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第 149 章
作者:蓬萊客      更新:2020-08-14 08:48      字數:9703
  晉江文學城歡迎您楊宣從高嶠那裏出來,後背額頭,整片都還是熱汗,人立於風口,吹了片刻,待汗意有些消下去了,心頭便浮上片刻前許泌那先怒後霽的反常態度。

  許氏多年以來,為門戶之利,與高氏、陸氏,暗相爭鬥。

  許家雖占外戚之利,但無論從威望還是家族實力來說,想壓高氏一頭,可能性並不大。倒是與陸氏,因實力相平,無論在子弟門生的征舉任用還是地方利益的實際獲取方麵,爭奪更甚。

  此次,麵對來自北夏的兵壓,許泌不但讚成由高嶠總領軍事,還在朝廷上表態,許氏軍府之人,可聽憑高嶠調用。

  畢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許泌再熱衷於門戶之利,也不會蠢到不拿國運不當一回事。他也因此而獲得了顧全大局的美名。

  但除了這個原因,許泌的動機,深究下去,卻不止於此。

  旁人或許不知,楊宣卻心知肚明。

  就在戰雲籠罩的那段時日裏,高允等人已經前去江北備戰,大虞國內,朝野上下,實則依舊一片悲觀。

  北夏在過去的二十年裏,相繼吞並了柔然、匈奴、鮮卑人等建立的各種大小胡人政權,一統中原。

  這一仗,無論從人口還是兵力來說,南北相差,太過懸殊。因此,即便高嶠曾多次在朝堂論證,認為北夏看似強大,實則內部毫無粘合之力,大虞若上下齊心,與之決一死戰,也並非沒有取勝的可能,以鼓舞人心,但上從廟堂,下到普通民眾,對於大虞能打贏這場仗,人人依然不抱太大的希望。

  許泌也不例外。當初派兵之時,便以加強上遊防備為由,暗中在自己經營了多年的荊襄一帶保留了實力。

  照許泌的打算,由高家領此戰事,失利,首當其衝的,自然是高家。許氏不但不必遭受責難,且借了這片保留地盤,趁著高氏受挫之際,倒極有可能,趁機取而代之。

  楊宣當時便對許泌的部署有所覺察了,知他並沒有如之前向高嶠許諾的那樣全力配合,因擔心戰事不利,心中還有些不滿。

  但身為許氏府兵之將,他也隻能聽命行事。

  許泌沒有想到的是,這場戰事,大虞不但打贏了,而且贏得如此迅速、漂亮。

  高家的聲望,也因這一戰,愈發輝煌,襯得許氏倍加無力。

  高家也就罷了,連戰前原本和許家勢均力敵的陸家,眼看也因子弟的傑出和與高家的聯姻,將自家拋在了身後。

  更不用說,倘若兩家聯姻,就此緊密結合在了一起,朝廷之中,許氏最後的幾分立足之地,怕是也要被奪走。

  試問許泌,怎會甘心?

  今日恰好卻出了這樣的事。寒門李穆,竟起了求娶高嶠女兒的念頭。

  對於許泌來說,豈不是恰正好送來了一個機會?

  高嶠若為保守他一諾千金的君子美名,將女兒下嫁李穆。高家於士族間不但名譽掃地,陸家免不了也要遭人譏笑,不但如此,兩家相互必也會生出嫌隙。

  高嶠若以士庶不通婚的理由拒絕李穆的求娶,依然與陸家聯姻,難免落下一個不守信約的口實,和李穆也必將反目成仇。

  此事,無論最後結果如何,對於許氏而言,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他又怎會加以阻攔?

  況且,以楊宣對許泌的了解,這種局麵之下,他恐怕更願意看到李穆求娶成功。

  即便李穆因做了高家女婿,日後投靠向了高家。但對於門閥來說,一個猛將的價值,不過也就是一件用得趁手的工具而已。

  工具日後倘若對自己有了威脅,除去就是。

  而門戶之利,才永遠是排在第一位的。

  以李穆的年紀和此前閱曆,他沒機會接近這些門閥,也不可能想到如此深遠。

  想來此次,他也隻是血氣方剛,涉世不深,這才想要求娶高氏女而已。

  他怎能知道,他的這個舉動,無形中竟成了可能撬動高、許、陸這三家當朝頂級士族門戶之間那種看似長久維持住了平衡的利益博弈的一把刀?

