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瞬就到了項目發布會當天。

  清早, 吳原收到了徐漾發來的現場照片。

  照片是live的，一眼看過去, 高水準的燈光和布景下人頭攢動, 不到半秒的喧嘩聲隨著走動間的來賓響起，雖然時間短暫，但完全能感受到現場的盛況。照片中徐漾露了半邊身子, 一身筆挺的黑西服, 意氣風發地站在鋪了紅毯的台階上, 比往常哪次活動打扮得都要帥氣出眾, 嘴角微微一翹的動作，也被那一瞬的鏡頭捕捉了下來。

  徐漾：“我今兒這身打扮怎麽樣？”

  吳原：“很好。”

  徐漾被誇得心裏直飄，連著發了兩個笑臉，“能看出我黑眼圈嗎？”

  吳原：“看不到。”

  徐漾笑道：“行, 不枉化妝師給我遮了半天。”

  吳原想他肯定又熬了一晚上, 正要發什麽，徐漾又道：“記者來了, 發布會結束我給你電話。”

  ……

  “好。”

  徐漾揚著嘴角發完, 剛放下手機, 早在一旁等待的記者就已經擠了上來。

  可容納幾千人的會場光記者和媒體就來了一百多家, 幾十台攝像機在台下進行最後的移動定位, 連接直播間的攝影師直接把鏡頭對準大屏幕上的項目名——綠海·九號公館。

  網絡關注度在短短一個小時內迅速攀升。

  其中當然有砸錢的功效, 但這次聲勢能搞得這麽盛大，徐漾的好人緣也功不可沒，市場公關兩個部門為了給“九號公館”造勢, 這次都跟不要命了一樣，連續加班一個月，場外場內，網上線下，使勁渾身解數擴大“九號公館”的知名度，得知連國家央視的記者都被吸引過來時，眾人那一瞬的心情就像看自個兒繈褓裏的孩子一樣，欣慰至極。

  早上十點，項目發布會準時揭開帷幕。

  年國永致辭，徐漾介紹整體項目概況，才不過十分鍾房產論壇上就炸了鍋，對著直播大屏幕裏壯觀的項目俯視圖和效果圖目瞪口呆，紛紛跟帖留評，眨眼間就蓋成了摩天大樓——

  “按照下一個旅遊度假區打造的商業綜合體？這絕對算是國內首創了吧？”

  “總占地15萬平方米，商業主題公園，歐洲花園小鎮，文化活動中心，國際學校，高檔住宅……別說了，到底什麽時候完工？我現在就超級想去！”

  “綠海這回是打算破釜沉舟啊，這得投進去多少錢？萬一沒做起來可咋辦？”

  “你們懂什麽，這叫冒險精神，綠海這些年不是一直都這麽過來的嗎？也沒見他們倒啊，前一陣砂石廠和銀監屬的事兒鬧得那麽大，現在不照樣風生水起的？”

  “不過為什麽要選在東興區？不懂，那片兒地遠不如萬柳區的大三角吧？”

  “大三角的代理人死活不賣又有什麽辦法，不過這位總經理剛才不是說了嗎，東興區的開發已經被區政府列為未來五年發展規劃的首要任務，好像還是住建部那邊兒給的消息？住建部說的話還能有假嗎？絕對是要漲起來的節奏！”

  “買買買，坐地升值，趁現在還不貴——”

  “等著吧，未來肯定要兩倍三倍地漲，抓住政府的大方向絕對沒錯，倒是便宜了周邊那些樓盤，跟著一起升值，做夢都要笑醒了！”

  然而本來已經被大量新聞覆蓋熱度爆表的網絡，十分鍾後直接炸了。

  大屏幕上，幾位國際友人依次被邀請上台，徐漾笑著將燙金的硬質文件遞到他們手裏，幾個老外刷刷簽下名字，每簽下一筆，背後的大屏幕上就打出一個眾人熟得不能再熟的商標Logo，全是國際大牌，直到最後一個被咬了一口的蘋果映在屏幕上時，早已看呆了的網友才終於回過神——

  這居然是商業街的現場簽約儀式。

  項目才剛啟動就已經拉到了客戶，還不是普通的客戶，全是在國際上享有極高盛譽的超級大牌，一般商業街請到其中一家就足夠吹噓上一整年，“綠海九號公館”居然能一口氣吸引來這麽多，說明什麽？原本還處在觀望狀態的潛在客戶眼睛全綠了，投資商看到這裏更是摩拳擦掌，連這些商業巨擘都看好的項目，買了怎麽會虧？

  穿灰色套裝的秘書彎腰跑到台上，對著一排董事會高層低聲耳語。

  幾人本來震驚的臉上直接陽光高照，原來就在過去十五分鍾內，有關九號公館的問詢電話和意向登記已經破了三位數，行政總裁笑著對年國永道：“徐漾這小子真是不錯，之前還瞞著咱們，沒想到悄沒生息地就把合作談好了，還是年董您眼光好啊！”

