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風落笛聲寒(二十三)
作者:喬清越      更新:2020-08-15 07:16      字數:4351
  冷羌戎見他神情淒楚,一字一句,雖無半句惡言,卻字字都是血淚。

  “我不會傷害你,你別激動,你現在情況很不好……”

  “你還會關心我?”風袖像是一隻被困住的刺蝟,小心翼翼將自己腹中軟肉藏好的同時,也將一身的刺對準了冷羌戎,“兒子殺我不成,老子又來了,還真不愧是兩父子啊。怎麽,救我下來,想把我再送到哪裏去,是康莊,盛京,還是哪裏?”

  他說著,便將自己胸前衣襟往外一扯,扯落大半衣裳,對著冷羌戎道:“還是說,你想自己來?啊?”

  他說得既快又氣,一時間氣急攻心,竟直接伏在床榻邊,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來。

  “袖兒……”冷羌戎眸中一濕,迅速地扶住他,去探他脈搏。

  陳梓煙見此情景,也不再幹站著了,湊過來幫忙。

  幾根銀針紮下去,風袖便又沉沉睡了過去。

  見冷羌戎眼也不眨地看著他,陳梓煙也有些看不過去,便道:“你還是出去吧,若是他醒來時又跟你吵,怕是情況會更加嚴重。”

  冷羌戎聽她的勸,又反反複複看了風袖幾眼,才邁步出去。

  陳梓煙點了安神香,等香氣滿溢滿室之後,才走到外麵去。

  冷羌戎就坐在台階上,佝僂著背,用手撐著額頭。

  陳梓煙半句話都多說,便直接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她往旁邊瞥了一眼,見冷羌戎眼眶泛紅,應當是已經哭過了。

  “他的眼睛,還能治好麽?”冷羌戎突然扭過頭來,問她。

  陳梓煙卷了卷自己鬢發,對他道:“沒法子了。”

  “再來一雙眼睛呢,用我的,能治好麽?”他望著她,眼裏似乎含著些許希冀,好似她真的能妙手回春生死人肉白骨一樣。

  陳梓煙卻依然隻是搖頭,對他道:“你真以為這眼睛是想好便好,想壞便壞的麽?取他眼睛的人明顯沒在活人身上動過刀子,那兩刀直接便毀了他複明的希望,就算有一雙新的眼睛又能怎樣,瞎了就是瞎了,就算再盲一個,他的眼睛也回不來了。”

  冷羌戎一時愣怔,他囁嚅著,竟落下淚來。

  “是我的錯。”他說,“那時他攔住我,求我救他,我沒有答應,是我親手毀了他……”

  陳梓煙完全是一副置身度外的模樣,冷羌戎這樣內疚自責,她半點反應也沒有,反倒問他:“就算他不是你兒子,你把他送走便是,又何必送到妓館裏去?”

  冷羌戎似乎並不意外她會問到這個問題,若不是他當初做了這件事,風袖也不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見他神傷至此,冷羌戎隻覺得心碎。

  他犯的錯,終於釀成了最毒的果。

  當得知風袖是他親生兒子的那一刻起,他的殘忍與冷漠,便都成了毒液,浸入他骨骼之中。

  “那時……我恨他娘,恨她背叛我……”他說得艱澀且艱難,好似喉嚨裏壓抑這這十幾年來的悲哀與孤苦,“他娘死後,我想起他來,將他帶回家中。我那時是想好好待他的,可我又怨恨他的身世,從娉婷告訴我他不是我親子之後,我便將他放任自由,任由他在我府中活得像個下仆一樣。再往後,他推了風盈與風袖下水,聶大俠與舞陽公主要找他問責,我本就不喜歡他,便直接將他送了過去。至於為什麽要送到妓館,或許是因為……我覺得他母親是那樣的人,他便也該走那樣的路吧……”

  他捂住嘴,漸漸地沒了聲。他喘著氣,好似連說話都變成了對他自己的折磨。

  “是我毀了他,他十三歲時我送他離開,五年來我一次都沒去看過他,任由他在康莊自生自滅。聶小王爺要取他眼睛,我明明可以阻止,卻又沒有阻止。”他老淚縱橫,這十數年他渾渾噩噩,浪蕩花叢,卻任由他的兒子在妓館裏萬人踐踏,如今風袖就要死了,他卻什麽都做不了。

  陳梓煙歎了口氣,道:“都說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可你這也太晚了。”

  冷羌戎咬著自己的手,咬到幾乎鮮血淋漓,才問她道:“他還有幾日可活?”

