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差五分，吳原趕到了綠海。

  抬頭，十幾棟摩天寫字樓抱團林立，高聳入雲。一眼望過去，標誌性的綠色翻浪Logo宛如鋼鐵森林中的一塊綠寶石，在優質企業紮堆的商務廣場之間十分惹眼。

  就像擁有一套綠海的房子是新城人奮鬥一生的目標一樣，在綠海工作，也是許多人夢想中的職業生涯終點。

  吳原吸了口氣，到現在都有種還飄在雲裏的感覺。

  他竟然被錄取了。

  銷售部位於大樓的十七層，早高峰，電梯裏人滿為患。

  另一邊，馬經理已經開始對著新晉員工咆哮起來了。

  “——別以為你們過了實習期就能高枕無憂了！《樂家Property》新出的房企排行榜都看了嗎，規劃設計、產品品質、物業服務綠海全是第一，再看銷售額，第四！萬宏和保億就不說了，連玫瑰園都壓了咱們一頭，你們服嗎？”

  雖然都是綠海的員工，但銷售部和市場部、設計研究所那些精英不一樣，成立之初沒有那麽高的門檻，老員工學曆整體偏低，把業績看得比天重，搞得整個銷售部烏煙瘴氣，助長了很多不良風氣。

  “不服！”一個打著領帶的瘦高個聲如洪鍾。

  馬經理對有人回應十分滿意：“很好！王逸群，你這個態度非常好——別人呢？趙占飛？田姚？”

  被點名的兩個新員工趕緊搖頭：“不、不服。”

  馬經理哼了一聲。

  “人要想成功，必須從內心深處建立自信，連你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還怎麽跟競爭對手比，沒上場氣勢就先輸——”

  新員工們麵麵相覷，見馬經理忽然不說話了，冷著臉盯著電梯口方向。

  大家莫名其妙地跟著回頭。

  吳原一臉淡定地走了過來，還是那個樣子，眉宇清秀白皙，動作不急不緩。

  目瞪口呆。

  沒看錯吧？

  他居然也進了？

  田姚捅捅趙占飛，“誰啊？”

  趙占飛搖頭，他們當初和王逸群等人分的項目不同，還不知道吳原的事跡。

  “這人好厲害啊——”趙占飛怔怔地看著吳原，動了動胖胖的身子，“你看，他一來大家就都不說話了。”

  田姚：“……”

  眾人張著大嘴對著馬經理，恨不得把“求解釋”三個字貼臉上。

  馬經理鐵色鐵青，心裏的問號比他們隻多不少。

  天知道那天年董說要破格錄取吳原時他經曆了什麽——一個隻會添亂的廢物，到了年董嘴裏居然搖身一變成了本年度最值得期待的新人？要不是看在領導的麵子上，他當時就要冷笑了。

  “還愣在那兒幹什麽啊？趕緊過來！”馬經理咬牙切齒，他故意讓HR拖到今天早上才給吳原發郵件，沒想到這小子還挺會看時間，居然讓他卡著點到了。

  吳原站在了趙占飛的旁邊。

  趙占飛偷偷打量他。

  臉很白，垂眼時能看到深深的內雙眼皮的痕跡。

  皮膚也忒細了吧，跟小姑娘似的。

  馬經理被吳原帶跑了節奏，趕緊把話題拉回來：“——我知道你們很多人都是奔著海之星計劃來的，隻把置業顧問當成跳板，但我今天得把話說清楚了，隻要你在銷售部一天，你就得給我全力以赴！”

  一拍手。

  “好了，這兩天大家先熟悉一下新項目，下午我們去售樓處踩點，這次項目的地點很有代表性，我先帶著踩一次，以後都要靠你們自己，哪不明白就去問劉主管和林主管。劉主管是咱們綠海的老員工，常年銷售第一，你們可要好好抓住這份資源。還有小林，去年賣得最好的山墨水園就是她帶的項目。”