  楊宣想通了這其中的關節,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才消下去的熱汗,又滾滾而出。

  門閥的力量有多麽可怕,他再清楚不過。

  絞殺像他們這樣的庶族,讓他們的子弟後裔永無出頭之日,易如反掌。

  楊宣再不猶豫,決定立刻去找李穆。

  必須要讓他知難而退,免得無形中卷入了這場門閥相爭的暗流,日後怕是怎麽死都不知道。

  楊宣擦了擦汗,急忙抬步離去,卻聽身畔一道聲音傳來:“楊將軍,留步!”

  楊宣轉頭,見對麵來了幾個年輕男子。

  一個是高嶠侄兒高桓。另個,似是陸家的陸煥之,大冠高屐,叉手立在那裏,淡淡地瞧著自己。

  二人邊上的另外一個男子,卻要年長,與李穆相仿的年紀,二十多歲,身量頎長,麵容清俊,氣質如玉,但眉宇之間,卻又帶一縷士族子弟所罕見的英氣,與今日到處可見的坐了牛車從城裏來此觀看犒軍的施朱傅粉的士族子弟相比,宛若鶴立雞群,引人注目。

  這年輕男子,便是有名的陸家長子陸柬之。

  今日興平帝犒軍,他的名字,赫赫亦在功臣之列,再有先前平定林邑之亂,兩功並舉,年紀輕輕,便晉位給事黃門侍郎,加建威將軍。

  楊宣自然認得他,但因地位懸殊,平日素無交往,此刻見他唇邊含著溫笑,衣袂當風,正向自己行來,不禁驚訝,立刻迎了上去。

  陸柬之道:“久聞將軍大名,有幸見得真容,果然威武。”

  楊宣更是驚訝。

  他早就聽聞,陸光一向自矜身份,於士庶之別,極其看重。

  卻沒想到大名鼎鼎的陸氏長公子柬之,竟有高嶠之風,言辭之中,絲毫沒有瞧不起自己這種寒門武將的意思,忙道:“公子謬讚了,楊宣愧不敢當。”

  寒暄完畢,陸柬之說:“將軍威武過人,帳下李穆,亦非凡俗之輩,此次江北大戰,不但立下奇功,一戰成名,從前還於陣前救過子樂。李穆之勇,令人感佩。我視子樂,一向如同親弟,早就想向李穆言謝,隻是先前戰事纏身,一直未曾有過機會。如今江北平定,正是良機。重陽在即,建康子弟,向來有重陽登高之樂。我欲到時,邀李穆同登城北覆舟山,共賞秋景,煩請將軍代我轉話,不日我便具貼邀約,以表誠意。”

  楊宣再次驚訝,忙點頭:“承公子邀約,機會難得,我代李穆多謝公子。這就轉告於他。”

  陸柬之頷首,與他拱手道別,這才離去。

  他二人方才說話之時,高桓一直在旁,見楊宣去了,麵露喜色,迎上來說:“多謝大兄成全!”

  感激之色,溢於言表。

  陸柬之含笑道:“便是沒有你開口,我本也想向他致謝。正好趁此良機,到時大兄必遍邀建康名士,如何?”

  高桓歡喜不已,一旁陸煥之皺眉異議:“大兄,他救了子樂,咱們自然要謝,隻也不必如此興師動眾……”

  陸柬之轉頭看向他,視線落在了他的臉上。

  陸煥之今早出城觀禮,臉上擦了香膏,又細細地傅了一層白粉,一天下來,粉層脫落,混合著汗,在額頭留下一道一道的痕跡,汙粉有些沾在眉毛上,模樣看起來,並不如何雅觀。

  高桓順著陸柬之的目光望去,忍不住噗的一聲,樂了。

  陸煥之這才有所覺察,摸了摸臉,小聲地辯解:“本也不想擦的,隻是同行那些人全都……”

  陸柬之微微皺了皺眉:“須眉男兒,整日卻學那婦人調朱弄粉,難怪北人譏嘲我南人隻有婦人和乳兒!”

  陸煥之麵紅耳赤,急忙掏出一塊手帕,用力擦臉。

  高桓笑完,也是不忍好友落入如此尷尬的境地,忙替他打著圓場,心情頗是愉悅。

  伯父不答應,那就退而求其次,能以陸柬之之名邀約,也是好的。想必李穆得知消息,應也歡喜。

  高桓本想親自找過去的,但想到伯父的禁令,雖百思不得其解,心底更是不滿,終究還是不敢明著違背,便尋了陸柬之,終於達成了心願。

  他按捺住期待的心情,長長地籲出一口氣,隻盼著重陽那日,早些到來才好。

  ……

  已是亥時中了。

  平常這辰點,高家已閉門,洛神也早睡下。

  但今夜,整個高家卻還燈火通明。高七帶著家中奴仆,在外院翹首等待男主人的歸來。

  洛神此刻正陪在蕭永嘉的身邊。

  蕭永嘉見她打了個哈欠,便催她先回房去睡。

  便是再困,洛神此刻也是不肯去睡的。

  她撐大眼睛,搖頭:“我不困。我要等阿耶回來。阿娘,我幫你梳梳頭發吧。”

