,平日裏除了賣糖打盹,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吹笛子。

  他除了他娘教給他的那一首曲子外,其他大多吹得不成調,不過每次他做什麽,那啞巴總會湊過來,就連吹笛也不例外。

  有一次風袖笑他:“我總覺得你要是會說話,肯定會笑我吹得難聽。”

  荊憶闌卻捉他手來,在他手心裏劃拉:“不,好聽。”

  風袖也不管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扶著扶手便準備起身。

  可他起到一半,突然一陣心悸,接著他整個人便倒了下去,摔在那躺椅裏。那躺椅遭了這麽一撞,便帶著他晃蕩起來,將本就不太舒服的風袖晃得更暈。

  荊憶闌嚇了個半死,慌忙按住那藤椅,將風袖扶起來。

  風袖捂著胸口,痛得好看的眉都皺了起來。

  荊憶闌正準備不顧身份為他輸內力治傷,他便又抬起頭來,對荊憶闌道:“櫃台後麵,那個小籃子裏,把袋子裏的東西拿給我。”

  荊憶闌以為是藥,趕緊去拿,結果翻出來,發現那竟是一袋糖。

  他將糖袋放到風袖手裏,見他空出一隻手來,從糖袋裏摸了一粒出來,剝了糖紙吃下去。

  那甜味入了嘴裏,那胸口的疼痛似乎也減緩了許多。

  風袖微微笑著,緊皺的臉開始舒展開來。

  荊憶闌待在一旁,看著他的變化,生怕他一個不小心便毒發。

  風袖聽見他清淺的呼吸聲,知道他還沒走。

  他晃了兩晃,對他道:“我沒事了。”

  荊憶闌一時說不出是什麽滋味,覺得他甚是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又覺得自己沒有苛責他的資格。

  “老毛病了,以前一個月也就發一次,這個月倒是發了兩次。”他含著糖,道。

  荊憶闌在他手上寫:我帶你去看看大夫。

  風袖微微偏著頭,等他寫完。他在啞巴寫字的時候,會停下動作來,慢慢地分辨他寫的是什麽。有時候他也會認錯,每到這個時候啞巴就會再寫一次。

  “不用,大夫治不好。”他笑著搖頭。

  荊憶闌看得心疼,伸手想觸碰他,臨到頭來又怯怯地收了回去。

  其實風袖心裏也知道,發作得越頻繁,說明那障壁越快要破損。

  毒和內力,本是兩種東西,又不是解藥,那毒無孔不入的,擋也擋不了多久。

  他陡然生出些感慨來,也生了些想傾訴的欲望。

  他朝著啞巴的方向歪了歪頭,像一個正常人想努力看清一個人一樣。

  他說:“這毒,是一個人留給我的東西。”

  荊憶闌正疑惑著,風袖又道:“一個俠客……”

  他唇邊勾起一絲笑來,像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穿著一身白衣,束冠,披發,很像繪本裏那種遊曆江湖的大俠。隻是人冷冰冰的,跟座冰山似的。”

  他嚼著糖,在暈散的甜味中,對他道:“他算得上是我的一個朋友吧,其實也不是,我這樣的身份,說什麽都是高攀了。”

  他晃了晃頭,道:“不聊他了,說些別的。”

  荊憶闌便靜靜地等他開另一個話頭。

  風袖嘴裏的糖已經吃完了,他又剝了一顆放進嘴裏,說起了另一個話題:“這鋪子好吧,我拿一個人的錢換的。”

  風袖眨眨眼,道:“一個很有錢的老頭子,我拿走了他的錢袋,還拿走了他藏在衣襟裏的一張銀票。”

  荊憶闌並未打斷他,隻是聽著他絮絮叨叨,說他的往事。

  “那個老頭子呢,說起來,還算是我親爹。我那時候都快死了,他卻又讓我留下這條命來。留著便留著唄,我活了下來,他也死了。我從沒求著他救我,他要救就救,他要死就死,跟我半點關係都沒有。”風袖說這些話的時候很平靜,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可荊憶闌光是聽著,都能想到那是何情境。

  “他死了,他死之前,想讓我喊他爹。”風袖歪著頭,臉上顯出一絲俏皮的意味來。

  他問:“你猜我喊沒喊?”

