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怎知紅絲錯千重(二十八)
作者:喬清越      更新:2020-08-15 07:15      字數:4637
  謝謙吟今日剛殺了一夥打家劫舍的匪徒,刀上的血剛剛擦盡,就提著一壇千日春來到了紀晚竹的墳前。

  碑是他親手刻的石碑,上麵刻著紀晚竹的名字。

  他在墳前坐下來,打開酒壇,道:“我記得以前你喜歡喝這個,特地繞了一段路,給你買來了。”

  他說完便將酒壇傾斜,把酒液倒入土中。

  他倒了一半,又將剩下的一般自個兒喝下。

  他說,“你現在是大俠了,他們都說紀晚竹是大俠,都誇你正直果敢,是非分明。”

  謝謙吟飲著酒,繼續道:“等你這盛名成了,我就去找你。”

  “我想你了。”他對著墓碑,輕輕地說。

  ……………………

  焦素綰是正道盟中的一個仆役,日常便是照顧正道盟盟主尹重行的起居。

  她本以為這尹重行是個青年才俊,可待得久了,卻越發瞧出這人的不對勁起來。

  以前這人總喜歡擦拭一塊玉佩,一塊看上無甚麽要緊又滿是裂紋的玉佩,好似那玉佩是他愛人一樣。

  後來也不知道幹了什麽,莫名其妙地出去了一趟,再回來的時候,那玉佩就不見了。

  這盟主登時就像著了魔一樣,騎了馬回去找,反反複複找了三日,都未找到那塊小東西。

  焦素綰本著為主著想的心思,勸他再去買一塊新的算了。

  那盟主卻像是被踩著尾巴的貓一樣,猝然驚起,道:“不一樣的。”

  “有什麽不一樣,畫出模樣來,買塊璞玉,讓城裏的玉匠照著雕出來,不就是了。”焦素綰理所當然地說。

  “不一樣的,不一樣的。”尹重行自言自語道。

  焦素綰看他神神叨叨的,也懶得理他,繞開他去給他鋪床去了。

  後來她打洗臉水經過尹重行房間時,透過那半掩的窗子,看見尹重行坐在床沿上,一個人在那裏自言自語。

  “這玉佩是我娘親留給我的,讓我留給我未來媳婦的。”焦素綰聽見他用一種不屬於他自己的腔調說道。

  “好。不過我是武林盟主,肯定不能當別人的媳婦,要不還是你當我媳婦吧。”他起身,坐到對麵,回歸了他的本來聲音說道。

  說完尹重行又坐回去,回應之前的自己道:“那好吧,那我就勉為其難地答應你吧。”

  尹重行又換了地方,道:“玉佩不見了,還能再給我一塊麽?我不是故意弄不見的,那天謙吟帶你走,我隻顧著看著你,就沒操心玉佩了。它一直沒丟過,這回卻是真丟了。”

  他頓了頓,道:“對不起。”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顯露出這樣充滿歉意的表情,卻看得焦素綰心裏一陣可樂。她還以為這武林盟主是在自個兒排戲呢,也沒再看,端著水盆走了。

  結果第二天,這主子又不厭其煩地找了她過去,說要給她表演沏茶。

  焦素綰本來隻是來做傭人的,結果卻感覺自己成了個看戲的,天天看著這個活寶,說不出到底有多有趣了。

  尹重行拿了一小撮茶葉,放進杯子裏,拿開水往裏麵這麽一衝,那葉子在開水裏打著旋,慢慢舒展開來,片片通透,像是剛摘下來時一樣。

  焦素綰嘴角抽搐了一下,沒好意思告訴他自己並沒有瞧出什麽厲害的地方。

  “厲害吧,他教我的。”尹重行放下茶壺,端起茶杯遞給她。

  這是尹重行第一次在她麵前提起“她”,或者是“他”。

  焦素綰端著茶杯,覺得太燙了又放回桌上,拖出凳子來,一屁股坐下去,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她一向都這麽沒大沒小的,反正她知道自己做事利索,這盟主也不好解雇她。

  “他是怎樣的人?”焦素綰問他。

  尹重行突然笑了起來,這一笑,竟顯出一些青蔥的感覺來。

  “他啊,很有趣。他其實也沒什麽太多江湖經驗,隻是他武功高,所以愛擺架子。就那種飄飄獨立,天下唯我獨尊的感覺。他覺得我更沒經驗,所以愛在我麵前耍派頭,總喜歡板著臉,有時候指揮我,明明可以用手指,偏偏要抬下巴。”

