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作者:東穀幽幽      更新:2020-08-14 23:22      字數:10582
  商業地產和住宅地產雖然隻有兩字之差, 但卻是完全兩種不同的行業。

  和研發核心主要放在業主和客戶群上的住宅地產不一樣, 商業地產單市場定位就有十來項著眼點, 除了周邊的商戶變遷和整個城市規劃,還要考慮到商圈轉移, 周期和各種新出台的投資政策等等, 對眼界的考驗相當高。

  但這些, 徐漾幾個月前就已經做得如魚得水了。

  經過幾個營銷號在微博上輪番轉發,綠海集團“徐總監”的人氣和知名度也跟著水漲船高。《樂家Property》趁熱打鐵, 連著做了兩期徐漾的專訪連載, 發售前一天還在官網上獨家公開了一小段采訪視頻——平麵變動態, 眾人驚訝地發現這位“史上最帥的房產銷售”不光有顏值, 連學識與談吐也是萬裏挑一,舉手投足間的人格魅力讓人完全移不開眼睛。

  視頻的轟動帶動了銷售額,雜誌剛一出刊就已售罄,賣出的總冊數比顧戚采訪那期還高了0.1個百分點。

  這日,CBD, 年輪售樓處。

  “徐總經理的雜誌到手啦!”

  王逸群高舉著一本雜誌衝進大門,眾人一擁而上, 王逸群捂著不讓看, 左顧右盼:“吳主管呢?吳主管不在?”

  “吳主管在後麵接待客戶呢,哎你買了不就是給我們看的嗎,捂著多沒意思?”

  王逸群本來想讓吳原第一個看的,聞言隻好把雜誌拆了封,翻了幾頁耳邊就一片驚歎吸氣聲——

  “哇, 徐總監,啊不徐總經理這張也太帥了吧?”

  “真不敢想象這樣的人居然做過我們的總監,我過去幾個月到底在幹什麽!”

  “官網上的視頻你們都看了嗎?聽說微博上都傳瘋了——”

  “微博?”

  田姚聽到這裏有點奇怪,“怎麽這麽快就轉到微博上去了?”

  “都幹什麽呢!”

  比平時林主管高了幾度的女聲,眾人回頭,梁心鑫站在背後,把長卷發往後麵一撥,閃著睫毛一拍掌:“工作工作!”

  田姚看了她兩眼,忍不住捂嘴笑:“前輩,別說,你這樣還真挺像那麽回事的!”

  梁心鑫朝她勾了下食指。

  田姚不明所以地走過去,梁心鑫一抬尖尖的下巴:“服嗎?”

  田姚:“哈?”

  梁心鑫笑得更甜:“看你好像總不服我的樣子。”

  田姚心裏“嗬嗬”了兩下,幹笑:“我哪敢呐?”

  外麵售樓處熱鬧得像是過節,會客室裏的兩人卻對坐著不語。

  桌腳放著行政新買來的茉莉花香氛,純白的花瓣插在瓶中,滿室都彌散著灑了露水般的清香。

  吳原微怔,“您剛才說,不是來找我看房子的?”

  “沒錯吳先生,”對麵的西服男人有一頭短卷發,笑起來倆酒窩,“我就敞開天窗說亮話吧,剛才沒來得及自我介紹,敝姓褚,名一聲,褚一聲,來自萬宏集團人力資源部。”

  吳原:“萬宏……集團?”

  褚一聲笑道:“吳先生,萬宏集團是地產界的大哥企業,一直很注重人才的挖掘和培養,員工福利在各大集團中也是拔尖的,近幾年的銷售排行,吳先生應該也有看吧?”