  他也不給啞巴反應的時間,隻是自顧自地道:“我沒喊。當初他把我賣了,我一直在等他回來找我,在等他承認我,等他帶我回家,可他一直沒來。我快死了的時候他才來,求著我喊他爹。世上哪有這麽好的事呢,想丟就丟,不想要就不要。他對我好,也隻是因為我是他親生兒子而已,如果我不是,他根本不會救我,也不會對我那麽好。他隻是想對他‘兒子’好,並不是想對我好。好像我死不死,對於他們這些人來說,隻是一句話的事情而已。”

  他將嘴裏的糖咬碎,語音轉低,他說:“他給我的東西我不要,他要當我爹他就當吧,我這輩子都不會喊他一聲。當然他也聽不到,他死都死了。”

  他說道這裏,又自嘲般地笑了笑,問:“很好笑吧?”

  荊憶闌沒有回答,卻在他手上寫了個“不”字。

  風袖吐出胸口埋著的一口濁氣,他雖說得雲淡風輕,到底還是有幾分在意的。隻是他對冷羌戎的恨,多過對這個父親的眷戀。

  他輾轉半生,受的大部分的苦,皆來源於這個生父。

  他不對著冷羌戎的墓碑吐口水便算好的了,又怎麽可能對他生出同情。

  荊憶闌想起他的身世,想起他的遭遇,也感同身受起來。可他所能感受到的,或許隻是這個人經受的百分之一而已,他沒法插手他的過去,更沒法替他承受。

  甚至連他自己,都是傷害他的罪魁禍首之一。

  “我有病,你就當它是病吧。可是我吧,我好不容易活下來的。雖然我說不準哪天就死了,但在我死之前,我也得過幾天好日子。”他含著糖,用舌頭卷著在口腔裏來回的舔,拚了命似地汲取那上麵的甜味,好似要從自己苦澀的人生裏嚼出甜味來一樣。

  荊憶闌陡然懂了他以前那股樂天的勁頭從何而來,許是知道自己此生必定孤苦,便隻能玩命似地苦中作樂。

  【係統提示:支線人物荊憶闌喜愛值+5,後悔度+8,當前喜愛值90,後悔度88。】

  他低頭揉了揉酸澀的眼角,再抬頭一看,發現風袖竟然已經睡著了。

  他胸口微微起伏著,醒著的時候像個少年,睡著了倒像個孩子了。

  荊憶闌拿了毯子來,蓋在他身上,直守到他醒來。

  風袖休息了一陣,也好了許多。

  他準備起來做事,卻又被那啞巴按回了躺椅上。

  啞巴承擔了他的工作,在糖果鋪裏忙前忙後。

  風袖聽著他來來去去的腳步聲,聽客人們問話,聽啞巴裝糖的聲音。

  這情境實在太過平和靜謐,他不知不覺地就又睡了過去。

  第二日忙著進貨,天還未明時風袖便起了身,他喚醒睡在櫃子後的啞巴,讓他跟自己一起去集市。

  荊憶闌連忙穿衣洗漱,跟上他的腳步。

  風袖行事不便,荊憶闌一直跟在他身側,伸手為他隔開人群。

  風袖並不知曉,隻是在快走到頭的時候對他說:“今天人倒是沒以往多了。”

  荊憶闌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隻是笑笑。

  風袖去他常去的商鋪裏買糖,荊憶闌幫著他把貨物清點好,付了銀錢,這才回返。

  荊憶闌扛著兩筐東西,等他跟出去的時候才發現風袖在與人爭執。

  其實並不是什麽大事,隻是風袖出門時沒算好台階數,不小心撞了人。

  撞了旁人也就罷了,也許道了歉便結了,可那人卻是城裏有名的惡霸,太守的侄子。

  孫棋行今兒個本準備跟別人一起鬥蛐蛐,約都越好了,興高采烈地出門,本想討個好彩頭,結果這還沒到便糟了劫難,被人一腳踩在那厚實的雲靴上,將他靴麵踩得盡是灰。

  “你瞎了眼啊。”孫棋行罵道,罵完見沒人應聲,轉過去一看,才發現自己這回罵對了,還正是個瞎子。

  風袖茫然無措地站在原地,他也知道自己犯了錯,連忙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若是平日裏,孫棋行可能罵一頓就放過了。可今兒個他正高興著,便被這一腳連帶著這一撞壞了興致。他們這些好賭的,就講究氣運。

  今天才剛起頭呢,就遭了這樣的難,那鬥蛐蛐還能贏?