  年國永緩緩點頭，他最近身體不太好，鎂光燈下的臉色更加蒼白，然而眼睛卻很亮，“從小徐來綠海的第一天我就知道這孩子有出息，果然沒讓我失望。”

  行政總裁看著他，憂心道：“您要不要先下去休息，我看這邊也快結束了。”

  年國永抬起一隻手壓了壓，示意不用。

  演講台前方，徐漾正用流利的英語和幾位品牌代表交談，一邊說一邊用幽默的方式給台下觀眾翻譯。現場氣氛愈發高漲起來，觀眾被帶得眼睛又黑又亮，隨著一幀幀的幻燈片，大家已經開始提前憧憬起了東興區未來飛速發展的美好前景。

  年國永想自己可能是年紀大了。

  這樣正式盛大的場合，他眼前竟會忽然晃過過去幾十年的走馬燈。

  從他做房地產的那一天起，質疑聲就從沒斷過，他不聽不看，用自己對產品和理想的執拗和這些質疑無聲地對峙了幾十年。第一個房產項目剛搭建起來時，他親自拿著尺子，到剛完工的板樓裏一項項地量，看項目是否合乎自己的要求。

  明明所有利益關係者都滿意了，他卻堅持要把看起來沒有大礙的外立麵敲掉重來，景觀精雕細琢，甚至小區裏的花木都是親自挑選，仿佛在跟誰死磕一樣，延時交工也不在乎，犧牲利潤也不在乎，花出去的每一分錢都不一定能得到回報，甚至都不會被人感知，還是不在乎。

  不知什麽時候起，他的理想變成了一條充滿儀式感的荊棘道。

  他承認自己或許真的是許多人口中的財務盲，陸厲薇二十幾歲時，不止一次因為綠海的利益和他起過正麵衝突。但一路走來他把理想當信仰，堅定不移，從沒後悔過……

  然而此時此刻——

  在華美的燈光下，許多人都被晃得目眩神迷的時候，他隻覺得那抹光越來越弱。

  陸厲薇離開後，他竟對一直以來的理想遊移了。

  最後一道反對的聲音消失，所有人都開始站在他這一邊，一種毫無根據的無力感卻在心中升起。有時開會看著滿屋子的人，他會想自己的理想主義是否值得這些青年人為之付出一切，他其實很自私，從沒考慮過那些想得到實質回報的投資人的利益，仿佛架著一葉扁舟，在給他幾十年庇護的綠色海洋裏沉浮，隻為了實現他自己的求仁得仁的執著。

  等做好這個項目，年國永想，他也是時候解甲歸田了。

  但起碼要做好這個項目。

  他願把他對理想最後的執著，都賭在這個項目上。

  ……

  “年董。”

  “年董？”

  年國永回神，前方掌聲雷動，執行總裁笑著拍他：“年董，已經結束了，後頭是答記者問時間，交給徐漾那小子就好了。”

  “……嗯。”

  年國永簡短地應了聲，被他攙扶著，起身的時候晃了下，頓了兩秒才站穩。

  董事席各位高層依次站起來，隻留下陸申秋穩穩當當地坐在那，他似乎正在思索什麽，秘書過來提醒才悠然起身，往前睨了睨被記者包圍的徐漾，又向左瞥去，目光定格在年國永略顯傴僂的背影上，良久，推了推眼鏡，唇邊浮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

  話說回來，陸厲薇離開綠海前的最後一個目標是什麽來著？

  大概所有人都忘了，隻有他一個人替她記著。

  ***

  “九號公館”發布會的成功讓綠海在短短幾天內收獲了上千份意向登記。

  萬宏保億兩家房產巨頭瞬間黯然失色，業內人都傳，綠海這回能搞出這種破釜沉舟的架勢，翻身指日可待。砂石廠風波算什麽？銀監屬調查門算什麽？之前跌下來的股價早就在幾周前漲到了最新的高點，再趁著裏程碑般的項目——“九號公館”的大熱，綠海絕對能成功占據國內綜合地產老大的位置。

  和綠海集團一並水漲船高的是徐漾的知名度。

  最著名的幾家雜誌爭相采訪，剛一出刊就接連售罄，那段時間徐淼走在校園裏，就是一個大寫的昂首挺胸，所有人都羨慕她有這樣優秀的哥哥，之前質疑她的女生更是銷聲匿跡，再也見不著影兒。

