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你是我的光(十七)
作者:喬清越      更新:2020-08-15 07:15      字數:4513
  “可以,很不錯,他是迄今為止第一個把後悔度早於喜愛值加滿的人。”睡覺的時候,溫斐就鑽到係統空間裏,舒舒服服地吃著水果,看丁亦森內心的波濤起伏。

  毛球已經很久沒看到他這副放浪形骸的模樣了,他其實蠻喜歡看他宿主這種玩轉全局的灑脫感的,感覺特別酷。

  “宿主,他現在快要後悔死了。”

  溫斐一邊欣賞丁亦森的花樣哭法,一邊閑適地往嘴裏塞了顆綠提。

  “後悔有用的話,還要係統幹嘛?”

  毛球看了丁亦森一眼,對他道:“宿主大人你準備怎麽虐他?”

  “還沒想好,給我點時間考慮考慮。”溫斐掰過香蕉,剝了皮開始吃。

  毛球歪著小腦袋,道:“宿主,我覺得他並沒有前幾個攻略對象那樣渣誒。”

  溫斐嚼吧嚼吧吃完嘴裏的東西,問:“哦?怎麽說?”

  “他唯二兩次對你的言語傷害,都是出於失去父親之後的憤怒,而在之後,他也在用他的方式懷念著你。他對你的愛,不比任何人少。”毛球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溫斐的臉色,繼續道,“所以你會把他虐得更前幾個一樣慘麽?”

  溫斐慢條斯理地吃完香蕉,才回答道:“你錯了。他於我而言,是我存在的全部意義。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可他的離去,直接導致我失去了我所有的信念。剝奪久居黑暗裏,自卑怯弱的江亦凡的最後一絲陽光,遠比任何肉體上的折磨更讓人難以忍受。麵對丁奉毅的威脅,他自以為聽從丁奉毅的安排是對我的保護,自作主張地決定了我的將來,卻沒有考慮過我會不會喜歡這樣的結局。”

  “三年來的不聞不問,磨光我所有的期待,執著,和愛戀。”溫斐將香蕉皮扔進垃圾桶,“他的離開,就是對我最大的傷害。”

  漸凍症,肌肉萎縮性側索硬化症,常在病後3-5年內死亡。

  丁亦森看著手機上搜索出的資料,手指反複在年份那處摩挲。

  他一宿沒睡,到了第二天早上,雖然拿冰敷過眼睛,可還是腫得有些厲害。都是哭出來的。

  丁亦森已經跟療養院打過招呼,說接下來江亦凡他會照顧。

  江亦凡還是沒什麽精神,他躺在床上,連自己起身都做不到,需要別人幫忙。

  丁亦森走進去,把他從被子裏抱出來,給他穿上衣服。

  江亦凡伸手,習慣性地在被子裏摸了摸。

  丁亦森立刻會意,幫他把平板拿了出來。

  江亦凡愣了愣,伸手接過,輸入密碼解開鎖屏,像之前一樣用文檔跟他交流。

  你該去墓園了。

  他輸入這樣一行字。

  丁亦森有點莫名其妙,他問:“我去墓園幹什麽?”

  江亦凡頓了頓,手指有些發顫。

  他寫道:

  今天是……

  他打了個拚音的“b”,又很快刪掉,寫道:

  ……你爸的忌日。

  丁亦森愣了愣,他突然想到,江亦凡本來是準備直接寫“爸”的,卻臨時改成了“你爸”。

  他感覺自己的胸口被針尖紮了一下,不是很疼,卻分外難受。

  可丁奉毅並不是今天……

  丁亦森驟然一愣,接著如夢方醒。

  “亦凡,爸那時候沒有死,他是中彈了,但他受的並不是致命傷。他是前不久才離世的,因為心髒病……。”

  江亦凡靜靜聽他說完,眼裏的難以置信,漸漸蛻變成了一片空茫。

  他啟唇,吐出略顯含糊的幾個字:“他……騙我。”

  丁亦森發現了一個規律,因為說話不方便,大部分情況下他會選擇打字。

  但當他情緒很激動的時候,他會開口。

  丁亦森心疼得恨不得把他狠狠抱進懷中。

  江亦凡過了很久才平複了心情,他又轉過頭來看丁亦森,然後敲擊鍵盤,寫道:

  你該回去了。

  “去哪?”

