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作者:十三夜風雪成災      更新:2020-08-15 04:50      字數:2844
  江寒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裏。理智告訴他他應當離開杭州,越遠越好,可他幾次繞到城門,回望那座繁華燦金的藏劍山莊,不知為何,竟仍會不舍。

  他遠遠沒有自己想的那樣決絕。

  “道長,我曉得你和葉哥的關係。那個冬天夜裏,我不放心,便上吳山找葉哥,在你家屋子邊聽見了,葉哥他喜歡你,我知道你也喜歡葉哥。但是他不能走。”那個傍晚,那叫餘裳的七秀女子撐著斷橋的橋欄立在橋頭,望著浩渺的西子湖,輕聲說道。“他有父母,有親人,有他在藏劍山莊的責任。”

  “再者,你們就算走了,又能去哪裏呢?隱元會找人再容易不過。”

  “就算用幾年等到一切平息躲過了隱元會的追蹤,你們真的能夠安定下來嗎?葉哥要是真能毫不後悔地放棄一切,怎麽會像現在這樣猶豫痛苦?他一定會一輩子活在悔恨之中。”

  “道長,即便是這樣,你也堅持嗎?”餘裳回頭看著他,沉默了半晌,垂下頭去,十指絞纏,她咬了咬嘴唇,用祈求的語氣說道,“最多……最多我嫁他之後……你們怎樣,我都不幹預就是了……道長,我喜歡葉哥,我知道那種感覺。你成全我、成全葉哥的爹娘,我私下也成全你們,這樣不是皆大歡喜?”

  他怔怔地看著這個過於大膽的女子,沉默了半晌。他當然不可能去做那可恥的隱秘情人,他的驕傲不可能讓他做出這樣的事來,想來葉子秋也不能。誠如餘裳所言啊,葉子秋和他是不同的。他可以一生與劍相伴了無牽掛,可葉子秋背後有雙親也有葉家,代表了榮耀也代表了責任和承擔。葉子秋不能走,那麽……

  “我走。”江寒低聲說道。

  餘裳臉上了無喜色,半晌露出一抹苦笑來,“對不起。”

  他默了片刻,說不出一句寬慰別人的話。他朝這女子微微拱手,轉身離去。

  沒有餘裳,也會有別的女子。葉子秋遲早要成婚,遲早的事。

  婚期確定在大寒後一天。

  大寒,雪至此而盛。酉時,雪雲東來,錦衣男子木然坐在吳山的草廬之中,爐火正紅。他向來穩健的手微微顫抖,學著那道士焚那篆香,卻每每在起模之時將一切弄得一塌糊塗。他愣愣地看著和香灰混作一團的香粉,心不靜,是無法焚成這篆香的。

  他抬頭望了一眼晦暗陰霾的天色,細雪霏霏人不來。

  他靜靜地坐在屋中,腦子裏一片空白。時間好像停止了流淌,或者,時間的流逝對他來說失去了意義。那些個破碎的記憶,如水麵漂浮的碎冰,時隱時現。

  這一次,在風雪中將燈點起,他會回來嗎?

  燭火漸漸燃盡,漫長黑夜隨之消失,雪落成霜,東方既白,門前懸掛的燈火掙紮跳動了幾番,跟著熄滅,化為死灰。

  女子撐著紅傘走了過來,輕輕叩了叩院門。葉子秋怔忡了片刻,左手揉了揉發麻的關節,站起身來走了出去。他最後一次長久回望那幢吳山層層竹林掩映的草廬,最後接過了女子手裏的紅傘。

  人生如夢,白雲蒼狗。

  滿城鮮紅之中,道士遠遠地看著那男子穿了身喜慶的衣裳,手上還纏著厚厚的紗布。他臉色蒼白,麵無表情地挑開馬車的簾子。裏麵走出一個頂著蓋頭鳳冠霞帔的新娘,兩個人按部就班地進了山莊,拜天地父母,從此結為連理永不相負。

  道士靜靜站在人群之外看著,隻覺心中酸澀難當,像一塊巨石壓在心頭,劈不開,挪不走。他手裏攥著那道燦金的頭帶,可不知道他自己究竟抓住了什麽。

  裏頭開了喜宴,人群湧了進去,道士被擠得身不由己地跌了進去,便看新郎表情微微一僵,敬酒的動作微微一頓。

  道士在他麵前站直,默了片刻,伸手取了他手中的酒杯,仰頭飲盡,酒杯倒傾,沒有一滴殘留。他將酒杯重新塞回他的手裏。

  “好酒。”