  吳原緩緩點頭。

  《樂家Property》每年都會統計各大開發商的銷售額,萬宏和保億常年霸占排行榜前兩名,雖然在新城綠海的影響力最大,但從全國來看,萬宏保億才是業內的領軍集團。

  褚一聲:“我有看過吳先生之前在綠海年度表彰大會上的演講,非常打動人,從那時起就一直默默關注吳先生,後來又看到雜誌上顧戚先生對您的評價,發現您正是我們萬宏集團需要的優秀人才——”

  “褚先生,”吳原打斷他,“所以您今天是來……”

  褚一聲笑了笑,把一張名片推了過去。

  “像吳先生這樣的人,在綠海做一個小小的主管實在是太屈才了,如果來我們萬宏,一定會有更廣闊的發展空間。”

  “如果吳先生考慮好了,請隨時給我打電話。”

  “所以呢?後來你怎麽回的他?”

  一周後,公共休閑室,徐漾上半身前傾,支著下巴看吳原。

  吳原淡淡道:“我把名片還給他了。”

  像是小學弟的作風,徐漾忍俊不禁:“這麽不給麵子啊。”

  吳原困惑地一歪頭:“這是不給麵子麽。”

  徐漾柔和地看著他,忽然說:“我好驕傲。”

  吳原抬頭。

  徐漾笑道:“有人來挖角是好事,說明小學弟你受到了更多人的認可。”

  吳原靜默半晌,垂下眼:“……其實——”

  “嗯?”

  吳原抿了抿唇:“是有一點高興。”

  徐漾心都被他臉上的淺淡笑容捂化了,“看吧?”

  吳原點頭:“嗯。”

  “學長最近怎麽樣?”

  徐漾:“忙死了。”

  吳原看著他,徐漾:“雖然之前也跟著年老頭見識過各種商業地產結構,但很多東西都要從頭梳理,最近跑了幾個成功的商業項目,要注意的事情很雜,周邊整個業態、規模、零售業結構,還有消費者調研,未來供應量的確定——”

  吳原彎了彎眼睛。

  徐漾溫柔道:“笑什麽?”

  吳原:“學長雖然這麽說,但看起來並不像是抱怨的樣子。”

  徐漾“嗯”了一聲,疑問的口吻。

  吳原垂眸:“那我就放心了。”

  ……

  徐漾手掌沿著桌麵往前伸:“小學弟,上次我說的話……”

  “時間不早了,”吳原起身,衝他一笑,“最近大家在製定年輪的銷售計劃,我不能離開太久。”

  “……”

  徐漾想就算自己問他,按照小學弟的性格,大概也什麽都不會說的。

  “我跟你一起走。”

  拎起椅背上的西服,徐漾三步兩步趕上吳原,不想還沒走到門口,外麵突然響起一片雜亂的腳步聲。

  前方,數十道人影往電梯口竄,嚷嚷著要去財務部看什麽,吳原怔怔和徐漾對視一眼,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忽然一個人從門口經過,看見徐漾,大喊:“徐總經理,您怎麽還在這裏啊?!”

  徐漾看清楚那人是年國永身邊的一個下屬,迎上前:“怎麽了?”

  “您還不知道??”

  下屬跑過來,衝得太快,站在兩人麵前胸口來回起伏著說不出話,徐漾笑道:“到底怎麽了?”

  下屬:“徐總經理,大事不好了!”

  徐漾笑容褪去,“什麽不好了?”

  下屬本就慌了神,被徐漾眼神裏突如其來的壓迫感直接看得結巴起來,“國、國……”

  吳原手指攥緊:“別急,慢慢說。”

  漆黑眼睛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看過來,下屬心髒一沉,深吸一口氣捋直舌頭:“國家銀監屬剛才下發了通知,要求所有和綠海進行過業務的信托公司對綠海展開資金調查——”

  吳原晃神了一下,徐漾沉聲道:“什麽意思?銀監屬怎麽會突然對綠海調查?”

