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風落笛聲寒(十九)
作者:喬清越      更新:2020-08-15 07:16      字數:4503
  冷羌戎見她堅持,隻好道:“實不相瞞,我早些年中過毒,無法生育,你現在又說你腹中之子是我的,這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啊。”

  陳梓煙道:“不可能,我醫術極好,你若無法生育,我會不知道?”

  冷羌戎聽聞她此言,便像是非要讓她死了這條心一樣,伸出手來,對她道:“你若是不信,便自己瞧吧,若我真騙你,我再給你兩倍的銀子。”

  陳梓煙聽見他說的兩倍銀子,登時來了興致,她掐住冷羌戎的脈,為他診治。

  冷羌戎見她頗有架勢的樣子,也不阻攔她,就看著她弄。

  陳梓煙給他診治完,竟然還要割他的手指放血查看。

  冷羌戎見她架勢十足,也來了點興致,便聽她的放了點血。

  陳梓煙拿著那裝血的碗,又從袖子裏拿出一個小瓶子來,打開之後,從裏頭跑出一隻通體烏黑的蟲子。

  冷羌戎看得一陣惡心,心想幸好她沒拿這東西來對付自己。

  那蟲子到了碗裏之後,便開始吞食他的血液。

  過了會兒,陳梓煙看那蟲子肚皮朝天躺在碗中,便將它拿起來,放回瓶子裏,她笑著道:“得了,你就別騙我了,這孩子是你的,你也能生。”

  冷羌戎皺眉道:“這不可能,我中過斷殤,從此以後便再也不能生育了。”

  陳梓煙笑著說:“原來你中的藥是這個名字,讓我來瞧瞧。”

  冷羌戎方才隻是為了好玩,現在也是真的想知道其中因果了,便任由她用各種奇奇怪怪的法子給自己檢查。

  陳梓煙給他來來回回細細地查探了一番,最後得出結論:“你的確中過斷殤,不過,這毒應該在許多年前就已經解了。”

  冷羌戎道:“你不會在騙我吧?”

  陳梓煙登時柳眉一豎,道:“我會診錯,我看你這是在質疑我的醫術。質疑我的醫術便是質疑我的尊嚴。”

  冷羌戎卻沒心思跟她計較這些,隻是捉住她的手,道: “你先別走,我想查查這毒是怎麽解的,你若是對它這麽有研究,便與我一同回去。”

  陳梓煙點點頭,正準備答應,突然又搖了搖頭。

  冷羌戎問:“你這又點頭又搖頭的,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陳梓煙道:“去的去的,隻是你得先等我一陣,我這腹脹氣需要買些藥來解了,不然一直頂著這肚子,也有些難受。”

  冷羌戎霎時臉都黑了:“你在騙我?”

  陳梓煙見他似要發怒,連忙往後退了幾步,道:“孩子是假的,可你那診斷結果是真的呀。一碼歸一碼,你給出的銀子可沒有還回去的道理。”

  冷羌戎怒極反笑,道:“我倒還真讓你這江湖騙子給誑了,若你連這斷殤之事都騙了我,我便讓你後悔出生在這世上。”

  陳梓煙連忙道:“我哪敢哪,這次絕不騙你,我對天發誓。”

  風袖並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往哪個房間,他現在目不能視,走也走不遠。一路摸索著,竟摸到了當初失明之後住的那個房間。

  他剛坐下沒多久,便聽見門口傳來一人的笑聲。門口那人正是冷風盈。

  “我還在想你去了哪裏呢,沒想到竟然躲到這裏來了。”冷風盈笑著走過來,雖然他因為中毒的緣故臉色有些蒼白,但絲毫不影響他耀武揚威的興致。

  風袖揪緊身下的被褥,勉強打起精神來應對:“我不知道你還有痛打落水狗的習慣。”

  “以前本來是沒有的,現在卻是有了。”冷風盈說,“我倒是好奇,你是怎麽從仇寄寒手裏逃出來的,他竟然沒有直接殺了你,可真是稀奇。”

  風袖斂著眉,道:“你就不怕聶如咎進來,看到你這表裏不一的樣子?”

