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天, 綠海集團總部頂層。

  這個時間員工不是在開會就是在午休, 徐漾抱臂站在窗邊向外望, 這幾天來回奔波，他有些睡眠不足, 兩道淡青橫在眼下, 渾身都透著出一股生人勿進的氣息。

  窗外事新城湛藍色天空和縱橫白雲, 看了一會兒，兜裏手機忽然響了。

  鈴聲是特設的, 發短信的隻有一個人, 徐漾歪靠在落地窗上的身子倏地站直, 迫不及待打開——

  “學長, 問卷還有五十份就做完了。”

  所有疲憊瞬間一掃而光，徐漾無聲一笑。

  調整姿勢，他卷起袖子準備好好回下小學弟這條短信，正琢磨是先使勁誇一番還是先發一大串表情過去時，耳邊忽的響起一道刺耳的聲音。

  輪椅駛過地麵的聲音。

  ……

  鼻子裏當即出了道冷氣, 徐漾下巴一抬，拿眼角往走廊盡頭看, 就見陸申秋被助理推著從走廊的另一端過來, 鏡片反光，看不見眼睛，隻有嘴角輕輕向上噙著。

  徐漾想他必然也知道了吳原做調查問卷的事，這種時候還能笑得這麽敬業，不得不佩服。哼笑一聲, 他低頭繼續給吳原發短信，按下發送鍵時，陸申秋的輪椅恰巧從麵前經過，聲音輕飄飄落下來：“徐總監還真是相當關注年輪項目啊。”

  徐漾挑挑眉，鏡片後，陸申秋目光悠然地望過來：“我家小原不懂事，徐總監作為上級也要陪著他胡鬧麽？”

  徐漾笑了：“陸總經理認為那是胡鬧？”

  陸申秋看著他亦笑：“難道不是？”

  “是不是到時候就知道了。”對陸申秋眼裏的不屑置若罔聞，徐漾笑道：“陸總經理，我想你恐怕一次都沒有真正了解過你的弟弟吧？”

  一句話明顯點到了陸申秋的死穴，他眼睛眯了一下又睜開，徐漾聳聳肩：“你應該慶幸有他在，如果不是吳原提前發現問題，以後真要等砂石廠的隱患暴露出來，你以為你還能像現在這樣坐得這麽舒服？”

  陸申秋頭皮發緊，徐漾聲音帶著調笑，每個音節都毫不掩飾地表達他對他的不認可，光明磊落得讓人生恨。

  “徐總監既然這麽有自信，那我就拭目以待了。”深吸一口氣，陸申秋不含脾氣地一笑。

  他倒要看看在利益為上的股東麵前，麵前人的這份自信還能堅持多久。

  ***

  “年董，聽說您讓徐漾那小子當著股東的麵做報告會？不是我說這也太誇張了吧？一個小小的砂石廠而已，至於鬧的那麽大嗎？”

  “現在海投那幫人都在看我們笑話，說咱們看不慣養老項目爆火，故意找他們麻煩！”

  “要說就讓他們去說。”

  年國永走在前麵，滿不在意地和藹笑道，兩個部下急得直冒汗：“話不能這麽說啊年董，再這麽鬧下去，影響銷售額不說，對綠海整體都是大損失！”

  “砂石廠這件事，”老人轉身，忽然嚴肅了的眼神看得兩人心一提，“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假如現在不能正確處理，以後還會造成更大的隱患，哪怕臨時叫停項目，我們也必須要讓綠海的業主住得明明白白，這是我們綠海一直以來的宗旨。”

  目光一凜，老人眼中露出淡淡失望：“吳原作為一個銷售部的主管都能看明白的事，你們在我手下做了這麽久，怎麽卻糊塗了？”

  兩人心虛低頭，一句話都不敢說，想到過幾天的報告會，心裏都有點無語凝噎——雖然股東裏向著“海之星”和“海投”派的各占一半，但和前期投入一對比，這次的砂石廠事件無論是從利益，名譽還是時間精力上都沒有商討的價值，股東們又不瞎，孰輕孰重掂量一下就知道了……

  隻希望那個徐總監到時不會被罵得太慘。

  轉眼就到了報告會那天。

  “徐漾，我記得你原來不是這種人啊。”