  下屬臉色煞白:“今天早上環球財經官網發布了一條匿名人士透露的消息,該死的環球財經!居然說我們存在嚴重的資金鏈斷裂,欺瞞股東和市場,還說我們目前所有的項目經營有風險,這不是扯淡嗎?!綠海雖然負債率高,但是——”

  “下麵為您插播一條新聞。”

  背後的大電視裏忽然傳來一道聲音,吳原回頭,午間經濟報道的女主播麵色沉肅道:“地產開發商領跑集團綠海深陷負債危機,據環球財經透漏,當前綠海的負債率已跌破160%,成為大型房地產商中負債率最高的房企,銀監屬監管人今早表示——”

  底下的滾動條觸目驚心地打著一行紅字——

  “地產龍頭陷入信貸危機,股價暴跌市值一夜蒸發30%,近日或將申請破產。”

  股價暴跌,申請破產……

  除了新聞中不帶感情的報道聲,屋內霎時寂靜一片,徐漾站著不動,下屬呆呆看著大屏幕,聲音弱了下去:“現在大家都要去財務部看實時股價變動,不知道已經跌成什麽樣子了,天啊,我怎麽這麽倒黴,我上月才剛買了綠海股票,還說賺了要帶父母和家人出國旅行,我這幾年忙於工作,一直覺得虧欠了他們,這……怎麽會……”

  下屬頹然地抱住頭,臉上血色盡失。

  吳原怔怔地看著他瞬間紅了的眼角。

  “……綠海怎麽可以這樣,負債率那麽高還要繼續做什麽項目,多賣房子才是道理啊,突然爆出這種事讓我們綠海人怎麽辦,讓我們股民怎麽辦?”

  吳原手指冰涼,不知什麽時候,下屬的抱怨內容已由環球財經和銀監屬轉為綠海本身。

  新聞冰冷地傳達出信息,然當最直接的受害者站在麵前,那絲冰冷便夾雜了鐵鏽般的血腥味。絕望的一角從這裏滲透而出,仿佛一麵鏡子照見了此刻無數崩潰唾罵的股民,以及股民背後,無數因資金蒸發而陷入絕境的家庭——

  吳原忽然往後退了一步。

  肩上搭過來一隻手,徐漾輕輕捏了下他肩膀,“小學弟,你先回銷售部,我去年老頭那邊兒看看。”

  吳原點頭。

  他現在除了賣房子什麽都做不了。

  “不要自責。”徐漾皺眉,看著他蒼白的臉色道。

  吳原忽然說:“如果我能多賣些房子就好了。”

  徐漾深吸一口氣,吳原慢慢拉下他放在肩膀的手,衝他淒然一笑:“學長,負債率增高,是因為銷售額一直沒有起色,銷售部必須要為此承擔責任。”

  低下頭,空氣中響起顫音。

  “學長,我很難過。”

  ……

  “我不能不自責。”

  ……

  肺裏像被扔進一把燃燒的幹草,徐漾胸肺擁堵著,他覺得小學弟分明就是在偷換概念,而這個思維模式是被誰影響的,並不難猜,正要狠狠反駁,刺耳的電話鈴聲突然劃破沉寂,從吳原的大衣兜裏傳出來。

  掏出手機,吳原看著來電顯示一動不動。

  萬醫生。

  陸申秋的主治醫師。

  明明還不到例行體檢的時候。

  “……喂。”

  “吳原,是我,萬澤。”

  從未有過的嚴肅聲音像一隻巨手攥住心髒,萬醫生不等吳原回音,立刻道:“你哥哥出事了,現在在醫院,快點來一趟吧!”

  徐漾眼見吳原一晃。

  幹裂的唇張開:“什麽?”

  “他在香江區的工地和現場施工隊發生了爭執,被推下了輪椅,地上都是石塊啊,被送來的時候渾身是血,唉,具體的我當麵跟你說,1302號病房,等會見!”

  吳原掛了電話,轉身就走。

  動作太快,沒有一個人來得及攔住他,然而他卻在跑了兩步後自己停下來,回過頭,帶著一絲茫然看住徐漾:“學長,我哥出事了。”

  徐漾臉也白了下:“出事?”

  說完,心中霎時閃過萬千疑竇。

  怎麽會這麽巧?