  冷風盈道:“我方才說我想喝桂花釀了,他便立刻回王府去尋了,一時半會應該回不來,不擔心。”

  他轉向風袖的方向,道:“倒是你,你是用什麽辦法讓仇寄寒放過你的,不會是用你那醃臢身子勾引了他吧,哈哈,你倒真是賤到家了,仇寄寒的床都敢爬。”

  風袖並不想理會他,他隻覺得腦子裏嗡嗡地痛,連帶著他的心情都不好了起來。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我送你的這份大禮你喜不喜歡?就算你沒死在仇寄寒手裏,也會毒發身亡。”

  風袖抬頭,朝著他的方向道:“你有必要麽,解藥能不能回來還不一定呢,你現在是不是高興得太早了。”

  “就算我要死,能有個陪葬的,也不錯。”冷風盈道,“隻是我死後是要入冷家祖墳的,你呢,是亂葬崗,還是荒山野湖?”

  祖墳二字似乎觸動了風袖的神經,他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痛色。

  冷風盈自然不會放過他臉上的半點情緒,見狀隻覺得越發暢快。

  “不管是聶如咎,還是荊憶闌,他們都是向著我的,如果有生的機會,他們也一定會留給我。就算我在仇寄寒麵前說了些什麽又能如何,你覺得你說了,他們會信你還是信我?”

  風袖屈辱地扭過頭去,不再看他。

  冷風盈見他這樣,也不再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了,譏諷完便走了。

  “切,垃圾段位。”溫斐吐槽道。

  毛球一邊往嘴裏塞東西,一邊衝他道:“宿主大人您又知道了?”

  “我有什麽不知道的。”溫斐白他一眼,道,“如果他一直像之前那樣努力經營外在形象,當個徹頭徹尾的白蓮花的話,我還會稱讚他一句手段高明。可他現在這個樣子,根本就是狗急跳牆。”

  “為什麽要跳牆?”毛球虛心問道。

  “他在怕,怕荊憶闌真的會把解藥用在我身上。畢竟荊憶闌前陣子對他實在太冷淡了些,那解藥又是荊憶闌去找的。如果荊憶闌真的執意要給我,就算別人再怎麽說,那也是沒辦法的。”

  毛球聽了他的解釋,登時便抬起兩隻前爪爪來,給他鼓掌。

  “那宿主大人你下一步準備怎麽辦?”毛球問。

  “還能怎麽辦,既然他把路都給我鋪好了,我就按他想的來唄。我得努力當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小可憐了,畢竟還有那麽多數據要刷呢。”溫斐笑道,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娉婷日日為風袖和冷風盈二人施用金針,以求延緩那毒藥的擴散,讓他們能夠多活兩天。

  風袖日日在這冷府裏頭待著,在那方寸之地裏頭,來來回回。

  他去不得外頭,也不想去外頭。

  盡管他依然活著,可他的心卻已經漸漸地枯萎了。

  他之所以沒走,或許是因為舍不得去死吧。

  他還什麽好處都沒撈著呢,還什麽好日子都沒過過呢,現在就這樣死了,多可惜啊。

  即使他並不相信荊憶闌會拿那金蓮救他,可他依然揣著那丁點渺茫的希望,渴求著,盼望著,希望能有人可憐可憐他,讓他再苟延殘喘一陣。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麽盼望活著,即使活著也並不快活,反倒充滿了痛苦。

  但活著還能有幾分希望,若是真的死了,就真的是一無所有了。

  他不想被埋在那黃土底下,不想變成一具白骨。

  他想離開這裏,不再為妓,安安穩穩地一個人過。

  他已經失了明,這條命,無論如何都不能再丟了。

  日子就這樣靜靜流淌而過,離最後期限隻剩下了五天。

  冷風盈那邊日日有聶如咎照料,而他則學會了在黑暗中摸索著收拾自己。

  這世上就沒什麽習慣不了的事,覺得自己的日子夠苦了的時候,想想更苦的,也就釋然了。

  陳梓煙靠傍著冷羌戎得了那麽多銀錢,還沒捂熱便火速存去了銀莊。

  冷羌戎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愛財的姑娘,也不知道她父母究竟是怎麽教她的。

  陳梓煙細細數著手裏的銀子,心想這回算是賺大發了。

  她在淮南認識冷羌戎之後,便是看中了他身價不菲,想要撈上一筆。

  可冷羌戎是那種風流完就不認賬的,一夜風流之後人就跑了。

  陳梓煙尋了他一陣,本想打點感情牌,結果這人完全不認賬。

  她本就沒準備真的懷孕,製造假孕的跡象,也隻是為了讓她有更多要錢的籌碼而已。

  冷羌戎雖然不算年輕了,但他駐顏有術,陳梓煙起初想的便是先嫁給他,等他死了再奪了他的家產。

  結果她一去盛京,發現這個人家裏一堆的妾室,她一想這家產無論如何都落不到自己頭上,便改了主意,繼續追著冷羌戎跑。

  冷羌戎雖對她沒多少感情,但也勉強算是仁至義盡了,怕騎馬太累,還特地買了輛馬車。

  陳梓煙數完錢將銀兩往荷包裏一放,一掀窗簾,發現越走約越偏,完全不像是回盛京的路。

  她以為冷羌戎被她纏得煩了,起了歹心,連忙喊停。

  “等等,你這是要去哪啊?”