  幾個部長圍在一邊，看著對著穿衣鏡最後一遍整理西裝的徐漾，禁不住第N次的目瞪口呆：“你剛來綠海那會兒做什麽都隨性，現在怎麽還搖身一變成正義之士了？都快不認識你了……”

  徐漾打好領帶，單手扶鏡身子一轉：“這身如何？”

  “……”

  眾人被閃得一眯眼，嗓子咕咚一聲，想他這張臉可真不是蓋的，也顧不上剛才問什麽了，紛紛豎起拇指說“帥”，市場部部長扶額：“徐漾，你說你圖什麽啊？你這不是給自己樹敵呢麽？”

  徐漾低聲道：“圖一個笑容。”

  “……”

  眾人呆住，徐漾眼睛一彎：“客戶滿意的笑容不是綠海的服務宗旨嗎？”

  “……”眾人為他的思想境界歎服了。

  唯有了解內幕的市場部部長嘴角一抽。

  “吳主管，最後問卷調查的結果出來了嗎？能不能用啊？”

  綠海十層有專門供員工喝上下午茶的休息室，各個部的員工分散在各處喝茶聊天，聽說報告會很快開始，王逸群趴在桌子上悄聲朝四麵八方努嘴：“那幫人可都等著看咱們笑話呢！”

  “跟他們計較幹什麽，我們做了我們該做的，問心無愧就好。”

  田姚兩隻手攥著，語氣裏透著悲觀，這麽多天調查做下來，雖然各種證據都指向砂石廠的弊端，但零零碎碎的證據要想成為強有力的當頭棒喝，想想都覺得無從下手。

  側過頭，她擔憂地看著吳原眼下深深的黑眼圈，不知道他這幾天熬到幾點才睡，雖然問卷調查是大家一起做的，但所有數據整理和歸納分析都由吳原一人完成，忍不住道：“吳原，你別給自己太大壓力了。”

  聲音瞬間被王逸群的大嗓門蓋住：“吳主管，你就給我們透露一下嘛，今早我看見徐總監手裏拿著一遝紙，上麵都是數字，那不會都是你算的吧？”

  吳原點頭：“嗯。”

  “喲，綠海之星不愧是精算出身啊。”

  幾個項目調研部的人端著茶杯擠過來，作為和項目經理共同完善年輪項目的利益相關者，他們一早就看吳原不爽了，從發現砂石廠開始，吳原做得每件事都相當於在打他們的臉，誰會允許被這麽一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銷售部的人指責？沒直接爆粗口就不錯了！

  “既然會算數，那就給我們大家算算嘛，看看一個砂石廠能影響到年輪幾毛錢？”其中一人笑著環顧四周，大家都跟著噗嗤樂了，田姚一拍桌子：“說什麽呐你們？”

  “果然是綠海之星，都有粉絲團了。”幾人笑得更歡。

  田姚臉通紅，情急下一句話都說不上來，隻恨不能衝上去咬他們幾口。

  “田姚，沒事。”

  沉穩的聲線瞬間撫平了心裏的毛躁，田姚深吸一口氣，看見吳原衝她淺笑著搖了搖頭，冷冷的目光從睫毛間濾出來，看得調研部幾人臉皮緊了緊。

  “好，那我就算給你們看。”

  ……

  階梯會議室內，幾位大股東依次入場。

  進門時都帶著情緒，幾人平時本就忙得腳不沾地，非要來參加什麽探討砂石廠對年輪項目影響的勞什子報告會，也不知道年董這老頭是怎麽想的，不把精力放在接下來的商業地產上，卻要在這裏浪費時間。

  果真還是不服老不行，人都魔障了。

  投下目光，幾人看向坐在第一排的陸厲薇，典型女強人的打扮，精氣神都無與倫比，一臉淡定地目視前方，和他們一樣，她也是來看笑話的。

  薛建最後一個入的場，落座時幾個大股東正旁若無人地說笑，忽然話聲止住，就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走上演講台。

  頂上的射燈朝他照去，行走間的自信笑容竟給人一種閃閃發光的錯覺。

  之前曾被徐漾帶路去過銷售部，薛建一眼認出了這個年輕人，而就是這一眼的功夫，旁邊幾個人股東回神，不耐煩都敲敲椅背：“小子！我們幾個都趕時間，報告你最好能短則短，你的一分鍾不值錢，我們的一分鍾可是金貴得很！”

