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 吳原趕到常青集團和薛建見了一麵。

  快到地方的時候，司機對著窗外笑道：“謔, 常青今兒怎麽這麽熱鬧啊？”

  吳原聞言抬頭, 睜大眼。

  前方，常青寫字樓大廳內裏裏外外擠滿了各家記者, 看陣勢也不知道是在做什麽。吳原進去的時候發現大家都堵在電梯口，他一路幾乎是擠著過去的。

  索性電梯很快來了, 然而吳原完全沒料到的是，門才剛一開，那些上一秒還在大廳內鬧哄哄的記者們突然朝這個方向衝了過來，直接就把他推了個踉蹌。

  吳原一腳跨進電梯, 險些撞在正要往外走的一人身上。

  如果不是那人眼疾手快扶住他的話。

  “謝謝。”

  吳原說著，一股冷調的香水味迎麵拂來, 緊跟著就是一道熟悉的女聲。

  “不用。”

  陸厲薇扶了扶黑色墨鏡, 不再和他說話，冷著臉和助理從旁邊繞了過去, 吳原回頭的時候，兩人已經被記者圍得看不見了人影。

  雖然陸厲薇從不回答記者問題，但吳原還是從記者口中零零碎碎地聽到了“綠海”、“常青”幾個字。

  上周的報紙上說，陸厲薇已經被重新請回了綠海集團, 負責處理接下來股權和收購事宜。

  走的時候還是輝煌的一片海域，回來的時候卻隻剩下無從下手的爛攤子，當初許多人都猜測陸厲薇不會回去，畢竟人都要尊嚴麵子, 尤其對陸厲薇這樣的性格來說，被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並不像是能在她容忍範圍之內的事。

  但她還是回去了。

  吳原沉吟著，敲了敲薛建辦公室的門。

  門開，桌上擺著滿滿一壺龍井茶和精致點心，點心是薛建前兩天出差時帶回來的，特意留著等吳原過來吃。

  要知道剛才陸厲薇來的時候也就隻有茶的待遇。

  吳原：“薛叔叔。”

  薛建早等著他了，笑道：“小原，坐。”

  吳原坐下，薛建把吃的喝的往他麵前推，“先吃點，咱們慢慢說。”

  吳原彎彎眼睛：“好。”

  和以前相比兩人之間的氣氛熟稔了許多，雖然還談不上是父子，但畢竟比普通人多了一層親情的聯係，吳原開始試著滿滿與薛建敞開心扉，薛建除了日常生活上的照顧，作為董事長也認真把他當作公司三分之一股權的持有人，和他推心置腹地談了很多管理上的事情。

  “好吃嗎？”

  薛建看著吳原吃了口點心。

  “好吃。”吳原對他笑。

  每次吳原笑的時候，薛建都會生出一種作為父輩的欣慰感。

  “還有很多，你走的時候一塊帶回去給他們吃。”薛建笑道。

  過去這麽多年，當初沉默寡言的他，不知什麽時候起也變得和當年的吳恒一樣愛笑了。

  “小原，你剛才上來的時候碰見陸厲薇了吧。”

  “碰見了，”吳原放下茶杯，“薛叔叔，其實我這次來……”

  他大概能猜到陸厲薇來這裏的原因。

  其實那也是他想和薛建談的。

  過去幾周大家都在為項目的事馬不停蹄地忙碌，誰也沒餘力思考其他事情，但在忙碌的間隙，一個人的時候，吳原總會想起徐漾喝醉那天和他說的話，說的那一串關於“海”的詞，還有他說“咱們的綠海”時，尾音裏藏著的不易察覺的哽咽。

  徐漾對綠海的不舍不比他們任何一個人少。

  九號公館是他一步步從市場調研開始著手籌備的，那些參與過其中某個環節的員工們都會有不忍心的情緒，更何況從“幼苗期”就看著九號公館發展的徐漾。

  喝過解酒湯他就假裝翻篇了，吳原卻一直把這事壓在心裏。

  要收購綠海股份的那家外國企業他查過了，基金背景，對房地產和國內的房市一竅不通。或許在他們的決策影響下，綠海未來會發展成另一個萬宏保億，發展成另一方向的標準化房產，種種可能，但都不可能再是綠海。

  薛建發現吳原說著說著，表情忽然嚴肅了。

  於是他也放下茶杯，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薛叔叔，我想——”

  吳原開口，說出了這兩天他深思熟慮的決定。

  “我想轉出我名下的股份。”

