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聚餐地點選在了上次擺接風宴的九花山酒樓。

  一群人包了個雅間，和接風宴時那股似有若無的尷尬風不同,共事了幾個月,大家互相都熟了,氣氛不炒而熱，等菜和酒上桌更是嗨到不行。實習的大學生們一開始還顯得略拘謹，最後也架不住有王逸群這樣的熱情前輩,沒一會兒就跟著樂得找不到東南西北了。

  開場白時間。

  “大家這次做得不錯,都辛苦了……”

  徐漾身為總監,按照一往的隨性風格說了幾句。

  風格一如既往，但聽眾卻似乎和以前比起來有點走神,聽著聽著就往吳原那邊斜瞄著，尤其是那幾個實習生,根本不認他，看過來時眼裏居然還有催促之意，徐漾隻望過去一眼就能猜出他們在想什麽——

  “這總監咋還不說完啊？”

  一幫毛小子。

  徐漾心裏“嘁”了聲，嘴角卻禁不住上揚。

  換成別人他肯定不服,但如果對象是吳原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他隻希望他越來越好。

  徐漾一抬頭,想偷瞄小學弟一眼,卻和吳原淡淡的視線對了個正著。

  目光剛對視上一秒,吳原垂下眼皮，看著橫在盤子上的碗和筷子。

  ？

  徐漾搭在桌麵上的修長指節思考似的敲一敲。

  小學弟剛才那個表情是什麽意思？

  徐總監發言結束，吳原被人輕拍了下。

  眾人笑嘻嘻地看著他：“吳主管，說點什麽唄。”

  畢竟吳主管才是這次海華庭活動的負責人，實習生們正襟危坐，一臉傻樂，眼中燃著興奮小火苗，看得吳原跳得比平時略快的心定了定。

  他站起來，杯子裏的酒就跟著一晃。

  該說什麽呢？

  “謝謝……”還沒想好，兩個字先脫口而出，吳原心裏一熱，迎著眾人的目光道：“謝謝大家對我的信任……和這些天來在工作上的配合。”

  王逸群笑道：“吳主管，咱們大家夥都這麽熟了，還說啥謝呀！”

  “都一家人，吳主管別這麽客氣嘛！”

  “就算真要謝，也是我們謝謝吳主管才是！”

  屋內酒味蒸騰，熱菜的香氣滿室亂飄，眾人的話也跟著沾染了熱度，吳原緊了緊酒杯，“嗯”了一聲道：“即便如此，我感謝的心情還是不會變，大家這次都辛苦了，我敬你們一杯。”

  眾人回過神時，他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喝完淡淡笑道：“我酒量不好，隻能喝這一杯了。”

  雅間裏忽然極其安靜。

  等一下。

  等一下等一下。

  吳主管剛才，笑了？

  眾人交頭接耳確定了半天，都覺得自己眼花了，直到被不知誰的掌聲拉回神，才跟著嘩啦啦使勁拍手，擂鼓聲裏吳原的笑容比剛才清晰了幾倍，看得眾人心裏麻頭皮癢，激動得恨不得拿啤酒瓶敲大轉盤，但誰也不說破，生怕說了吳原就不笑了。

  不錯，沒白練習。

  徐漾看著這一幕，臉上大愛無疆，心中醋海翻湧地想。

  接到年國永電話的時候，幾道肉菜剛被服務生端上桌，包間裏吵得連旁邊人說話都聽不清，更別說電話裏的聲音了，徐漾走到雅間外“喂”了一句，發現信號還是不好，便徑直往樓梯另一邊走，年國永的聲音才總算清楚了些。

  “喂？”

  “還聽不清？”

  “現在好了。”

  “小徐，上次我跟你說過的養老房產項目還記得吧？”

  年老頭聲音和藹，聽起來心情倒是不錯。

  “記得啊，”徐漾插著兜往前走，雅間在二樓，他倚著欄杆看著樓下飯店大廳，道：“您上次不是說兩個月後才開始宣傳？”

  都知道年董對這次的養老房產極其重視，雖說項目是陸厲薇那邊兒提出來的，但年老頭天生就不是作壁上觀的人，他追求的是綠海的聲望和業主的體驗，至於出力後功勞最後會落到誰手裏，和前者一比則不那麽重要了。

  年國永：“按照宣傳期來說的確是這樣，但今早陸厲薇在董事會上提議說，想在月末提前開一場項目發布會。”

  這時，樓下大廳忽然傳來一片喧嘩聲。

  大堂經理走到門口，指揮著服務生拉開大門，一夥人笑眯眯地看著門外，像是要迎接某位貴客的到來。

  “發布會啊。”徐漾懶懶道。

  “你這個銷售總監必須在場我就不用多說了吧？到時候新的項目經理也會出席。”

  “項目經理？”