  吳原指尖深陷入掌心,進退兩難地站在走廊中。

  一個是家人,一個是綠海。

  他想和所有綠海人一樣留下來關注事態發展,又無法放下醫院裏的陸申秋。

  ……

  “你放心。”

  ……

  吳原抬頭,徐漾不知何時走到他麵前,他的笑一如既往溫暖燦爛,足以照亮一切陰霾:“這兒有我呢。”

  吳原:“學長……”

  徐漾的手落在他頭頂,揉了揉,“去吧,我晚一點去醫院找你。”

  剛才那一秒,他想自己懂了吳原所有的猶豫和心結。

  吳原深深看了他一眼。

  衣角被跑動間的風拂起,轉眼的功夫,他已經消失在了樓梯口。

  徐漾對著吳原離去的方向望了很久。

  半晌轉過身,衝還在唉聲歎氣的下屬一眯眼睛。

  “看你那點兒出息。”

  “哎?”

  下屬抬頭,徐漾:“世界末日了嗎?”

  “可是……”

  徐漾神情並不輕鬆,但他心裏無懼,張口的話音也穩如磐石:“你在這裏抱怨再多也沒有用,現在最關鍵的是如何做出對應,我去找年董,你去安撫一下市場部那邊的情緒,接下來幾天他們都不能休息了,要打一場公關硬仗。”

  “哦、哦!”

  下屬呆呆聽著,被打擊得碎了一地的心在徐漾強心劑一樣的話語裏一點點拚起來。

  徐漾:“還有。”

  “什麽?”

  徐漾眸光一黯:“以後有些話不要張口就說。”

  下屬發現徐漾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

  “你隨便一張口不要緊,但對那個把所有家庭的幸福當成自己責任的傻瓜來說,卻是致命一擊。”

  ……

  “學長,我很難過。”

  ……

  那樣的表情,怎麽可能隻是“很”的程度呢。

  吳原剛跑過噴泉池,迎麵和一人撞到一起。

  “哎?吳先生?”

  扶住他胳膊,任重聞側頭笑了一下:“你這是要去哪啊?”

  噴泉的水珠濺過來,吳原看著他,額頭一涼。

  環球財經發布了……

  今早環球財經官網……

  據環球財經透露……

  環球財經。

  吳原忽然道:“任主編。”

  任重聞注意到他對自己的稱呼由“任先生”變成了“任主編”,笑道:“怎麽了,突然這麽嚴肅?”

  吳原:“那條消息是你們雜誌社發布的麽?”

  任重聞飛快挑了下眉。

  “是啊。”抱起手臂,“老實說,我也嚇了一跳呢。”

  吳原一言不發。

  任重聞:“綠海這樣大的一個集團,居然做出欺瞞股東的事來,那種負債率應該是絕無僅有的了吧?曖,我這也相當於自己打自己的臉,《樂家Property》做了那麽多期綠海的專訪,下期我還打算采訪年董呢,看來也要耽擱了。”

  吳原:“發布前你確認了麽?”

  任重聞:“什麽?”

  吳原:“我說任主編在發布那些消息前,確認過它的真實性了麽?”

  任重聞笑了:“綠海有沒有負債,還需要確認嗎?”

  吳原:“所以,任先生之後的那些報道,都是從唯一確認的負債率上推測出來的嗎??”

  任重聞嘴角僵了僵。

  吳原:“你說綠海的項目風險高,說綠海欺瞞股東,說綠海瀕臨破產,這些,你都確認過了嗎???”

  任重聞搖頭笑道:“吳先生,如果媒體人每發布一條消息都要百分百確認它的真實性,那那些搞文娛八卦的雜誌社恐怕早就要倒了吧?”

  吳原:“但你們是環球財經。”

  走上前,他看著任重聞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你們環球財經自稱為良心的筆杆子,良心的筆杆就是在確認真實性前肆意猜測,讓整個房市、股市陷入恐慌麽?”

  任重聞抬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吳先生,你不要這麽激動,我難道不也是受害者嗎?”