  良人輕輕挑起新婚妻子鮮紅的蓋頭,然後兩人相望而笑,這本該是何等美滿的故事。但餘裳望著這個年輕男人,他臉上已經不複有初見時那鋒芒畢露的飛揚笑容和光彩。他之前喝了很多酒,此時有些醉了,沉默地站在她麵前看著她,眼睛裏漫漶沉浮著的,盡都是與她無關的往事。

  “葉郎……”餘裳猶豫了片刻,輕輕叫他。

  葉子秋挪開目光,徑自脫了外衣躺倒在床上,“睡吧。”他說。

  新婚之夜卻沒有落紅的新娘是恥辱的。餘裳看著葉子秋,伸出手去握他冰涼的手,貼在自己溫熱的麵頰上。她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叫他,說,“葉郎,明日這床單……是要被拿去給爹娘看的……”

  縱然她再大膽,她也不能再說更多,再做更多。她有些絕望地看著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男人,他眼睛似乎沒有焦點,整個人像是死不瞑目的屍體。

  “……這樣,我明白了。”葉子秋沉默良久,將目光落在她身上,支起身來,伸手去解她繁複漂亮的嫁衣。他動作很慢,很輕,讓人有一種被珍重對待的錯覺,然而,當事畢之後,她在黑暗之中感到有滾燙的液體落在她的身上,灼燒得她心口疼痛而不堪。她伸手去摸葉子秋的臉,葉子秋拂開她的手指,在她旁邊躺下。可那轉瞬的濕潤感覺,讓餘裳知道他方才竟然悄無聲息地落淚。

  ——從這夜之後,他再不能去找江寒。江寒將徹徹底底地、永遠離開他的生命。

  江寒離開了杭州。他喝了不少酒,醉倒在青牛的背上,由著它去哪就去哪。他哪兒也不想去,但他不能呆在杭州。這兒太壓抑,太沉悶,可世間哪裏有真正自由的地方?但凡是人,就難以脫離形骸的桎梏,他與世界千絲萬縷的聯係與牽絆,將他緊緊束縛在他應該在的位置。

  翅膀撲棱棱的響動,然後有白鳥落在了青牛的犄角上,它看了看頹然伏在青牛背上的道士,歪了歪腦袋和青牛嘀咕了兩聲,伸出尖銳的喙輕輕啄了一下道士的肩膀。道士渾渾噩噩的思緒因為疼痛清明了幾分,看見這頭羽翼豐滿的矛隼,苦笑了一下,道,“你怎麽跟來了?”

  白鳥十分不屑地扭過頭去不理他,拿翅膀擋著在青牛耳邊嘰嘰咕咕。

  人啊,有時候便就是連畜生都不如。

  道士支起身來,望了望前路。青牛將他帶到了黃河邊,沿岸上溯,在他昏昏沉沉中不知道走了幾天,此時已經到了一處瀑布,渾濁的河水奔騰如踏雲的蛟龍,發出雷鳴一般的聲響。曾經他與葉子秋來過這裏,發出逝者如斯的慨歎。

  道士怔愣片刻,腳下發力,騰身而起,落在瀑布前一塊兀然如龍角斜出的大石上,離這道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不過二尺距離,衣衫漸濕,而他無暇顧及,隻是緩緩抽出刀來。

  ——昔日聽聞有仙人可一劍斷江,不知道是什麽境界?

  他竭盡全力地劈出一刀,然後刀才與那道瀑布相接,就脫手而出,狼狽地墜落在了地上。虎口被震開了好大一道口子,血液洇濕了他雪白的護手。道士怔怔看著自己手上的血口,俯身拾起長刀。

  有些疼,可如果疼痛能讓人清醒,世界上就不會有那麽多瘋子。

  道士固執地一刀一刀朝著瀑布劈去,仿佛那就是橫亙在他和葉子秋之間的那些。到最後他的手顫抖得幾乎握不住那把刀,“當”地一聲落進奔騰萬裏的河流之中,道士隻覺胸中氣息紊亂翻騰,跪倒在地,唇邊溢出一道鮮血來。

  青牛不知如何也爬了上來,溫和而悲憫地看著這個年輕的道士,道士緩緩抬手拭去唇邊血跡,站起身來。

  他不是仙人,沒有斷江的神通。他不能讓時間停止,更不可能倒流。對他來說,失去了就是失去了,無法挽回,也無法重頭再來一遍。

  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眼裏盡是寂滅的死灰。“走吧。”他輕輕說,不知道是對牛,還是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