  饒是薛建見慣了大風大浪，這一刻也愣住了。

  “……轉出，股份？”他又確認了一遍。

  吳原點頭：“我想簽一份協議，把我的股份轉到薛叔叔名下。”

  他這一句話說出來，薛建已經全明白了。

  這對父子在做決定的時候可真是一模一樣啊。

  “你要用那些錢來做什麽呢？”

  他和藹地看著吳原，明知故問。

  吳原：“用來收購綠海的股份。”

  “為什麽要收購綠海的股份？”薛建耐心地繼續問。

  吳原：“……因為不想她被其他集團收購走。”

  薛建笑道：“小原，你應該知道現在的綠海已經不是過去的綠海了吧。”

  “知道。”吳原點頭。

  薛建：“但你還是要收購？”

  吳原：“嗯。”

  “為什麽？”

  薛建又問，話音落地，他看到吳原兩隻手緊緊攥了起來。

  “因為不甘心。”吳原說。

  “不甘心？”薛建一愣，“不甘心什麽？”

  吳原：“不甘心讓別人覺得‘與人為善’沒有好下場。”

  薛建：“……”

  “薛叔叔，綠海是年董的理想，是許多人的理想，它可能的確有很多不切實際的地方，也有很多需要改善的地方，”吳原道，“但就是因為它還存在著，才給了很多想往這條路上走的人繼續堅持下去的勇氣，也給了很多不能往這條路上走，但一直默默守護著這條路的人繼續堅持下去的勇氣。”

  “……”

  “如果它真的被同化了，或許在經濟上並不會損失什麽，”吳原吸了口氣，道，“但我不想讓別人指著失敗了的綠海說，這就是堅持理想的下場。”

  薛建目光一凝，吳原被他看得淺淺一笑，眸中清楚地映刻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固有的堅持，道：“薛叔叔，這就是我收購綠海的理由。”

  “……可以嗎？”

  吳原歪頭，看著他探尋地問。

  薛建笑著歎了口氣。

  吳原的性格終究是溫和一些。

  如果換成吳恒，這時候沒準會直接撒嬌耍賴，總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不可以。”

  薛建嚴肅道。

  這孩子還真是什麽都顯在臉上，失望的心情一目了然。

  薛建看著吳原明顯變白了的臉，心裏失笑。

  吳原：“那……”

  薛建不忍心和他玩文字遊戲了，忙笑道：“小原，你知道陸厲薇剛才來找我是為了什麽嗎？”

  吳原：“……大概，知道。”

  雖然薛建一直和陸厲薇不對付，但他骨子裏其實和陸厲薇一樣，都是徹頭徹尾的商人。即便陸厲薇是來和常青談收購的，可對薛建來說，一個聲望跌到負值、股價跌到穀底的集團並不具備什麽投資的價值。

  所以吳原才想到了轉讓股份的辦法。

  薛建笑道：“我已經答應了。”

  吳原眉頭正皺著，聽到這句話直接張開了嘴。

  “您說……”

  “我說我已經答應她了，”薛建慈愛地看著他，越想越覺得自己剛才的故意刁難太過嚴苛，趕緊露出一個自認為極其和善的笑，“所以小原，你不用再想怎麽轉出自己的股份了。”

  “……”

  吳原不知道在這種時刻應該說些什麽。

  似乎說什麽都不能表達他心中的感覺。

  茶幾被膝蓋磕出倏地一聲，他在這種心情下站起來，朝薛建深深鞠了一躬。

  “薛叔叔，謝謝您。”

  薛建忙跟著起身，扶住他笑道：“你不要謝，我從來不做賠本的買賣，你剛才說的理由，也正是我想的理由，這筆合作談得一點都不虧。但是小原，為了讓綠海長期存留下去，未來它勢必要做出一些積極的妥協和改變，這點你也要理解。”

  “當然。”

  吳原點頭。

  早在從上城回來那天，他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薛建笑著拍拍他腦袋：“來，再陪叔叔坐一會兒，我還沒跟你說前兩天出差的——。”

  話說一半，背後“嘭！”的一聲巨響，門被一隻大掌拍開，把屋內兩人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原原呢？！老薛，你不是說——”

  吳原怔怔看去，一個帶著啤酒肚，長相十分麵善可親的中年男人滿頭大汗地站在門口，一雙精光四射的黑眼睛直直地看著他，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那一瞬間吳原幾乎覺得對方要在自己的臉上看出一個洞來。