  提到劉主管時，趙占飛注意到吳原眉間一動。

  劉槐安笑眯眯地站起來和大家打了一圈招呼，麵對吳原時尤其熱烈。

  可能他自己不知道，但吳原看得清楚，他笑的時候五官有種說不出的僵硬。

  而林燕則是一身女強人範兒，裁剪合體的灰色高級西裝配紅唇，走過來問好時高跟鞋躂躂地響。

  兩人又分別把組下的員工介紹了一遍，大家仗著老人的身份，態度都有點傲，有個叫梁心鑫的女生長得很漂亮，帶著誇張的美瞳，一邊刷睫毛一邊跟大家說“嗨”，趙占飛看得眼睛都直了。

  隻有一個叫李忱的老員工很和藹地衝大家笑笑，還耐心地問了每個人的名字，他態度一低，像王逸群這樣會察言觀色的立刻就猜出了他在公司的地位，反而愛答不理的，隻圍著幾個主管轉。

  “前輩，這是我爸從老家帶來的茶葉，一點小心意，以後要多靠前輩指點了。”王逸群帶著一兜大包小包在辦公室裏竄來竄去，連林燕都難得地露出了一點笑容。

  吳原感覺有人在看他。

  回頭，一個小胖子急吼吼地把臉撇開，發現晚了又尷尬地轉過來，鼓起勇氣衝吳原擺擺手：“你好。”

  “我叫趙占飛。”

  吳原點點頭：“吳原。”

  趙占飛緊張得不得了，麵試時都沒這麽忐忑過，正想趁熱打鐵搞好關係，吳原已經轉過去了。

  “……”

  唯一認識的田姚正和幾個女生打得火熱，趙占飛撓撓耳朵，沒想到自己進了社會還是和高中大學一樣，一個朋友都交不到。

  梁心鑫“啪”地合上小鏡子，揚聲道：“馬經理，不是說今天有新的銷售總監過來嗎，吊了咱們一上午的胃口了，怎麽連個人影都不見啊？”

  滿屋子的女員工都等著這一問呢，早上官網改版的時候她們在群裏就已經炸過一輪了，僅一張新任總監的照片就刷了好幾頁，好多人特意早上洗了個頭化了淡妝，興衝衝地趕到公司，結果帥哥總監沒看到，隻有一堆毛都沒長齊的新人。

  也就那個冷著臉的男生還稍微順眼點。

  馬經理：“徐總監今早八點的飛機才到新城，要來也得下午了。”說著目光掃過虎視眈眈的眾女，酸溜溜地哦了一聲，“我還說你們今天怎麽來得那麽準時，原來都是來看帥哥的啊？”

  梁心鑫哼了一聲，椅子轉回去，不然還能來看誰？你的發際線麽？

  吳原對著項目宣傳冊一頁頁地看。

  新項目名為“南山新語”，地處新城市郊南山腳下，依山傍水，竹海環抱，從山上引下的泉水經由整個小區，打造都市外的天然氧吧，非常適合度假養老。

  用詞很美，隻是有點空。

  吳原打開公司電腦，他對南山一帶不熟悉，必須提前了解一下周邊環境。

  午飯後，馬經理租的大巴來了，新人把踩點當郊遊，一路嘰嘰喳喳，老員工則知道接下來的幾個月不免又是一場惡戰，仰頭昏昏欲睡。

  王逸群一直跟劉主管聊天，仿佛精力無限。

  吳原看著窗外，默默把路上看到的和網上查的資料比對。

  開發商宣傳項目時很容易誇大其詞，比如交通其實並沒有介紹的那麽便利，比如配套設施比較差，但空氣的清新程度的確不是都市能比的，周圍山風鳥語令人心曠神怡。

  綠海在這點上從沒讓人失望過。

  一個小時後，大巴停在了南山腳下。

  售樓處是臨時搭好的活動房，項目主要的銷售點還是在CBD，這裏隻是給專程跑來感受環境的客戶歇腳喝茶用。

  新人的第一項任務是打掃衛生。

  吳原被分到了擦風扇和打掃天花板的工作。

  也不知道是不是馬經理故意為難他，其他新人都是擦擦桌子掃掃地，十幾分鍾就能完成，相當於他三分之一的工作，等別人都快完工的時候，他才剛剛清完蜘蛛網。

  “那個，吳原，我幫你吧。”

  吳原扭頭，又是剛才那個小胖子。

  “不用。”

  趙占飛：“可你一個人得收拾到什麽時候啊？”