  回你家。江亦凡寫道。

  過了會,他又加了一句。

  回去陪你的妻子和孩子。

  丁亦森看完差點笑出來,可一想到江亦凡是以什麽樣的心情打出這句話,他的笑容又僵在了臉上。

  他蹲下身來,雙手捧住江亦凡的臉。

  他知道江亦凡行動不便躲不開,看,他多麽卑劣啊,居然要靠這種方式來同他對話。

  “亦凡,我已經跟她離婚了,孩子不是我的。”

  江亦凡定定地看著他,眸子裏很快暈出一片水霧來。

  他動了動嘴,做了個口型。

  丁亦森看出來,他說的是“你騙我”。

  “我沒有騙你。楊飛雁,你還記得麽。三年前的那場‘強奸’,是她策劃的。是她綁了你,偽裝成那個樣子。她的真實身份是我們的姐姐。”

  江亦凡在平板上打:

  是你,不是我們。

  丁亦森笑了一聲,甚至覺得這樣的江亦凡可愛得不行。

  於是他把這些年來發生的一切都說給了他聽。

  江亦凡靜靜地聽完,他眼裏的神色一直在變。

  有時候是驚訝的,有時候又是憤怒的。

  他有很多話想說,但他說不出來,他的舌頭不聽他使喚。

  他像個牙牙學語的孩子,他有很多心情想要表達,可他表達不出來。他急得雙眸通紅,急得麵紅耳赤,可他隻能發出破碎的,不成句的話語。

  丁亦森抱緊他,像他們最親密的時候做的那樣。他聽不到江亦凡沒能說出口的話,可他的憤怒,他的悲傷,他感同身受。

  丁亦森提議帶他去米國治療,他說那裏有最先進的技術,會比繼續待在療養院要好。

  江亦凡沒有反對,由著丁亦森給他收拾行李。

  他的東西很少,丁亦森清理來清理去,才勉強整理出了兩個箱子。

  丁亦森的生母就是米國人,他在那邊也有些親戚在。丁亦森給他們去了電話,確定有人接應之後,就定下了去米國的機票。

  江亦凡還是如往常一樣,吃藥,治療,睡覺,吃飯。

  自從丁亦森接手了照顧江亦凡的各項事宜後,其他人幾乎都沒了近他身的機會。

  不管是洗澡吃藥,還是換衣如廁,都由丁亦森來幫他弄。

  江亦凡並沒有什麽反抗的餘地,他已經是個廢人了,再怎麽不樂意,也隻能由著他擺弄。

  即使丁亦森是出於好心。

  可他並不想要這份好心。

  他不需要丁亦森的同情與憐憫,不需要他的幫助。

  他厭惡這樣動彈不得的自己。他已經足夠晦暗了,何必再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他麵前。

  丁亦森的完美,越發襯托他的不堪。

  曾經他是他的光,把他陰暗的世界照得溫暖又亮堂。可後來這束光不再照耀他了。

  他在黑暗裏待了三年,早就不知道把心房敞開在別人麵前是個什麽感覺了。丁亦森依然在發光發亮,但他再也照不進他心裏,再也暖不了他胸膛裏的任何一處土地。

  相形見絀。

  曾經的江亦凡,即使落魄,也依然要維持著那一份高貴與優雅。那是他的偽裝,也是他的保護層。他是驕傲的江亦凡,他覺得隻有那樣的他才能跟丁亦森相配。

  彼時他還能有與丁亦森相伴的勇氣與自信,可現在,那些支撐著他的東西已經沒有了。

  有時候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再看看丁亦森俊美如同古希臘神袛的麵龐,心裏會忍不住浮現各種各樣惡毒的念頭。你看,自己是多麽的醜陋,簡直難看至極。

  他蜷縮在輪椅上,像一條被抽去脊骨的可憐蟲。動不得,走不了。

  他引以為傲的容貌,儀態,全都離他而去。

  他配不上丁亦森。

  自卑感將他籠罩其中,仿佛一隻無形的腳,把他往那本就遍布腐朽氣息的泥沼裏又踩了一腳,直到他再也爬不起來。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站得起來。