  “說到底這場報告會的意義到底在哪兒？錢都投出去了，香江區的人也都活得好好的，誰沒事會去關注什麽砂石廠的問題？”

  “虧我們當時在發布會上還覺得你有能力，現在看來也是個拎不清的！”

  報告會還沒開始就已經鬧哄哄有了散場的架勢，年董兩個部下前幾天的預想成真，閉著眼直覺尷尬，隻想讓報告會趕緊結束，越早越好。

  前排座位，陸申秋表情一片悠然。

  他早就預料到這種結果了。

  徐漾抬起頭一笑。

  階梯會議室的座椅層層向上，要看清所有人必須仰著頭，可他卻硬是有把仰視看出俯視的效果，好像台下的人都不值一提。翹起嘴角，銳利的目光一一掃過各位股東的臉，他抬著眉毛聳肩道：

  “當然，本來我也沒打算說超過五分鍾。”

  台下一片訝異之聲，連年國永都皺了皺眉，幾個股東互相看了眼，一甩手：“那你就快說！”

  徐漾扯著嘴角，手裏的遙控器一按。

  幾盞射燈滅掉，第一也是唯一的一張幻燈片呈現在眾人眼前。

  一串數字。

  1，956，005，800。

  全場靜默了兩秒，陸申秋向前傾身，白底黑字的冷光打在鏡片上，後排人的注意力這一瞬完全被吸引了去，忽然一道紅點落在數字“1”上，徐漾拿著激光筆往後一晃：

  “想必大家很好奇這串數字代表的含義吧？”

  眾人屏息，徐漾臉上晃過一分狡黠。

  “它代表著，如果放任香江區的砂石廠不管，綠海即將損失的金額總和。”

  “胡扯！”海投方的高層猛地站起來，荒唐地看著上麵那排數字：“一個小小的砂石廠怎麽可能會有這麽大的影響，這是多少錢？你打上去的時候自己都沒數吧？！”

  “十九億五千六百萬零五千八百元。”

  徐漾無所謂地給他重複了一遍，看著那人鐵青的臉道：“為了得出精確結果，銷售部還對香江區三十五萬人口進行了抽樣調查，本來實際數字還要高，隻是我們部的小主管——”

  說到這裏，他眼裏閃過一道溫柔的光，“小主管他為人比較謹慎保守，所以這串數字隻是造成的損失最低額。”

  什麽？！這隻是最低額？

  幾個大股東不可置信地看著大屏幕，下一秒，像被人扯著領口猛地向下拽，徐漾居高臨下的眼神看過來，笑聲響在頭頂：“諸位股東，需要我占用您們金~貴的一分鍾時間，來解釋一下這串數字的來由嗎？”

  剛才提到“金貴”概念的股東臉上掛不住，開發商寒冬來襲，十億多元對現在負債率高昂的綠海來說更是如一座巨山壓在頭頂，一時根本顧不上麵子，拍著扶手大喊：“快說！別賣關子！”

  耳邊嗡一聲，陸申秋眯著眼回過身，看見一個股東已經忍不住站了起來。

  徐漾微微一笑，就是不說。

  “……”

  底下人看著幾位股東的臉色，忙禮貌請教道：“咳，請徐總監為我們解釋一下。”

  徐漾翹嘴角：“好啊。”

  ……

  休閑室，二十幾個人圍著一張大圓桌，桌上鋪了幾張白紙，沙沙的寫字聲不停。

  “根據統計，察覺到砂石廠的居民占總調查人數的60%，明顯有健康上影響的占30%，如果隻算老人這個群體，那麽這個數字則需要再乘以2.5倍，結合老人因環境影響患呼吸道等疾病的百分比，那麽——”

  桌子正中，吳原垂眸寫下一串數字，“這就是未來事件可能發生的百分比。”

  滿場鴉雀無聲。

  眾人對著一堆小數點看得一臉茫然，調研部某個高中數學不及格的人嗤笑道：“這就是最後影響的金額？？也太小——”

  還沒說完，接過同部前輩一記眼風，忙嚇得閉了嘴。

  沉浸在數字世界中的吳原恍若未聞，拿出另一張紙，手指朝一張表格上密密麻麻的數據輕輕一點：“這是過去十年全世界各大事件對企業未來聲望值的影響，聲望值即公司的名聲威望值，產生的最直接影響就是股價，根據表格統計，對於出人身事故的大事件，股價會瞬間蒸發到原來的1/10，對於健康事件，則在1/3到1/5不等。”