  一些新粉絲在回顧過去雜誌的時候，發現徐漾最初幾份采訪記錄都來自同一本雜誌——《樂家Property》，可以說徐漾的人氣幾乎是被這個雜誌一手捧起來的。然而不知什麽原因，自從“九號公館”項目發布以來，《樂家Property》再沒有采訪過徐漾甚至綠海相關人士一次，反而去關注一些對大眾來說無關痛癢的“民生”問題，和主編任重聞一貫的銳利眼界背道而馳，讓各家傳媒百思不得其解。

  有錢不賺是傻子。

  任主編不采訪，他們當然不會放過采訪的機會。

  知名度暴漲的結果就是出行各種不方便。

  周五，徐漾美滋滋地坐飛機去上城看吳原，誰知才登機就被機智的空姐認出來了。剛好這趟航班趕上一群藝校學生去上城玩兒，大家每天刷微博，全修煉了一雙火眼金睛，帶墨鏡沒用，一道下頜曲線就能把人鎖定。

  機艙內瞬間被年輕姑娘們的尖叫聲覆蓋。

  最後還是幾名空少無奈地把要合影簽名的姑娘們趕回座位，徐漾才勉強得空閉會兒眼。

  來了幾次上城，徐漾輕車熟路，下飛機後，打了個的直接飛奔吳原公寓。

  打開車窗，風裏都帶著花的香氣。

  連續幾周隻睡三四個小時，按理說他現在一閉眼就能睡著，可路上卻一點都不覺得困，手裏攥著吳原之前給的配套鑰匙，叮叮當當地甩來甩去，一到地方直接提箱子上樓，一分鍾都不帶耽誤的。

  箱子骨碌碌地滑到公寓門口。

  門縫裏暈出一道暖黃色的光線，仿佛流淌的金色焦糖，徐漾聽見廚房內不時傳來的翻炒聲，那焦糖就順勢淌進了心裏，迫不及待打開門，剛要出聲，一股又暖又濃的魚湯香味兒撲鼻而來。

  大腦和胃在那一瞬宛若重生，全身細胞蠢蠢欲動，過去一個月他活得像台機器，不分晝夜地運轉，隻有這一刻才終於感到了鮮活的人氣。“咚”地把箱子一撂，狹長的玄關被他帶起一道風，飛旋著拂開廚房上的簾子，徐漾一眼叼住那道纖瘦的背影，長腿一邁，手一伸，直接把人從後麵抱住了。

  饒是吳原再冷靜，也險些被他的突然襲擊嚇得掉了鏟子。

  “學長？”肩膀微縮，他關上火和抽油煙機，回身對上徐漾的眼睛。

  “……什麽時候來的？”

  “剛到。”徐漾笑著上下打量他，不一會兒嘴唇就貼了過來，直到鍋裏的滋滋聲都安靜了，才緩緩地鬆開吳原，背一彎，摟著他全身心放鬆，“累死我了這周……”

  吳原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徐漾一邊靠著他一邊往鍋裏瞄：“嗯？做的什麽這麽香？”

  “魚湯。”

  吳原被他提醒，轉身打開右邊砂鍋的蓋，舀了一勺湯，手剛抬起來，就被徐漾一低頭喝了個精光。

  也不知道吳原燉了多久，湯色燉得奶白，入口鮮美至極，喝得他差點兒把舌頭咬掉。

  剛說完“累”的徐漾抱著吳原來回晃：“唉，我也太幸福了……別人見了還不得羨慕死？”

  吳原卻認真道：“我放了粉葛，學長經常熬夜，吃這個可以緩解疲勞。”

  徐漾別說疲勞了，聽了他這兩句話各種意義上都精神了起來，準備抱著吳原去沙發上做點事情，但轉念一想吳原花了那麽長時間做飯，真做完事情飯都涼了，又不忍心，想來想去，直接擰開水龍頭，往臉上拍了兩把涼水降溫。

  吳原：“？”

  十分鍾後，兩人溫馨馨地圍著桌子吃飯。

  盤子裏又是豬肝又是魚又是胡蘿卜，都是熬夜人士補身體的天然良藥，徐漾心裏又甜又感動，一樣不落地吃了許多，吳原眼角不自覺地彎了起來，徐漾見他笑了，也勾起唇，外人看了估計要嚇一跳，兩人平時一個冷淡一個驕傲，這時卻都笑得像小孩兒一樣。

  然而一吃完飯其中一位小孩兒就變成了大人。

  從餐廳就拖著吳原的腿彎把他抱起來，徐漾一進臥室就開始扯領帶，把吳原壓在床上正準備吻下去，從剛才起就開著的電視忽然響起一片刺耳的粉絲尖叫聲。

  徐漾：“……”

  第二次了，也不知道兩人是不是跟某人有緣，隻要在這邊看電視，經常一打開就是顧戚那張無死角的俊臉，吳原歪過頭看向電視屏，剛要說什麽，下一秒就被徐漾輕輕捏住下巴把臉正了回來，低頭親了一口，又氣又笑：“這人怎麽天天上電視？”