  吳原:“是嗎,受害者。”

  任重聞失笑:“對啊,我剛剛不是都說了,我之前——”

  “受害者就不用為筆下的文字負責了嗎?”

  兜頭一盆冰水,任重聞:“吳先生——”

  “不知道為什麽……”風吹亂了額前的黑發,吳原半轉過身,望著清澈中摻雜著一絲汙泥的噴泉池道,“兩年前的那場紙媒危機過後,環球財經的內容就變了呢。”

  任重聞像被針刺了般心髒一沉。

  吳原伸手欄下一輛出租車,“嘭”的一聲關門離去。

  財務部內,氣氛從未有過的緊張凝滯。

  無數人擠在實時更新的股價大屏幕前,心驚肉跳地看著綠海旁邊的數字一路跳樓般下跌,每降下去一個小數點,四周就響起一片抽氣聲,到後來連抽氣聲也消失了,整個房間被沉默吞噬,隻有大屏幕旁的電視屏上還在不間斷地滾動播放著新聞。

  “現在可怎麽辦啊?”

  趙占飛看向田姚,一開始他真的隻是來湊熱鬧的,可等來了才發現事態早已超出預計,已然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麵。

  “沒、沒事啦!”田姚深吸一口氣,強顏歡笑:“年董陸董他們一定會想辦法的,他們那麽厲害,什麽解決不了啊,對不對,前輩?”

  沒人回答,田姚轉頭,忽然發現梁心鑫的臉煞白。

  “前輩……?”

  “我媽。”梁心鑫目光失了焦,啞聲道,“我媽,拿她所有的養老金買了綠海的股票。”

  田姚僵在那。

  梁心鑫晃神:“怎麽辦。”

  不知所措的表情讓人完全無法和之前意氣風發的梁主管連接在一起。

  田姚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忽然臉上一緊,梁心鑫睫毛抖了兩下,一點點地看了過來。

  “這下我該拿什麽理由,讓她重新喜歡上綠海呢?”

  濃黑的眼線隨著淚水從眼角劃了下來,梁心鑫惶惶問道。

  資金蒸發了固然難過。

  但更難過的是,當你被喜歡的事物深深背叛,卻還依舊不知悔改地站在它那一方。

  喉嚨裏像卡住了什麽,田姚覺得自己得了失語症。

  隔了很久,她上前給了梁心鑫一個擁抱。

  “嗨,沒事的,”拍著對方長長的卷發,田姚心並不比她鎮定,甚至出來的聲音發顫,“一定會有辦法的,前輩你不是喜歡綠海嗎,我們要相信它啊……”

  綠海頂層。

  灰藍色的天空飄過流雲,陸厲薇交疊著腿,仰靠在黑色牛皮的商務椅上看著窗外。

  看了片刻,抬手關掉電視,轉過椅子道:“你剛才說什麽?”

  “……”

  助理沒想到自己剛才那一大串都白說了,抱著資料的手緊了緊,整個後背都被冷汗滲透:“陸董,現在股價已經跌破6了,證券所那邊說已經有很多人拋售了我們的股票,再這樣下去——”

  “哦?”陸厲薇抻平手掌,垂眸看著自己的指甲,“拋售了多少?”

  助理擦汗:“不清楚,不過少說也有——”

  “都買下來。”

  “什麽?”

  陸厲薇看著他笑而不語。

  助理渾身僵硬,想起這突如其來的一係列變故,仿若一條冰冷的蛇纏上脖子,“陸董,該不會……”

  陸厲薇挑眉:“另外注冊一個公司,以公司的名義的把那些股票買下來。”

  助理回神,忙落筆記錄,邊寫邊問:“公司營業人的名字是寫您嗎?”

  “寫申秋。”

  “什麽?”

  助理猛地抬頭,陸厲薇的椅子已經轉了過去,他沒有看到她的臉。

  正當助理以為她不會再說話時,陸厲薇笑了一聲:“一些小股民拋售的股票不算什麽,過兩天才是重頭戲,所以你最好今天就把公司注冊好,等到時候有大股東的股票拋售出來時,才能及時應對。”

  大股東?