  焦素綰哦了一聲,端起茶杯嚐了一口。她聽著尹重行的描述,覺得他說的那個人挺寡淡的,就像她茶杯裏的茶葉,反正她是不會對這樣的男人產生興趣的。

  “而且他嘴很饞,每次到了大街上,就喊我去買這買那,他不想自己跑,就讓我跑腿。什麽冰糖葫蘆,鬆仁,酒釀圓子,他喜歡得緊。我倒還從沒見過誰這麽喜歡吃甜食的,有時候我見他吃得高興,盯著他瞧,他就以為我要找他要吃的,就遞給我。”他眼裏閃亮亮的,似乎那些回憶對他來說很甜蜜。

  焦素綰吹涼麵上的茶,飛快嚐了一口,隨口道:“聽起來你很喜歡他。”

  “喜歡麽?”尹重行這樣說著,突然沒笑了。

  焦素綰正訝異著,就聽他說:“我才不喜歡他。”

  焦素綰沒見過變臉變得這麽快的人,簡直就跟看變戲法一樣。

  尹重行沒了說話的興致,便直接動手趕人:“出去吧,把我昨天的衣服洗了。”

  說完似乎是嫌棄她走得不夠快,直接動手把她提出去,嘭地一聲關上了門。

  焦素綰被扔出來後,還聽到尹重行的聲音在裏麵響起。

  “我才不喜歡你,你明明嘴上說愛我,卻又愛了別人,騙子。”

  過了會又聽他說:“喂,愣著幹什麽,喊我一聲高遠啊。”

  焦素綰覺得她的雇主真是戲癮犯了,也懶得理他,直接走了。

  她還有一堆衣服要洗呢,沒空陪他唱戲。

  後來過了幾年,焦素綰依然還在這盟主府裏當長工,隻是她的青絲綰成了發髻,嫁給了城東頭一個老實憨厚的木匠。

  那木匠長得也不是很好看,隻是每次經過河東廟前那棵大樹時,都會給她帶來一片安神葉。

  別人送花他送葉,可真是無趣地很。不過能時時刻刻記掛著她夜裏睡不好的,也就隻此一個了,所以她就這麽嫁了。

  盟主依然是盟主,虛長了幾歲,依然打著光棍。

  聽說有個江湖裏的大美人要嫁給他,他不要。

  焦素綰也不清楚那些江湖裏的破事,但她猜測應該跟那個玉佩的主人有關。隻是她待了這麽多年,也沒聽盟主透露過那個人姓甚名誰過。

  直到後來她男人告訴她,說是喝茶的時候聽見在老貴家茶攤裏歇腳的江湖客說,近來江湖裏有個叫紀晚竹的人,很是風光。可奇怪的是,那紀晚竹之前還惡名昭著呢,現在卻又做起好人來了。

  她男人把這事當做趣事說給她聽,她們兩個正咬著耳朵說話呢,她一抬頭,就看見那盟主站在門後頭,眼裏竟閃現出些許期待又希冀的光。

  焦素綰突然有了個猜測,心想自己這回可算知道這盟主心心念念的人叫什麽名字了。

  後來她那不幹正經事的主子,就直接騎了馬去尋人,一走就是好幾個月。

  焦素綰給他打理著宅子,跟她男人無拘無束地胡混,一不小心把娃都給揣上了。

  她剛吃著酸梅子聽門前乞丐們嘮嗑呢,就看見她那消失了好幾個月,大事小事一律不管的雇主騎著馬回來了。

  隻是這一向風光無限的主子回來的時候,要多狼狽有多狼狽。一身白衣給風沙弄成了土黃色,也不知道多少天沒洗過澡了。

  焦素綰喊她男人去扶一把,結果那盟主直接推開她男人的手,拿著劍跌跌撞撞地進了門,那臉色,活像死了老婆一樣。

  後來焦素綰指揮著剛買來的小門童,讓他去照顧下盟主,就又接著嘮嗑了。

  到了晚上,焦素綰準備回自己房間裏休息時,路過天井的時候,看見她主子坐在地上,看著月亮,腿上放著他的劍。

  焦素綰瞥見他眼睛紅腫,知道他肯定哭過了。

  隻是這些男人都死好麵子,就算她問了,他也肯定不會說的。

  她這雇主卻像是突然有了傾訴的欲望一樣,看著腿上的劍,說:“這劍鞘是他給我配的。”

  焦素綰在他旁邊屈膝坐下來,聽他講。

  “金光閃閃的,太花哨了。”他說,說著說著,卻又麵露沉痛,道,“可現在卻成了他留給我的唯一一樣東西了。”