  吳原：“可能因為，顧先生剛剛在電視節上拿了最佳男演員獎……”

  徐漾知道他從不關注娛樂圈的那點破事兒，隱隱覺得不太對：“小學弟，你怎麽知道他拿了獎？”

  吳原誠實道：“顧先生那天得獎後，給我打了個電話。”

  徐漾：“……”

  雖然顧戚有得獎後昭告天下的習慣，徐漾也收到了對方的顯擺短信，但他還是不可避免地吃醋了。

  帶著滿滿的醋勁兒捏了下吳原的腰，沒敢使勁，吳原皮膚白，不小心一捏第二天就會留下很深的痕跡，捏完了又極有占有欲地在他脖子上留下記號。房內開著冷氣，四周的溫度卻旖旎溫柔的氣氛裏不斷上升，兩個小時後，徐漾帶著一身汗摟著吳原，一邊心滿意足地伏在他腦袋上喘氣，一邊好奇道：“今兒是什麽節日麽？”

  他這樣說是有原因的，窗外從剛才起就一直煙花禮炮不斷，樓底下還時不時傳來人們的歡笑聲，吳原想了想，道：“好像是啤酒節。”

  “啤酒節？”

  徐漾眼底閃過一道亮光，衝吳原笑著挑挑眉。

  吳原：“……”

  徐漾：“要不要去看看？”

  住在市中心就有這點好處，能隨時隨地享受大都市繁華的夜生活。

  徐漾臨出門前給吳原披了件上衣，摟著他下樓。兩人前腳剛從公寓裏出來，頭頂就轟的炸開一大朵紅色的煙花。

  前方一百米遠的廣場上這會兒擠滿了人，大白棚子下疊著一桶桶啤酒，音樂震天響，音響旁裙擺飄飄，是不服老的大爺大媽們和本來就不老的年輕人們在翩翩起舞。

  “咱倆也過去跳一段？”徐漾笑著逗吳原。

  吳原卻當真了，權衡了一下，道：“我會踩到學長的腳。”

  徐漾抱著他笑半天，順著他道：“沒事兒，我不怕你踩。”

  說著就拉著吳原朝廣場走，吳原嘴邊牽著笑，漆黑的眼中映出徐漾的背影和遠處的燈火，稍稍加快步伐，周圍人漸漸多了，忽然旁邊有個人不小心撞過來，“啪嗒”一聲，吳原的手機從外套裏滑出來，掉在了地上。

  “對不起對不起！”那人忙道。

  “沒關係。”吳原回他，正要把手機撿起來，卻在低頭時手指一僵。

  眼前一抹鵝黃色，本來掛在手機上的護身符的線，就在剛才那一刹那，毫無征兆地斷了。

  “小學弟？”

  徐漾拿著兩杯啤酒回來，看吳原蹲在那不動，跟著彎腰，柔聲問：“怎麽了？”

  “……”吳原五指並攏，把手機和斷了的護身符放在兜裏，被人撞了這種事在所難免，回去再換條線就好，衝徐漾輕輕笑了笑，他搖頭：“沒事。”

  徐漾見他臉色一切如常，放了心，把酒遞到他手裏，神秘道：“猜我剛才看見什麽了？”

  吳原：“嗯？”

  徐漾翹起嘴角，往遠處購物廣場上的廣告牌一指。

  吳原順著他的動作看過去，微微一怔——

  偌大的牌子上掛著的居然是新城“九號公館”的招商廣告。

  宣傳圖下方，還有一張集體開發者的合影。

  吳原：“……”

  “看見我了嗎？”徐漾有點得瑟，看著他的側臉期待地問。

  吳原搖搖頭：“沒有。”

  徐漾睜大眼，整張照片就屬他顏值最高最顯眼，他懷疑吳原沒仔細看，不信邪地拉著他的手對準照片中自己的臉，“在那兒，第一排中間那個，看見了嗎？”

  吳原目光柔和了些，還是一本正經地搖頭，“沒有。”

  徐漾“噝”了一聲，一瞅吳原的眼睛又沒脾氣了，揉揉他的頭發，扶額：“算了，回頭我把照片發給你。”

  趁他轉身，吳原站在原地，仰頭凝視著那塊廣告牌。

  其實一眼就看到了。笑得最燦爛，發梢被光線曬得發金的那個人。

  他拿起手機，徐漾聽見哢嚓聲轉頭：“照什麽呢？”

  吳原：“煙花。”

  徐漾斜睨著他，臉上已經開始忍俊不禁。

  “真照的煙花？”

  吳原：“……”

  徐漾難得看他口是心非一回，心頭蕩漾得不行，撲過去照著他的臉吧唧親了一口，動作太大，差點兒把兩人手裏的啤酒親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