  助理一愣。

  小股民也就罷了,那些被套牢的大股東,怎麽可能在這種時候賣股票?

  誰會這麽傻?

  二十分鍾後,吳原趕到醫院。

  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讓人眩暈,夾雜著血腥氣勾起許多塵封的舊回憶,吳原扶著牆一路來到1302號病房,拉開門,看見屋內的情景瞳孔縮了一下:“哥。”

  “小原,你來啦。”

  虛弱的一聲,陸申秋躺在病床上衝他一笑,吳原向前兩步,盯著他纏滿繃帶固定住的腿,手停在半空沒有碰。

  “到底怎麽回事?”

  “曖,工地上的爭執十有八九,沒有什麽的。”陸申秋好脾氣地笑了笑。

  吳原深吸一口氣,“這叫沒有什麽?”

  陸申秋拉住他的手:“小原,哥哥上次不是答應你了嗎,要做一個有良心的項目總經理。”

  吳原臉色一白。

  難道,這也是……

  陸申秋笑道:“一個有良心的項目總經理,凡事都應該親力親為才行,不然以後出現砂石廠那種紕漏該怎麽辦?”

  難道這也是因為他……

  眼睛往腿那邊一掃,“為了達到小原的要求,別說是受這點傷,就是整條腿——”

  “哥。”

  吳原倉皇地看著他,“別說了。”

  陸申秋一笑:“小原,你怎麽了,哥哥這不是在替你……”

  吳原:“別說了……”

  陸申秋笑笑,抬頭和吳原貼了帖腦門,弟弟的腦門很熱,像是在發低燒。

  “好,不說了。”

  吳原又在病房裏陪了他兩個小時。

  削蘋果,倒水,說話,中間陸申秋睡了一覺,他也木雕泥塑般地坐在床邊,耳畔傳來一聲鳥鳴時,他循聲望去,這才發現窗外種著滿樹的玉蘭。

  陸申秋:“玉蘭啊。”

  吳原回頭:“哥,醒了?”

  陸申秋撐起胳膊,吳原忙幫他調高床墊。

  陸申秋一臉懷念:“小原,我記得你媽媽最喜歡的就是這種花了吧。”

  吳原怔了一下,“……”

  “那時候我們一家人多幸福啊。”

  “……”

  “隻可惜從我出車禍後,阿姨的身體就一直不太好了。”

  吳原忽然站了起來。

  陸申秋抬起頭,疑惑的眼神,吳原勉強穩住聲音:“哥,我去找萬醫生拿藥。”

  頭也不回地衝出門,堵在胸口的氣流在撞到門外一人時轉成一聲輕顫。

  “……學長?”

  徐漾扶住他肩膀,朝門內看了一眼,不說話。

  吳原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正要問綠海的情況,徐漾不聲不響地拉過他往旁邊走,見四周無人了才停下來,回過身時,眸光如炬:“小學弟。”

  像是被他眼裏的情緒燙到了,吳原吸了口氣。

  徐漾心裏一軟,好不容易調整好的情緒又險些潰不成軍。

  但他不能在這時候溫柔。

  現在唯一能給吳原一記當頭棒喝的,除了他沒有別人了。

  這個惡人他不得不做。

  ……

  徐漾:“你覺得自己這樣慣著他好嗎?”

  吳原張唇,肩膀忽然被卡死,徐漾傾身下來,看著他的眼睛道:“你早就知道他是故意的了吧,隻是因為他是你唯一的家人,被他需要,所以才會一直保持沉默,你以為你這樣慣著他照顧他,就是對他好了麽?!”

  “不是,他根本不會感謝你!”

  “不要一味地去滿足他的要求,不要一味地去滿足所有人的要求!”

  “想想你自己,想想你最需要什麽,為什麽要為了照顧別人的情緒來壓抑自己的內心?你這輩子除了賣房子的夢想,還做過任何一件隨心所欲的事情嗎?”