  尾音還沒落地，一行人在大堂經理的點頭哈腰下走進大廳。

  打先進來的是兩個助理打扮的西裝男，隨即一個氣質冰冷，著裝精致的中年女人踩著高跟鞋，在服務生的簇擁下闖入視線——

  陸厲薇。

  徐漾萬分意外地挑眉，往前探身。

  這麽巧？

  大門還開著，說明後麵還有客人沒進來。服務生朝門外望了一眼，也不知看見了什麽，忽然迎了出去，沒過一會兒，就把最後一名客人推進了大廳。

  輪椅的銀光一閃。

  徐漾目光猛地凝住。

  “臭小子！”年國永在電話裏笑道：“一聽就是沒看我上次給你的項目報告，寫報告的人就是這次養老房產新的項目經理，也是陸厲薇的公子，叫申秋。”

  徐漾：“……叫什麽？”

  年國永忽然覺得徐漾那頭的聲音怪怪的，重複了一遍：“陸申秋。”

  隔了半晌都沒有回應，年國永還以為通話斷了，正要撂下電話，話筒那頭忽然響起徐漾意味不明的一聲冷嗬。

  年國永皺眉：“小徐，怎麽了？”

  “……沒什麽，年董，一會兒再跟您聯係。”

  徐漾掛斷電話，大堂內，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別過頭衝服務生笑著說了聲謝，金邊眼鏡閃爍間，和陸厲薇一前一後進了電梯。

  門外的冷風一路往上走，吹得倚欄的胳膊略有些僵硬，徐漾嘴角荒唐般一扯，真切地體驗了把什麽叫高處不勝寒。

  這已經不是巧的問題了。

  沉著臉轉身，餘光裏忽然多了道瘦削的人影。

  徐漾怔住：“小學弟……”

  一身黑，臉很白，吳原的視線從大廳收回來，對著徐漾抿了抿嘴。

  “我本來在找洗手間……”他說。

  眼裏情緒很淡，硬要說的話可能夾雜著絲無奈，和又有點不知該怎麽解釋的猶豫。

  但唯獨沒有震驚。

  小學弟早就知道了？

  徐漾疾步走過去，正當此時，背後的電梯忽然開了——

  “陸董，您這邊請，注意腳下。”

  大堂經理一邊笑一邊往外走，走了兩步發現後麵沒動靜，“陸董？”

  陸厲薇站在電梯口，眼神微妙地望著前方的吳原和徐漾。

  半晌，回頭對陸申秋道：“嗬，這可真是巧了。”

  陸申秋皺眉，一開始還不知道她在說什麽，直到輪椅被推出電梯，對上吳原的眼睛。

  看見陸申秋臉上一閃而過的僵硬時，徐漾心裏忽然就痛快了。

  “申秋，你弟弟在前麵，不打聲招呼嗎？”

  陸申秋抬眼，母親唇邊破天荒地含著一點笑，神態十分輕鬆。

  陸申秋眼睛一黯。

  ……

  “說得也是。”

  溫和的聲音落地，在一眾目光的注視下，陸申秋笑著推了推眼鏡，看向吳原：“小原，真巧，和同事來這吃飯？”

  坦然的表情不禁讓人懷疑他剛才臉上的僵硬是不是真的。

  吳原看著他：“是。”

  “哦對了，”陸申秋笑道：“還從沒有給你介紹過吧，這位是綠海集團的陸厲薇陸董事，也就是我的母親。陸董，他就是我經常和你提起的小原，我出事期間，一直在照顧我的弟弟。”

  “哥，”吳原淡漠地打斷他：“不用介紹，我和陸董之前已經見過麵了。”

  “是嗎？”扣著輪椅的手指悄然收緊，陸申秋表情微不可見地怔了怔，又很快恢複過來，無所謂地笑道：“小原也真是的，怎麽從來沒跟哥哥提起過？”

  陸厲薇側目，陸申秋一臉傷懷，步步緊逼地道：“是覺得過意不去嗎？還是在害怕？噯，這有什麽呢，陸董雖是我的母親，但她並沒有把我當做她的兒子，自然也不會因為車禍的事情怪你的，小原別擔心。”

  吳原臉色煞白。

  “你說夠了嗎？”

  驟然一股壓迫感襲來，徐漾上前，看著陸申秋的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冰冷。

  陸申秋微訝：“徐先生，你也在啊。”

  “這很奇怪麽？”徐漾微微一笑，“隻要有你弟弟的地方，我都在。”

  陸申秋眯眼，空氣忽的具象化成了一根弦，隨著徐漾的話猛地拉緊。

  ……

  走廊盡頭，倒數第二間的vip包間內，任重聞搭在門把上的手一頓。

  本來要出門迎接陸家母子的，看到這一幕，腳又不動聲色地收了回去。

  這什麽情況？

  吳原居然是陸申秋的弟弟？

  任重聞怔愣著，腦子一時整理不了這錯綜複雜的關係，那邊人又說了些什麽也沒聽清，最後還是陸申秋平淡的一聲笑把他拉回神，就見他看也不看徐漾，溫聲對吳原道：“小原，我還有事，有什麽晚上我們回家再說吧。”