  因此他登時便沉下臉來,喝道:“我管你是有意還是無意的,你弄髒了本大爺的靴子,你說這事該如何解決?”

  風袖雖看不見,卻也猜得到這人的表情。他不願與人相爭,便先行示弱道:“那我替您擦幹淨吧。”

  他循著聲音想要蹲下去,卻自一旁伸出隻手來,一把拉住了他。

  荊憶闌將他護在身後,瞪著孫棋行。

  孫棋行被他看著,隻覺得一股寒意從頭蔓延到腳尖。他尚且不知這東西是殺氣,隻以為這人故意嚇他。

  這時孫棋行的幾個仆從也趕緊湧了過來,竄到孫棋行身後,一副眾星捧月的姿勢。

  “你又是誰?”他問。

  風袖似也趕緊到那股劍拔弩張的味道,他趕緊打圓場道:“這位爺,實在不好意思,這是我的夥計,是個啞巴。”

  “啞巴?啞巴和瞎子,倒真是有趣得緊。”他轉了轉眼珠子,道,“可我不是來做善事的,你今兒個惹了我不快,你說該怎麽辦。”

  荊憶闌皺了皺眉,方才他雖離得遠,但他耳聰目明,風袖和他的話盡數都落到了他耳朵裏。

  他朝下忘了一眼,見那孫少爺靴子上沾了灰,登時便從袖子裏掏出方軟布來,要為他擦拭。

  “慢著,我讓你這麽擦了麽?跪下來給我擦。”孫棋行見他低頭,非但不放過,反倒變本加厲起來。

  荊憶闌聞言,眸子一眯,眼中驟然閃過一絲寒光。

  風袖抓著荊憶闌的袖子,道:“我來吧。”

  孫棋行卻不肯讓,道:“我讓這啞巴來,就得他來,還嚇我,能耐啊你。”

  他的趾高氣昂,讓荊憶闌想起了自己布滿黑暗與陰霾的童年,那時他雖也卑躬屈膝,雖也苟且偷生,可那段日子一直被他封存著在心底,像不願揭起的傷疤一樣。

  可現在舊事重演,他雖有殺他之能,卻又不能殺他。

  這人明顯是這裏的地頭蛇,若在平時,他離開便是,輕功一展,這些狗腿子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他。

  可現在不一樣了,他身後有風袖,他本就是為贖罪而來,一直隱藏身份,現在又怎麽可以輕易揭露這層麵紗。

  他猶豫片刻,終還是緩緩屈下膝蓋來,雙膝跪在青石板路麵上。

  看著他卑躬屈膝地為自己擦靴,孫棋行這下也終於滿意了。

  等他擦完,孫棋行便一腳將他踢開,指使著手下將荊憶闌先前放在路邊的兩筐糖推倒。

  “下回見著大爺,給我注意點。”孫棋行輕蔑地看了他們一眼,道,“不過就是個賣糖的小販,有什麽大不了的。”

  他重新拿過拿個蛐蛐盒子來,帶著手下揚長而去。

  風袖趕緊扶他起來,對他道:“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荊憶闌在他手心裏寫下“沒事”二字,接著便領他走到一旁,跟他一起收拾地上的糖果。

  所幸那些糖都用糖紙包著,除了少部分沾染了灰塵以外,大多都完好無損。

  風袖等啞巴用手寫的方式告訴他這情況以後,也鬆了口氣。

  回去的路上荊憶闌一直沒說話,卻在放下東西之後,捉了風袖過來,細細查看,檢查他是否有受傷。

  風袖何時受過這樣的待遇,登時便有些受寵若驚。

  可他被啞巴這樣看來那樣看,卻突然生出了一絲感慨。

  荊憶闌抬頭看他,見他麵上翻出些許追憶之色,還未等他細問,風袖已先行開了口:“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總覺得你很像一個人……”

  荊憶闌愣了愣,捉了他手來,在他手上寫道:“是什麽樣的人?”

  風袖辨認完,細細思索一番,笑道:“他啊,是一個我喜歡過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