  臉上一緊,徐漾手伸過來,痛惜的眼神仿佛要凝住吳原的血液。

  “小學弟,你要學會愛自己啊。”

  吳原耳畔響起嗡鳴,徐漾歎了口氣,包裹住他的手使勁攥了一下。

  “有我愛你還不夠,你也要愛自己才行啊。”

  ……

  不知過去多久,徐漾感覺吳原回握住了自己。

  “學長,我知道。”

  徐漾正要說話,吳原笑了下打斷他:“綠海那邊怎麽樣,還好嗎?”

  徐漾仔細看他的眼睛,看不出什麽異樣,怕他擔心,道:“已經開始采取措施了,過幾天就會好,放心吧。”

  吳原點點頭。

  “學長回去忙吧,我還要去見萬醫生,回家後給你電話。”

  徐漾懷疑地看著他。

  “真的?”

  吳原歪頭,似乎覺得他問得奇怪:“真的。”

  “那好,”徐漾無奈一笑:“我等你電話。”

  吳原:“嗯。”

  等吳原走遠,徐漾臉色沉下去,眯眼看向陸申秋的病房。

  吳原往萬醫生的診室走。

  診室內,萬澤一身白大褂,見他來了,指了指麵前的椅子:“吳原,坐。”

  吳原才坐下,萬澤立刻變了臉色:“你這個弟弟是怎麽當的?”

  下一秒,他忽然被吳原眼底從未有過的冰冷情緒駭住,強行穩了穩心神,道:“當初我就說讓你多陪陪你哥哥,現在呢,出了這麽大的事還需要我這個第三方通知,你哥哥的腿本來就有舊疾,這次又流了那麽多血,你如果稍微用心一點,天天陪著他,他又怎麽能變成這樣?”

  吳原沉默著聽完,目光困惑道:“是我的責任麽?”

  萬澤搖頭直接笑了:“難道不是?吳原,我聽說當初你哥哥是在去學校接你的路上出的車禍吧,如果不去接你就什麽事都沒有了,這難道還不是你的責任?”

  吳原不說話。

  “而且,”夾在指間的筆轉了轉,萬澤道,“聽說你母親就是在這家醫院去世的?”

  吳原對上他的眼睛,萬澤無不遺憾地道:“還是在你哥哥車禍之後沒多久,唉,肯定是沒少為你哥哥的事操心勞累了。”

  吳原:“萬醫生。”

  萬澤被他這一聲叫得心中一凜。

  印象裏吳原每次和他說話都低著頭,提到陸申秋更是滿臉愧色,可這麽久了,萬澤別說在他眼中找到半絲愧疚,甚至連遲疑都沒有,目光不帶感情地望過來時,他忽然有種渾身血液倒流的錯覺。

  吳原:“你是醫生,你要對自己的話負責。”

  “如此輕率地談及我的母親,是對她的不尊重。”

  起身,他冷冷地看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的萬澤:“等會交費的時候,我會一並把投訴書交上去的。”

  ……

  長長的走廊中響起沉重的腳步聲。

  吳原走出醫院,刺目的陽光讓他眼睛眯了一下,再睜開時,樹上的白玉蘭隨風浮動,幾乎嗅不到香氣,但隻那搖曳的姿態也是美的。

  吳原收回視線,往前走。

  剛出院的小孩被家長牽著,戀戀不舍地回頭向門口的醫生護士揮手,吳原看了那孩子兩眼,不知為什麽聽不到他說的話,不光他的話,這周圍所有人,一切聲音都不知道為什麽像是和他隔了一層,聽不太清。