  洛神有一把又黑又亮的秀發。垂下之時,在燈光下,宛如一匹閃著美麗光澤的上好綢緞。

  這全得來於母親蕭永嘉。

  她的一頭青絲,美得曾被人以千金入賦,廣為傳播。

  這掌故,還是早幾年有一回,阿菊吃醉了酒,和洛神絮叨之時,無意說漏嘴的。

  據說,長公主還隻有洛神這麽大時,當時尚未滅國、還打著忠於南虞旗號的鮮卑慕容氏,曾派使者南下建康,覲見先帝。

  當時使團裏,有一個年輕的鮮卑宗室,在先帝為使團舉辦的一場遊宴上,偶遇清河公主,為公主所傾倒,不但效仿南人,花費重金請人寫賦,表達自己對公主的仰慕,竟還期望大虞能下嫁公主。

  自然了,先帝怎肯讓自己驕傲而尊貴的公主女兒下嫁到北方那個業已搖搖欲墜的屬國,便以公主已有婚約為由,拒了那個鮮卑人。鮮卑人抱憾而去。

  多年之後,一切物是人非。

  昔日的公主,如今已為人母。而鮮卑人的國,也早被羯所滅。當年的那個宗室慕容西,降了北夏後,被封為大寧侯,因能征善戰,得了北方第一猛將的稱號。

  而那首重金換來的賦,也早化入了秦淮河的婉濃煙波,再沒留下半點的痕跡。

  但據阿菊的說法,全篇濃墨重彩,毫不吝嗇地以各種最華麗的辭藻,對公主的美,加以描繪和讚美,尤其是那一頭青絲,更是被描繪成能叫人魂牽夢縈的美麗寄托。

  阿菊當時酒醒過後,便連聲否認,說全都是自己胡謅出來的,叫洛神千萬不要當真。

  不管掌故是不是真,在洛神的心底裏,因為阿菊的那段酒後失言,令父母的往事,反倒更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蕭永嘉如今雖人到中年了,但一頭長發,依舊烏黑發亮。

  今晚阿耶就要回了。

  出於自己那小小的,不能叫人知道的私心,洛神忽然想幫母親再梳個頭,好讓發絲看起來更加富有光澤,美麗動人。

  她取了青玉梳,將蕭永嘉壓坐在鏡台之前,自己跪坐於她的身後,對著鏡子,仔細地梳著母親的發絲。

  梳完後,喚手巧的侍女綰出母親喜愛的回心髻,又用自己的小指,挑了一丁點兒前些日剛調出來的玫瑰口脂,親手輕輕地點在母親的雙唇之上。

  口脂潤澤而細膩,化在唇上,鮮美若花,淡香沁鼻。

  洛神平日不大愛用這些的,但也喜歡這種味道。

  她忙忙碌碌時,蕭永嘉口中雖不住抱怨,卻還是坐在那裏,笑著,任由女兒替自己梳頭點唇。

  “阿娘,阿耶那麽辛苦,好容易才回家,晚上你不要趕他去書房睡,好不好?”

  洛神從後趴了過來,一雙柔軟臂膀,環抱住了蕭永嘉的雙肩,附唇到她耳畔,悄悄地懇求。

  蕭永嘉轉過臉,對上女兒那雙含著期待之色的明亮雙眸,心裏忽然一酸。

  還沒來得及開口,聽外頭阿菊說道:“稟長公主,相公回了!”

  她話音未落,伴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侍衛從檻外衝了進來。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門!傳言太後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榮康領著羯兵正朝這邊而來,怕是要對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來及了!”