  陳梓煙想了想,道:“靠著你輸給他的那份內力,算上今日,也隻有三日而已。”

  冷羌戎霎時啞然,他囁嚅著,問她:“真的無藥可救麽?”

  “有,六瓣金蓮,可以救他。”陳梓煙說,“我今晨去集市的時候,聽坊間的人說那個什麽荊大俠采了神藥回來,想必就是那六瓣金蓮了。隻是不知道既然有了藥,為何他們不給他用。”

  冷羌戎聞言大喜,忙道:“荊憶闌是我六子好友,若是他手中有藥,向他討一些來應當也不是難事。”

  “好,那我便去問問。”

  “甚好甚好。”冷羌戎道,“袖兒這裏無人打理,我便留下來照看他,勞煩陳姑娘你替我跑上一趟,若是袖兒能得救,就算你要我冷府的全部家財,我也定會雙手奉上。”

  “行了,食多嚼不爛,我要你那麽多錢做什麽。隻是我代你去的話,可有證物,他們不認識我,我怕等下他們趕我出來。”陳梓煙說。

  “有的。”冷羌戎說著便從袖子裏拿了塊令牌出來,遞給她,“這是冷家家主令,見之如見我。”

  陳梓煙伸手接過,又聽他說:“對了,袖兒變成如此模樣,我怕有人在背地裏暗算他,若非必要,你不要提起袖兒的下落。”

  “行了,我知道了,磨磨唧唧的。”陳梓煙將令牌揣進懷裏,又道,“我再去房中寫幾道方子,我若未按時回來,你便按著這方子去給他抓藥,配比我都給你寫清楚。”

  冷羌戎連忙說好。陳梓煙交代完之後,便抬步進了裏屋。

  屋子裏香氣充盈,風袖正在榻上安靜睡著。

  陳梓煙走到近前,蹲下身子來看著他。

  風袖這張臉實在有那麽幾分雌雄莫辨的氣息,陳梓煙看著他,情不自禁便想到了他娘。

  那時她還小,她娘得了病,她不得已去街上偷搶,正被人按在地上打的時候,葉文瀾出現了。

  她穿著件淡粉色長衫,走動間薄紗飛舞,如煙如霧,像極了降落凡塵的仙子。

  她衝陳梓煙伸出手,將她拉了起來。

  “可還能走動?”她問。

  陳梓煙茫然且懵懂的地點點頭,她便笑了。

  “我方才聽你求饒,說你母親生了病,正巧我略懂醫術,若無妨,我幫你娘看看。”

  陳梓煙見著這神仙般的人物,哪裏還有拒絕的道理,立馬便答應下來。

  後來她幫她娘親治好了病,臨走之前,贈了她一本藥典。

  “此為我從無回穀中帶出的藥典,你好生學著,你既受了我的書,便算得上是我徒兒了。與其坑蒙拐騙,不如靠自己養活自己,不是麽?”葉文瀾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道,“好了,我該走了,有緣再見吧。”

  陳梓煙抱著書愣愣地點頭,等她追出去時,隻來得及見她一個飄然離去的背影。

  葉文瀾腰間懸著的長蕭微微晃動,那一抹綠色,烙印進她心裏,一記便記了多年。

  思緒回籠,陳梓煙輕輕撫觸了風袖的臉,眼裏帶著些許眷戀之意。

  她說:“你母親對我有恩,我便幫了你這回,算是還了這份恩情。至於害她的人,我會送她一個大禮的。”

  說罷,她站起身來,幹脆利落地轉身離去。

  荊憶闌在山崖下整整找了風袖一夜,卻根本沒有找到他的屍身。

  到了半夜,那山中的野狼便成群結隊地跑了出來,綠瑩瑩的眼睛在叢林裏閃著光,甚是駭人。

  聶如咎也跟著他一起找,卻都一無所獲。

  焦急過後,便隻剩下空茫在心中晃蕩。

  “也許他沒有跳下來呢……”聶如咎見荊憶闌神色倉皇,這般勸慰道,他在安慰荊憶闌的同時,也是在安慰著自己。

  雖然他一直以來對風袖並不算好,可想到他會葬身在這山崖底下,或許還進了哪隻野郎的肚子裏,他便覺得心裏說不出來地難過。

  “腳印到了那懸崖邊上便沒了,他一點武功都沒有,還能到哪裏去?”荊憶闌緊握著劍,因為多日的奔波勞累未得休息,他的身體其實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聶如咎找了一天,也累得很,此時聽荊憶闌這麽說,他也一下子來了火。

  “你對我凶有什麽用,是我殺了他嗎?”