  單啟鵬咧著嘴，剛才氣勢有多足，這時就有多小心翼翼，嘴角抽動著，嘴唇也一張一合，外麵的光線透進來，吳原發現他的眼睛忽然就濕了。

  單啟鵬朝吳原走了過去，一路走一路看。

  小時候那麽個小不點兒，這時候已經長成比他都還高的大小夥子了。

  走到吳原麵前，單啟鵬拿掌心抹了把臉，笑著作勢對著吳原張開雙臂：“哎呀，這已經抱不起來了呀。”

  吳原鼻子一酸。

  薛建搖頭笑道：“小原已經有對象了，你別隨便上手就抱。”

  “有對象了？”單啟鵬整張臉一亮，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有對象好啊，真好，太好了，老吳知道得有多高興啊！”

  薛建垂下眼，輕聲說：“可不是嗎……”

  “原原，記得我不？”單啟鵬指著自己的臉，“我是你單叔叔，和你薛叔叔一樣，都是你幹爹，你爸親自蓋過戳的。”

  吳原點頭：“……記得，單叔叔。”

  單啟鵬笑道：“都長這麽高了啊……”

  他沒往下說。

  薛建遞給了他一張麵紙。

  單啟鵬趕緊接過來，覺得自己今天有點丟人了。

  他一邊擦眼睛，一邊笑著給吳原解釋：“單叔叔平時不這樣，今兒就是高興，你薛叔跟我說的時候我就想回來，但那時一直在國外忙生意，現在終於有空兒回來了，真值啊這一趟回的……”

  一張紙很快就哭完了，吳原默默低頭，又抽出一張遞給了他。

  和以前一樣，單啟鵬不隻是三人之中最貧嘴的，也是最多愁善感的。

  “原原，”單啟鵬笑道，“我還聽說你給我家芃芃介紹了一套特好的房子。”

  吳原一怔：“朋朋？”

  “芃芃，”單啟鵬感慨地說，“單芃，你給她推薦的那套什麽新語的陽光房，她喜歡得不得了，天天跟她媽那兒念叨，你何阿姨後來還跟我說，要早知道咱們都是親戚，當時就一氣兒買他十套八套的，哈哈！”

  “……”

  吳原驚訝得說不出話了。

  原來單芃何媛那對母女竟然是……

  “走！咱們別光站這兒了，單叔叔下了飛機還沒吃飯，餓得都前胸貼後背了，咱們去九花山吃一頓去，再跟你單叔叔喝點兒酒！”單啟鵬拉住吳原。

  薛建無語地看了眼他的啤酒肚，沒說什麽。

  吳原輕笑：“好。”

  ……

  小時候的回憶忽然就回來了。

  單啟鵬把他舉得很高，在屋子裏來回轉圈，桌上花花綠綠地擺著他送來的禮物，薑凝在一旁坐著，沒說什麽，卻也沒有阻攔。現在想起來，畫麵裏都帶著糖果色。

  “再把你對象也一塊兒叫來吧？”單啟鵬笑道。

  吳原拿出手機，給徐漾撥出電話，接通前衝單啟鵬一彎眼睛。

  “我看看他忙不忙。”

  在吳原和徐漾通話的時候，薛建轉過身，看著寫字台上的相框。

  相片裏站在中間的人笑容依舊燦爛，卻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麽，薛建感覺那份燦爛裏帶了溫度，仿佛也被這一屋子的祥和氣息感染了一般。

  ******

  同一時間，看守所。

  “第128號陸申秋。”

  小獄警過來拍拍門，對裏麵的人道：“你家人來看你了。”

  陸申秋抬起臉，他剛做完勞動，渾身疲憊，但聽到有人來看他時眼睛還是亮了起來，“是誰？”

  小獄警不耐煩道：“一個叫吳原的。”

  陸申秋一怔。

  吳原前幾天才剛來看過他，怎麽這麽快又過來了。

  是又給他帶東西了麽？

  “別磨嘰！到底見不見？”

  “見。”

  陸申秋站起來，跟著小獄警往家屬探視的房間走，小獄警把門打開，下巴頦往裏一努：“進去吧？”

  陸申秋推了下眼鏡，調整好表情走了進去，一句“小原”正要脫口而出，卻在看見玻璃後麵的人時突然愣住了。

  “你……”

  他呆呆地看著對方。

  坐在對麵的是一個梳著短卷發，鳳眼高鼻梁，麵向和藹可親的中年女人。

  與他對上視線，女人眼睛彎成新月，笑道：“你好，陸先生。”

  “還記得我是誰嗎？”

  陸申秋看著她不說話。

  女人站起來，柔聲道：“我叫唐靜，廣字唐，安靜的靜，我們上次見過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