  人人都知,羯人軍隊暴虐成性,每攻破南朝一城,必燒殺奸掠,無惡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無人性,據說曾將南朝女俘與鹿肉同鍋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樂。

  道姑們本就驚慌,聞言更是麵無人色,紛紛痛哭。幾個膽小的,已經快要站立不住了,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

  高洛神閉目。

  一片燭火搖曳,將她身著道服的孤瘦身影投於牆上,倍添淒清。

  神州陸沉。異族鐵蹄,輪番踐踏著錦繡膏腴的兩京舊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翹首期盼之下,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結局,或無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敗垂成。

  當收複故國河山的夢想徹底破滅了,南人能做的,也就隻是憑了長江天塹偏安江左,在以華夏正統而自居的最後一絲優越感中,徒望兩京,借那衣冠禮製,回味著往昔的殘餘榮光罷了。

  然而今天,連這都不可能了。

  曾經以為固若金湯的天塹,也無法阻擋羯人南侵的腳步。

  那個榮康,曾是巴東的地方藩鎮,數年前喪妻後,因慕高氏洛神之名,仗著兵強馬壯,朝廷對他多有倚仗,竟求婚於她。

  以高氏的高貴門第,又怎會聯姻於榮康這種方伯武將?

  何況,高洛神自十年前起便入了道門,發誓此生再不複嫁。

  她的堂姐高太後,因了十年前的那件舊事,知虧欠於她,亦不敢勉強。

  榮康求婚不成,自覺失了顏麵,從此記恨在心,次年起兵作亂,被平叛後,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舉南侵,榮康便是前鋒,帶領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揚威,無惡不作。

  “我不走。你們走吧。”

  高洛神緩緩睜眸,再次說道。

  她的神色平靜。

  “夫人,保重……”

  道姑們紛紛朝她下跪磕頭,起身後,相互扶持,一邊哭泣,一邊轉身匆匆離去。

  偌大的紫雲觀,很快便隻剩下了高洛神一人。

  高洛神步出了道觀後門,獨行步至江邊,立於一塊聳岩之上,眺望麵前這片將九州劃分了南北的浩瀚江麵。

  銀月懸空,江風獵獵,她衣袂狂舞,如乘風將去。

  這個暮春的深夜,江渚之上,遠處春江海潮,猶如一條銀線,正聯月而來。

  台城外的這片月下春江潮水,她也再熟悉不過。

  無數個從夢魘中醒來的深夜,當再也無法睡去之時,唯一在耳畔陪伴她著的,便是那夜夜的江潮之聲,夜複一夜,年年月月。

  然而今夜,這江潮聲,聽起來卻也猶如羯騎南下發出的地動般的鼙鼓之聲。

  高洛神仿佛聽到了遠處來不及逃走的道姑們的驚恐哭喊聲和羯兵的狂笑嘶吼之聲。

  什麽都結束了。

  南朝風流,家族榮光,以及,和她有關的一切,都將要在今夜終結。

  身後的羯兵越來越近,聲音隨風傳來,已是清晰可辨。

  高洛神沒有回頭。

  江水卷湧著她漸漸漂浮而起的裙裾,猶如散開的一朵花兒,瘦弱如竹的身子,被波流推著,在江風中晃動。

  她抬眸,注視著正向自己迎麵湧來的那片江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向著江心跋涉而去。

  從高洛神有記憶開始,父親就時常帶她來到江畔的石頭城裏。

  巍巍青山之間,矗立著高聳的城牆。石頭城位於皇城西,長江畔,這裏常年重兵駐守,用以拱衛都城。

  父親總是牽著她的小手,遙望著一江之隔的北方,久久注目。

  北伐收複失地,光複漢家故國,是父親這一生最大的夙願。

  據說,母親在生她的前夕,父親曾夢回東都洛陽。夢中,他以幻為真,徜徉在洛河兩岸,縱情放歌,於狂喜中醒來,不過是倍加惆悵。

  洛神曾猜想,父親為她如此取名,這其中,未嚐不是沒有吊古懷今,思深寄遠之意。

  隻是父親大概不會想到,她此生最後時刻,如此隨水而逝。

  便如其名。冥冥之中,這或許未嚐不是一種讖命。

  夜半的江潮,如同一條巨龍,在月光之下,發出攝人魂魄的怒吼之聲。

  它咆哮著,向她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宛如就要將她吞噬。

  她卻沒有絲毫的恐懼。

  這一生,太多她所愛的人,已經早於她離去了。

  興平十五年,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她第一次知道了死別的滋味。那一年,和她情同親姐弟的十五歲的堂弟高桓,在平定宗室臨川王叛亂的戰事中,不幸遇難。