  冷羌戎的聲音從馬車外麵傳來,跟平日的散漫差別很大,聽起來沉沉的。

  他說:“去凡陽,我突然想起點事來。”

  她哦了一聲,心想要是這人真的對自己不利,大街上那麽多人看到他們在一起了呢,若是追究起來,他也脫不了幹係。

  於是她不怕了,在馬車裏四仰八叉地躺下,開始算計幫冷羌戎這次忙需要收取多少酬勞。

  凡陽,是離盛京不遠的一座小城,盛京繁華,連帶著凡陽也沾了點熱鬧氣息。

  陳梓煙看著馬車過了荒郊,進了城,卻又到了荒郊,最後竟開到一座墳前才停下來。

  陳梓煙跟著冷羌戎下車,走到近前一看,發現那墳實在簡陋得很,荒草連天的,原本用作墓碑的石塊被風雨侵蝕,上麵的字跡也早就模糊不清了。

  “這人是誰?你朋友?”陳梓煙道。

  冷羌戎卻沒有回答她,而是將那墳前荒草撥開,靜靜地看著那碑。

  自她死後,他便再也沒有來過這裏,說不清是怨恨還是厭惡,或許是怨恨更多一點。

  黃土之下的人,正是阮惜玉,風袖的母親。

  當年他從江南回來,騎著棗紅馬,路上遇著盜匪,便將那夥人順手給剿了。

  他本準備回盛京,因為盜匪的緣故,改道去了凡陽。

  阮惜玉那時是萬花樓的頭牌,花名玉蘭。

  他生性風流,到了凡陽自然要去那花街柳巷裏玩樂一番。

  那天他本沒有點玉蘭,點了另一名叫聽晴的女子。

  可玉蘭卻來了,她奉酒而來,進來時便笑了三聲,對他道聽晴身子不適,由她來代替。

  他執著杯盞朝她一望,正巧她抬起頭來,一張精致至極卻又清麗無雙的臉。

  冷羌戎心中一動,握著酒杯的手無意識地摩挲了幾下,這才對她道:“坐下吧。”

  她信步而來,身姿綽約,勾人得緊。

  冷羌戎其實沒有想過,在這凡陽城裏竟有這麽標致的人兒,比起秦淮畫舫裏那些頭牌來,都半點不讓。

  她近到身前來時,冷羌戎便聞到了一股草木香,清新淡雅,不似衣裳上沾染的,倒好似是從她身體裏來的。

  玉蘭見他疑惑,便對他道:“這是我身上帶的體香,我也不知是怎麽來的。”

  她說著便笑了笑,那雙眸子裏閃閃亮亮的,半點不見羞赧,反倒有幾分落落大方。

  冷羌戎便問她:“青樓的女子,大多強顏歡笑,抑或以淚洗麵,可我見你,笑裏不見半點虛偽,倒好似真的很開心一樣,這是為何?”

  玉蘭為他斟酒,斟到堪堪及杯口的時候才停下。她放下酒壺,笑道:“身處風塵之中,開心也是一日,不開心也是一日,倒不如讓自己開懷些,苦裏也能嚼出甜來。”

  冷羌戎又問:“你就不怨懟?不豔羨?”

  “為何?”

  “怨懟天道不公,身世飄零,豔羨別人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冷羌戎笑著飲了一口酒,眸中似乎也染上了三分水意,波光粼粼,似情絲輾轉,又似故作深情。

  “天道不公,讓人生來便分了高低,天道公允,讓任何人在生死之前並無二致。”她說,“與其豔羨他人,不如善待自己,我雖一無所有,卻也有旁人所不有。那宮中的貴婦,謹言慎行,那街邊的小販,日日為生計而愁苦,那路邊乞丐,衣不蔽體,我雖為風塵女,卻能唱能笑,有衣穿有食吃,又有什麽不好的呢?”

  冷羌戎還是第一次聽這樣的人說這樣的話,便也跟著笑,笑著笑著便她道:“你這番話是誰教你的?”

  玉蘭款款笑道:“無人教,自然而然就會了。”

  他心生欣賞之意,便拉她起來,共倒帷帳之間,一晌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