  隻好繼續往前走。

  一路遇見了坐在輪椅上和兒子說笑的老人,大病初愈抱著家人送來的玩具熊的小女孩,他們都在說著什麽,隻是聽不清。

  一片花瓣落到頭頂,吳原無知無覺,腳步加快了些,從人群裏穿出去。

  忽然,眼前浮過一道白氣。

  往右瞥,一個包子攤,賣包子的大嬸笑著衝他指指攤子,說了句什麽。

  吳原買了六個豆沙包。

  提著一袋包子,他繼續往前走,道路盡頭連著公園,他走了進去。

  天空開闊,白雲稀疏,絨毯般的綠草葉上晃過一片陽光,抽著嫩芽的柳樹在風裏細細擺動著,空氣裏送來某種不知名的花的香氣。

  吳原找了張椅子坐下來。

  從萬醫生那裏離開後胸口就有什麽在滾動著,現在更像要沸騰一般往上湧,吳原從袋子裏拿出一個豆沙包,吃了起來。

  吃得很專注,他吃東西從沒有這樣專注過,仿佛他就是為了吃這個豆沙包才來這裏的,一開始還是小口小口的吃,後來變成了狼吞虎咽,吃完一個再吃一個,幸好他買得多。

  吃到第四個的時候,吳原眼前模糊了。

  吃進嘴裏的豆沙包隨著胸口那股滾動的氣流往上湧,頂得他抽噎了一下,忙又繼續吃,隻是這回那股氣堵不住了,每吃一口他胸口都要抽一下,嗓子裏含混地堵著食物和嗚咽,還是要吃,吃到嘴裏都滿了,整個上半身都在顫動。

  “我到底哪裏錯了?”

  地上啪嗒兩聲,吳原忽然捂住臉,眼淚從指縫間洶湧而下。

  “我明明……什麽都沒做……”

  “為什麽都要來怪我……”

  “為什麽自己走路時小心……為什麽要來學校接我……明明根本沒關心過我,為什麽偏偏要在那天來?為什麽來了出了車禍,我就必須要負責?”

  “真的是我的錯嗎?”

  “我真的有錯嗎?”

  “連媽……媽媽的死也是我的錯嗎?”

  咽下去的豆沙包全堵在喉嚨口,吳原順著椅子跪到地上,眼淚一滴滴地陷進草坪裏,泥土裏,攥緊拳敲打著地麵,崩潰般喊:“難道我就想讓媽媽離開我嗎?難道我就想讓哥哥變成這樣嗎?為什麽要把我說成是惡人?我明明……什麽都沒做啊!”

  視線模糊得睜不開眼,近在咫尺的草葉沾滿了他的眼淚,隨風一吹,飄到了遠處。

  吳原抽噎著,哭喊著,像要把所有曾經憋在心裏的委屈都哭出來一樣,眼淚怎麽淌也淌不完。

  前方忽然響起了塑料袋抖動的聲音。

  吳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又可以聽見這些聲音了。

  抬起頭,唐靜站在幾步之外的地方怔怔看著他,手裏的塑料袋沙沙地響。

  ……

  吳原不可置信般睜大眼。

  下一秒,驀地嗚咽了一聲。

  ……

  唐阿姨。

  唐阿姨。

  ……

  塑料袋摔在地上,水果骨碌碌滾得四處都是,唐靜朝他跑了過來,跟著一起跪下去,臉色蒼白地捧住吳原的臉:“原原,你怎麽了?”

  “唐阿姨……”

  吳原朝她伸出手,唐靜一下把他抱在懷裏,拍著他的背顫聲道:“是不是誰欺負你了?告訴阿姨,啊?”

  吳原緊緊抱著她,肩膀一抽抽地哽咽道:“唐阿姨,你能不能什麽都不問?”

  唐靜紅了眼睛,摟住他的頭:“好,阿姨什麽都不問。”

  吳原把頭埋在她頸口,眼淚像開閘的洪水樣流了下來,嗚咽聲越來越響,最後變成嚎啕大哭,唐靜拚勁全力摟住他,淚水無聲地淌過臉頰。

  “我的原原,怎麽受了這麽大委屈啊。”

  吳原隻是一遍遍地叫她。

  “唐阿姨……唐阿姨……”

  ……

  ……

  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