  吳原看著他手裏的墩布，不為所動。

  “先管好你自己。”

  旁邊有人拉趙占飛：“傻了吧，熱臉貼冷屁股，他才不稀罕你那點好意呢。”

  趙占飛有點受傷，但因為吳原今早給他的第一印象太強烈了，他有點聽不得別人說吳原不好，可又不敢反駁，隻能悶頭墩地。

  剛墩完，馬經理一聲大吼：“集合集合，帶你們去熟悉下環境，沒打掃完的接著打掃——”

  趙占飛一愣，飛快朝吳原看了一眼。

  難道他不讓自己幫忙，是怕自己幹不完活耽誤下麵的行程嗎？

  趙占飛忽然覺得南山沒那麽大吸引力了，他很想留下來陪吳原一起，可又怕對方嫌自己煩。

  “趙占飛，走了。”田姚跑來叫他。

  “……哦、哦。”趙占飛戀戀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吳原，我先走了？”

  沒人回應。

  “快點，馬經理又開始罵了。”田姚拽他，臨走前看了看吳原，有點同情他。

  吳原帶著手套，認認真真地擦著電風扇，外麵很安靜，他忽然覺得此景有些似曾相識，隨即想起上高中的時候，他們家也做過一次大掃除，那時候陸申秋還沒出事，笑眯眯地站在椅子上清掃天花板。

  身後響起一陣汽車引擎的轟鳴聲，吳原正出著神，沒注意。

  那時候母親也還在。

  腳步聲漸近。

  抹布黑了一層，吳原轉身，正要去夠最後一片扇葉，一雙大長腿逆著光從門口邁了進來。

  扇葉輕輕一震。

  來人扯掉墨鏡，對著灰頭土臉的吳原一揚眉。

  “謔，這年頭打雜也不容易啊。”

  或許是因為長時間舟車勞頓，他的聲音十分沙啞，低音炮比平時更多加了幾分馬力，讓忘拿手機趕回來的梁心鑫當場就愣住了。

  “徐、徐總監？”

  她看著麵前男人長身玉立的背影，試探地道。

  徐漾嘴角上揚，也不知道他噴的什麽香水，轉身時撲來一股淡淡的木質與煙葉的氣息，像是一捧浸飽水汽的幹草。

  “是我，你好啊美女。”

  他主動伸出一隻手，手指修長，手掌幹淨溫暖，銳減了語調中的輕浮。

  梁心鑫紅著臉半推半就地跟他一握。

  她從小到大被人誇美女，從沒這麽不知所措過。

  天呐，徐總監比照片上還要好看。

  因為徐漾的到來，原本計劃好的行程也延後了。

  馬經理趕到的時候，徐漾正和幾個女生談笑風生，果真和傳說的一樣是個美男子，站那像個白熾燈似的閃閃發亮。

  馬經理哼了一聲，不太服氣被這麽個黃毛小子壓上一頭，誰料下一秒，徐漾忽然分開人群朝他走來，氣質壓得又沉又穩，和剛才騷氣外露的模樣大相徑庭。

  “這位就是馬經理吧，久仰，初次見麵，我是徐漾。”

  馬經理沒想到他會主動伸手，有點意外：“你好徐總監，一路辛苦，別這麽客氣。”

  徐漾笑道：“應該的，早就聽說馬經理經驗豐富，雖然職位上我比馬經理虛高一級，但在綠海馬經理是我的前輩，有些專業問題肯定少不了還要仰仗馬經理的指點。”

  兩手一握。

  馬經理立時一陣飄飄然，徐漾這話說得太讓人舒服了，他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暗地裏的那些不快瞬間煙消雲散，正要謙虛一下，耳邊忽然響起一個冷冰冰的聲音。

  “經理。”

  嘴角一抽，回頭，吳原抱著椅子麵無表情地看他。

  “你擋了路。”

  馬經理發現自己再一次低估了吳原的眼力見。

  當著徐漾的麵他不好發作，強忍住咆哮的衝動給吳原騰開位置，卻見徐總監饒有興趣地望著吳原的背影。

  他好心提醒：“徐總監，你別理他，那可是個怪人。”

  徐漾嘴角微彎。

  “是有點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