  輪椅轉向，極其吃力地朝走廊盡頭駛去，陸申秋側臉看上去十分蒼白，甚至帶了幾分可憐的味道。

  陸厲薇看戲似的看著自己的兒子。

  ******

  明明已經春季了，晚風卻一點兒不見暖和。

  陸申秋離開十五分鍾後，吳原站在台階上，額發被風吹得有些淩亂。

  “小學弟。”

  嗖一聲，吳原下意識地抬手，接住了徐漾拋過來的礦泉水。

  徐漾靠著自動販賣機站在前方，手裏的水已經下去了半瓶，衝他一抬下巴：“你晚上喝了酒，喝點兒水醒醒神。”

  吳原：“我喝得不多。”

  徐漾抬抬眉沒說話，吳原抿了下嘴角，忽然沒頭沒尾地道：“讓學長見笑了。”

  徐漾看見他握著礦泉水的手緊攥了下，無意識的小動作牽得心裏一疼。

  說起來，好像從沒聽小學弟抱怨過什麽。

  海綿一樣默默吸收著所有人的傾訴，自己的情緒卻一次也沒往外釋放過。

  是想憋死自己還是怎麽著？

  “我說小學弟。”

  徐漾一步邁五級台階，兩步就走到吳原麵前。

  “在我麵前就不用說那些客套話了吧？”

  吳原：“？”

  夜幕一片深藍色，天上沒有星星，反顯得徐漾眼睛極亮，就聽他哧地一笑，好像在回味什麽荒唐可笑的事似的。

  “你跟我說實話。”

  “實話？”

  “你哥腦袋是不是有點兒毛病？”

  “……”

  忽的把空礦泉水瓶一捏，徐漾冷笑道：“他腿斷了，跟你有什麽關係？”

  出車禍的時候順道把腦袋給擠了吧？

  當然這話不能說，影響他在吳原麵前的形象。

  吳原默默聽著，等他說完，才道：“學長。”

  聽口吻徐漾還以為他生氣了，仔細一看，卻發現吳原唇邊噙著一絲淺笑：“我們聊點別的吧。”

  徐漾：“……”

  吳原：“每次談到我哥，學長的表情都有點可怕。”

  徐漾俊臉一抽：“有嗎？”

  吳原眉眼微彎，柔和地道：“我比較想看學長笑的樣子。”

  如果可以，他不想讓徐漾接觸到任何和陸申秋有關的事情。

  徐漾歪頭凝視他，吳原坦然回視。

  徐漾歎了口氣，嘴角向上一扯：“這樣？”

  吳原認真道：“你眼睛沒笑。”

  徐漾斜睨著他：“要求還挺多。”

  徐漾：“我現在恨不得抽你哥一頓，笑成這樣就不錯了。”

  吳原抿抿嘴，換了個話題道：“我聽說年董準備用新城南區的地建新的商業地產，是嗎。”

  他還記得徐漾談及世貿街的成功時燃著細小亮光的眼神。

  果然，徐漾聞言嘴角一抬：“嗯，不過那也是養老房產之後的事了，年老頭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現在一門心思紮在養老項目裏，生怕陸厲薇那邊兒鑽偷工減料的空子，哪兒還有心思管別的。”

  吳原點頭，牽了牽嘴角：“所以學長也不用管別的。”

  徐漾失笑：“怎麽突然說起我來了？”

  吳原凝視他，徐漾的瞳孔並不是純黑的，而是深棕，有光照過去的時候，則會變成淺淺的琥珀色。

  吳原想這真是一雙不適合被陰暗晦澀沾染的眼睛。

  輕輕一笑，吳原說：“我哥那邊的事，我會處理的。”

  “學長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仰頭望著徐漾，他的眼神一如當年，連手裏有一瓶礦泉水的狀況都如此相似。

  隻不過這一回，水是學長遞過來的。

  徐漾靜默不語，半晌，道：“那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是什麽嗎？”

  吳原：“賣房子。”

  徐漾“嘁”一聲：“那是你。”

  吳原抿嘴，忽然臉上一暖，徐漾的手掌貼著他的臉頰，一字一字地說：

  “我現在最想和你在一起。”

  掌心下的皮膚有很輕微的抖動，徐漾看著吳原的眼睛，笑道：“所以你剛才說讓我做想做的事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的處境啊？”

  吳原一動不動，徐漾輕輕捏了下他的臉，“小學弟，我——”

  “徐總監，吳主管！你們在那兒幹嘛呢！”

  背後忽的響起一聲高喊。

  徐漾：“…………”

  幾人朝他們揮手：“大家都等著你們好半天了，酒都給倒好了，快來快來！”

  “來了。”吳原應了一聲，正要往上走，忽聽徐漾喚道：“小學弟。”

  吳原：“嗯？”

  “我剛才說要抽你哥一頓，可不是說著玩兒的。”

  “……”

  “隻不過看在你的麵子上，先忍了。”

  “……”

  說罷衝他肆無忌憚一笑，徐漾插著兜先一步走進大廳，回頭，看向被他剛才那股氣勢嚇住的幾人道：“怎麽不走了？不是要喝酒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