  荊憶闌轉過眼來看他,看著看著突然笑了:“不是麽?一開始就是你讓我去康莊找他,明明可以找死囚取眼睛,你卻偏要取他的。六瓣金蓮隻有一朵,你口口聲聲說風袖不該活,讓我把花給風盈,你這麽恨不得他死,又來惺惺作態找他做什麽?”

  “荊憶闌你什麽意思,那花是你拿回來的,最後的決定也是你下的,你要怪罪,又為何不怪罪你自己。”聶如咎一生氣,也開始口不擇言起來。

  “是,是,是。”荊憶闌連說了三個是,“是我的錯,他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等我找到他的屍體,我大不了與他同去。”

  他說著,便提著劍往山林中走。

  “荊憶闌你瘋了,若他真被野狼吞了,你也要去送死是不是?”聶如咎在背後喊道。

  “是。”荊憶闌說著便要往裏麵闖,可他還沒走出幾步,便身形一晃,胸口也蔓上一種難言的劇痛。

  聶如咎本都氣得走了,聽見背後悶響,回頭一看,才發現荊憶闌已經躺在了地上。

  等荊憶闌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被聶如咎帶回了冷府。

  到底還是朋友一場,雖然吵了架,聶如咎也不可能放他一個人待在那山崖底下。

  “晝夜不休地跑了那麽遠的路,居然還不知死活地跑出去,若不是我跟你爹那點同門情誼,我都懶得花時間救你,就該讓你死了算了。”娉婷仙子端藥過來,一邊扶著他坐起,一邊埋怨道。

  荊憶闌雖然不啻王侯,對這位姨母還是恭敬的。

  他伸手接過藥湯,仰頭一口飲盡,這才擦去唇邊藥汁對她道:“是闌兒不對,讓姨母擔心了。”

  聶如咎和冷風盈就站在一旁看著,他也沒告訴旁人他和荊憶闌去了哪裏,不然若是落到冷風盈耳裏,便不好了。

  娉婷接了空碗,放回桌上。

  聶如咎正準備說話呢,便聽見外頭傳來一串銀鈴似的笑聲,接著便是響亮地一聲:“你們的家主回來了,怎麽沒人出來相迎啊。”

  冷風盈聞言,笑道:“父親竟這時回來了麽,我去看看。”

  他才剛將腳邁出門檻,外頭便進來個妙齡女子,正是陳梓煙。

  冷風盈見了她,又往她身後看了看,沒見著冷羌戎,便有些疑惑。

  “父親沒回來,你又是誰?”冷風盈問。

  陳梓煙抓著那家主令在他麵前晃了一晃,道:“我呀,是冷羌戎新納的夫人,看你長得跟冷羌戎有些相似,怕不就是他的兒子吧。”

  聶如咎從冷風盈身後走出來,見了陳梓煙這沒規矩的模樣,登時便有些煩她。

  “哪裏來的市井無賴,都幹什麽吃的,趕出去。”他對旁邊的仆人道。

  “誒誒誒,你誰啊,幹嘛說趕人就趕人,這冷府是你家啊?”陳梓煙對聶如咎道,接著她刻意將那令牌湊到聶如咎麵前,道,“見此令牌如見冷羌戎本人,所以,現在我才是這冷家最大的一號人物。”

  荊憶闌在屋子裏也聽到了這吵鬧的勁頭,登時也不躺著了,翻身下了床。

  陳梓煙瞥見隨著荊憶闌走出門來的娉婷仙子,眼睛便亮了。

  她很快挪開眼來,目光在其他人身上掃過。

  “我聽聞什麽荊大俠得了朵神藥六瓣金蓮,便特地過來瞧瞧,想看看這一甲子方能開上一朵的聖藥,是個什麽模樣。”陳梓煙摸了摸自己的臉,道,“姑娘我正巧在研製養顏丹,正好拿來磨碎了入藥。”

  她一說六瓣金蓮,荊憶闌的臉便是一黑,顯然被她提起了傷心事。

  “這可真是不巧,姑娘你來晚了,那六瓣金蓮已經給六少爺吃了。”娉婷笑道。

  “全吃了?”陳梓煙登時便大叫道,一副他們暴殄天物的樣子,“天哪,真是太浪費了,好歹留著莖給我啊,留片葉子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