  這次他的眼淚直接流了下來。

  焦素綰也沒虛偽地拍拍他肩膀說節哀啊,隻是看了他一會,見他沒有再開口的意思,就起身回房了。

  後來她女兒出了世,長到能打醬油的年紀,就聽見又有傳聞說,那什麽紀晚竹大俠自殺了。

  她那終日魂不守舍,憔悴得沒了個人形的主子卻像中了邪一樣,飛快地跑了出去。

  焦素綰擔心他想不開,租了馬車讓他男人送她過去。

  她們過去的時候,聽到別人說那盟主發了瘋,要去挖別人的墳。

  到了地方,發現墳都挖開了,裏頭一副棺材,明顯是合棺。這裏頭,埋著兩人呢。

  焦素綰聽見她主子在那裏念叨:“謝謙吟你不是不讓我找著他麽,你死了要合葬,還不是百密一疏。”

  說著又指揮別人上前幫忙,要幫他把那棺蓋開了。

  直到有人看出端倪,說開不得,那棺材明顯是有開關的,一旦用外力破壞,估計裏麵的屍體也就被毀得什麽都不剩了。

  她主子聽完當場就發了癲,對著那棺材罵道:“謝謙吟你好狠,你可真狠。你讓我死都見不著他,你以為你就能獨占他了麽?你想都別想。他喜歡我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裏涼快著呢。”

  他說著說著又哭了,伏在那棺材上,不停地罵,卻又無可奈何。

  後來焦素綰看不下去,喊人把棺材重新埋了。

  她那主子在那墳前待了一夜,第二天人就不見了。

  後來她很久都沒有再聽到過他的消息。

  ………………

  張阿伯在山穀裏砍了幾十年的柴了。

  這山穀挨著座高山,不過上邊全是懸崖峭壁,爬也爬不上去的那種。

  張阿伯長在山裏,住在山裏,靠山吃山,靠打柴維持生計。

  他以前總聽說外麵有些舞刀弄槍的江湖客,一直沒見過。

  這日他上山打柴,卻見著了個衣著華貴的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拿著柄劍,劍鞘金光閃閃的,看上去就很貴重。

  張阿伯知道這是來了大人物,正準備避開來,那年輕人卻直接朝他走了過來。

  “老人家,你見到上頭有人掉下來過嗎?”尹重行問。

  張阿伯覺得他問得好笑,卻還是認真地操著一口鄉音回答道:“那沒得,這山那麽高,摔下來十有八九摔死了呢。”

  “是個年輕人,五官端正,穿著一件青鍛金邊的衣衫。他叫紀晚竹,你見過他麽?”

  張阿伯搖了搖頭,他覺得這人這麽不依不饒的,活像村東頭那個瘋了的李二。

  尹重行見他搖頭,也不再問了,隻是一邊念叨者一邊繼續尋找。

  “晚竹,晚竹,你摔哪裏了呢。”他這樣說著,“我來找你了,我們回去吧。你不是說要跟我一起浪跡天涯的麽,怎麽說話不算數了呢?”

  “我再也不會騙你了,也不會再傷害你了,你別躲了好不好,咱們回家,好不好?”

  張阿伯看著他一個人在那裏自言自語,歎著氣回去了。

  後來很多個日子裏,張阿伯都看見他一個人在崖底走來走去。

  他說他在找自己的愛人。

  張阿伯不忍心拆穿他,隻讓他繼續找,說沒準哪天就找著了。

  那個年輕人聽完衝他道謝,說一定會找著的,一定會的。

  張阿伯就不好再說什麽了。

  ……………………

  焦素綰過了很多年之後再見了她主子。

  要不是他劍上的劍鞘太顯眼,她幾乎要認不出這個瘋瘋癲癲的男人是當初那個風姿綽約的武林盟主。

  這尹重行雖然精神不太正常,看起來卻還是像個正常人,而且還認出了她來。

  “你知道我去幹什麽了麽?”他問她。

  焦素綰接話道:“你去幹什麽了?”

  “我去找他去了。他很風光,是魔教的護法。不過他很愛我,要下山來找我。我在山路上看見他了。”

  “那他人呢?”她問。

  尹重行渾身一抖,似乎被人戳中了傷心事,半晌才道:“我傷了他,把他踢到山崖底下去了。”

  焦素綰的嘴像是被漿糊黏住了一樣,半個字都吐不出來了。

  尹重行瘋笑道:“我的愛人不愛我,我的兄弟背棄我,我最後還剩下什麽呢,我什麽都沒有了。”

  焦素綰又聽他道:“半個時辰後,來城西十裏地給我收屍。這宅子我送給你,你記得把我葬在他旁邊。他別想甩開我,我要追到那黃泉底下,抓著他讓他再愛上我。”

  結果真是焦素綰給他收的屍,也按照他的吩咐把他葬在了那合棺的旁邊。

  焦素綰在幫工填上最後一捧土時,看著那墳塚,突然歎了口氣,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