  “綠海現在股價為8.92，總市值161.53億，跌落的股價取平均值，再結合剛才算出的事件發生百分比——”

  長長一道分數線，筆尖移動飛快，吳原垂下眼睫道：“可以得出市值蒸發總額，加上未來的賠償金，事件發生後業主拖欠的物業費等損失，最後綠海即將損失的最低額將為……”

  早就聽得呆掉的眾人湊上前。

  剛才那個男生趴過去數：“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臥槽！十億多？！”

  同部的前輩渾身僵硬，一時也管不了他有多丟人了，那一長串數字突突地在眼裏跳動著，想得多的人已經開始冒冷汗——如果未來真出了什麽事，這筆錢不會還讓他們賠吧？？？

  ……

  “當然了，未來也有可能什麽都會不發生。”

  徐漾抬起下巴，輕鬆地看著台下神色各異的眾人，“可能性擺在那，大不了就賭一把，反正也隻是十億多而已，股價跌了漲漲了跌也是常事……”

  幾個股東倒吸一口氣。

  怎麽可能是常事？！！

  到最後，徐漾說得什麽已經不重要了，對於最看重投資回報率的股東來說，再沒有什麽比股價下跌更讓他們發狂的事，每聽到一個“跌”字，他們的心髒就跟著猛地一抽，連抽幾下臉都煞白了，等徐漾重新打開頂燈才回過神，心驚膽戰地摸了把臉，勉強撐著領導人的麵子道：

  “……你的意思我們已經明白了，但現在正是年輪的預售期，有任何動作都會影響到大眾對綠海的評判，甚至流失客源，這你打算怎麽收場？”

  徐漾抬眉：“這位股東，請問讓一個憤怒失望的客戶轉為忠實客戶的方法是什麽？”

  “是……”股東一噎，“是滿足他們？”

  徐漾搖頭，笑道：“是解決問題。”

  股東：“……”

  徐漾迎著他的目光上前一步，擲地有聲道：“什麽問題讓他們失望，就解決什麽問題，”眼皮一耷，他朝看不出情緒的陸申秋一瞟，“當時沒看出砂石廠的規劃是綠海方的問題，所以我在此向諸位股東提議，把砂石廠的地買下來，為年輪做一個配套設施，以可以讓業主獲利受益的方式替換掉之前的隱患，徹底移除他們心中的芥蒂。”

  “配套？”

  股東生出幾分興趣，連海投那邊的人都眼睛一亮，身子前傾，“能具體說說嗎？”

  徐漾低頭看表，笑著一聳肩：“五分鍾過十秒了，諸位股東趕時間，我看不如放到下次會上再說？”

  尷尬的氣流在幾位股東頭頂蒸騰。

  薛建笑了笑。

  年國永頭疼道：“小徐。”

  “咳。”

  徐漾嘴角毫無誠意地一收。

  ……

  放下筆，吳原抬眼，看向從剛才起就不說話的調研部眾人。

  眼神很冷，像是隨時能掉下一層霜，但沒人敢移開眼，自從親眼見證吳原算出那十億多的損失額後，青年的形象在他們心中倏然發生了翻天巨變，甚至對某些腦補過剩的人來說，吳原此舉分明就是替他們避免了巨額賠款，債務危機……

  眼裏流露出的崇拜看得田姚一撇嘴，和王逸群對視一眼，同時無奈地笑了笑。

  吳原並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麽。

  從一開始，他隻是想把一個念頭傳達出去。

  目光掠過眾人的臉，他輕聲道：“有時候謊言就像一灘靜水，借口則是牆壁，牆壁可以很輕易掩蓋住靜水，而人總會抱有僥幸心理，以為隻要掩藏的夠好就什麽都不會發生——”

  ……

  徐漾：“但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水流很可能早就沿著牆壁的間隙滲到了外麵，之前看似堅不可摧的牆壁，也會在山洪樣的水勢下崩塌……”

  微凝的目光掃過全場，激光筆的紅光再次掃過“1956005800”這串數字，引起一片抽氣聲。

  “那個時候要再想挽救，可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