  即使那病能治好,他也再也沒有跟丁亦森一起並肩行走的能力。

  當初的那一場刑罰,幾乎打斷了他全身的骨頭,也傷到了他的脊椎。他一輩子都得與輪椅為伴,他一輩子都得被人拖來抱去,像個廢物一樣。

  何況這病根本無藥可救,隻能控製,拖延,像在一塊肉上灑滿防腐劑,就算能拖延再久,最後還是會腐爛。

  他看向自己的右手,那隻手已經動不得了。

  以前他能用這隻手熟練地拿槍,握刀,現在他連動一動手指都做不到。

  這樣的生活究竟有什麽意思,江亦凡想。

  盡管不願承認,他還是不得不承認,之所以他能苟延殘喘活到今日,也不過是為了再看丁亦森一眼而已。

  他不接受那樣的分手,不接受那樣的分別。

  隻因為他無意間犯的那一場錯誤,隻因為他無意製造卻間接導致的丁奉毅的死亡——而丁奉毅沒有死,錯誤也沒有鑄成,他還是因此失去了他的一切。

  他獲得的愛情,他的能力,他健康的身體,他的驕傲。

  這樣的他,連他自己都看不起,他不知道丁亦森是怎麽能忍受得了的。他總會有那種充滿愛意的眼神看著他,細心盡責地做好每一件事,不管是給他擦拭口水,還是幫他清洗因為失禁而變得髒汙不堪的床單,他都從無怨言。

  像在贖罪,又像在請求原諒,更像是竭力彌補這三年不在他身邊陪伴他的錯誤。

  盡管丁亦森猜不到江亦凡在想什麽,可他卻明顯地感覺到他的情緒很低沉。

  他以為他是因為即將離開故土而有些不高興,可他有時候看著江亦凡的反應,又不像那麽回事。

  他想讓江亦凡開心起來,卻又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讓他開心起來。

  他像是一個失了水分的蘋果,皺皺巴巴,毫無生氣。

  去米國的前一天,外麵下了大雨。

  丁亦森給他倒了洗臉盆裏的水,再回到房間時,發現他在發抖。

  他躺在床上,麵色慘白,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屋外雷聲轟鳴,雨水狂瀉。

  斷過的骨頭在江亦凡身體裏造反,疼痛一波一波地傳來,折磨得他恨不得就這樣死去。

  丁亦森察覺到不對,喊來醫生給他治療。

  止痛劑打下去,然而根本隻是杯水車薪。

  他還是痛,痛得昏過去,又反複醒過來。

  他發了一身的汗,蜷縮著,顫抖著,可憐又無助。

  丁亦森恨不得代他受過。

  他握緊江亦凡的手,像小時候他生病時那樣,湊到他耳邊細細碎碎地說話,抱著他,試圖分擔他的痛苦。

  直折騰到半夜,江亦凡才又痛又累地陷入沉睡。

  丁亦森卻還要強打精神下床來,給他準備好熱水擦洗身體。

  在浴室裏,丁亦森一邊給他接熱水,一邊望著水麵,從喉嚨裏發出野獸般低沉的嘶吼。

  如果他那時候沒有離開,是不是江亦凡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子?

  他捂住臉,決堤的淚水從指縫間流了出來。

  在江亦凡最需要他的時候,他沒有陪在他身邊。

  他讓他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等了那麽久,如果他再晚來一兩年,是不是,就再也沒有辦法跟他相見。

  以前他覺得傷心斷腸不過是詩人的誇張寫法,可到了這時,他終於深切的體會到了斷腸般的痛楚。

  他擦幹眼淚,兌進冷水,直到水溫不燙也不涼,才關掉了水龍頭。

  他端著盆,回到房間裏,把水盆放到地上,掀開被子,把江亦凡身上的衣服褲子脫掉。

  那枯瘦的身體,再看多少遍他都無法習慣。

  他想起以前他健康的身體,想起他雖然有些蒼白卻細膩的皮膚,想起午夜裏他們每一次肢體的糾纏,和難以抑製的喘息。

  他懷念著往日的過往,像孤苦的旅人咀嚼著草根。

  他擰幹毛巾,給江亦凡擦拭身體。

  那單薄的血肉裹在骨架上,仿佛一用力就會弄破。

  丁亦森將江亦凡的額前的頭發扒拉到腦後,低下頭親吻他的眼角眉梢,親吻他的眉心,親吻他的鼻梁與臉頰,親吻他的唇。他的動作溫柔而愛憐,像在吻一片輕柔的羽毛,似乎是怕自己會驚擾了他的夢。

  他難以想象失去江亦凡的日子,光是想一想,便扯得他心肝都一齊痛起來。

  他想,他怎麽不可能不愛他呢。

  他身體的每一寸,都傾訴著對江亦凡的愛意。這份愛摻雜著內疚,混合著憐惜,錐心刺骨,卻又讓他欲罷不能。

  他又一次有了與他相守一生的想法,他想陪著江亦凡一起變老,直到兩個人老得再也走不動,相互看著對方,張著牙齒都已經掉光的嘴傻笑。

  可他的一輩子還有那麽長,江亦凡卻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