  接著,太康二年,在她十八歲的那年,她失去了新婚不久的丈夫陸柬之。

  太康三年,新寡的她尚沉浸在痛失愛人的悲傷裏時,上天又無情地奪去了她的父親和母親。那一年,三吳之地生亂,亂兵圍城,母親被困,父親為救母親,二人雙雙罹難。

  而在十數年後的今日,就在不久之前,最後支撐著大虞江山和高氏門戶的她的叔父、從兄,也相繼戰死在了直麵南下羯軍的江北襄陽城中。

  高洛神的眼前,浮光掠影般地閃過了這許多的畫麵。

  末了,她的腦海裏,忽然又映出了另一張麵孔。

  那是一張男子的麵孔,血汙染滿了他英武的麵容。

  新鮮的血,卻還不停地從他的眼眶裏繼續滴落。

  一滴一滴,濺在她的麵額之上,濺花了她那張嬌美如花的麵龐。

  那一刻,她被他撲倒在了地上。兩人的臉,距離近得能感知到對方的呼吸。

  他的雙眸便如此滴著血,死死地盯著她,眸光裏充滿了無比的憤怒和深深的恨意。

  他仿佛一頭受了重傷的瀕死前的暴怒猛獸,下一刻,便要將她活活撕碎,吞噬下去。

  然而最後,她卻還是活了下來,活到今日。

  而他,終如此地死在了她的身上。

  一直以來,高洛神都想將那張眼眶滴血的男子的臉,從自己的記憶裏抹除而去。

  最好忘記了,一幹二淨。

  然而這十年來,無數個被噩夢驚醒的深夜裏,當在耳畔傳來的遠處那隱隱的江潮聲中輾轉難眠之時,高洛神卻總是控製不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當年的那一幕。

  那個充斥了陰謀和血色的洞房之夜。

  很多年後,直到今日,她依然想不明白。

  當初他斷氣前的最後一刻,之所以沒有折斷她的脖子,到底是出於力不從心,還是放過了她?

  她也曾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倘若時光回轉,一切能夠重來,她還會不會接受那樣的安排?

  她更曾經想,倘若十年之前,那個名叫李穆的男子沒有死去,如今他還活著,那麽今日之江左,會是何等之局麵?

  這些北方的羯人,可還有機會能如今日這般攻破建康,俘去了大虞的太後和皇帝?

  “把她抓回來,重重有賞——”

  刺耳的聲音,伴隨著紛遝的腳步之聲,從身後傳來。

  羯兵已經追到了江邊,高聲喧嚷,有人涉水追她而來。

  一片江潮,迎頭打來,她閉目,縱身迎了上去。

  她整個人,從頭到腳,瞬間便被江潮吞沒,不見蹤影。

  江潮不複片刻前的暴怒了,卷出一層層的白色泡沫,將她完全地包圍。

  她漂浮其間,悠悠蕩蕩,宛如得到了來自母胎的最溫柔的嗬護。

  她的鼻息裏,最後聞到的,是春江潮水特有的淡淡的腥味。

  這氣味,叫她又想起了當年那個死在了她身上的男子所留給她的最後的氣息。

  那是血的氣息。

  記憶,也最後一次,將她喚回到了十年之前的那個江南暮春。

  那一年,她二十五歲,正當花信之年,卻已寡居七年之久。

  高氏為江左頂級門閥,士族高標。

  高洛神的父親高嶠,一生以清節儒雅而著稱,曆任朝廷領軍將軍、鎮國將軍,尚書令,累官司空,封縣公,名滿天下。

  母親蕭永嘉,興平帝的長姐,號清河長公主。

  除卻家世,高洛神人如其名,才貌名動建康,七年以來,求婚者絡繹不絕,幾乎全部都是與高氏相匹配的士族傑俊子弟。

  但高洛神心靜若水,深居簡出。

  直到有一天,她被召入皇宮。

  平靜的生活,就此被打破了。

  陸柬之率先抵達,取弓箭,到了引射處,凝立片刻,隨後搭箭上弦,拉弓,張成了滿月的形狀。

  弓梢兩側的榫頭,因吃足了他雙臂所發的力道,不勝負荷,漸漸發出輕微的格格震顫之聲。

  就在那張弓弦繃得下一刻仿佛就要斷裂之時,他倏地鬆開了緊緊扣著箭杆的拇指。

  箭瞬間掙脫束縛,離弦而去,如閃電般筆直向前,嘶嘶破空,就在眨眼之間,“噗”的一聲,不偏不倚,釘入了對麵那張靶子中心的錢孔裏。

  一箭中的!

  非但如此,這整個過程中,他射箭的動作,無論是穩弓,還是瞄準,也如流水般一氣嗬成,沒有分毫的凝滯,可謂是優美至極!

  對麵的守靶人,上前檢視,以旗幟表示過關。

  頃刻間,靶場裏爆發出了一陣叫好之聲。

  圍觀之人,除了高、陸兩家的門生弟子或是交好之外,就是那些平日和這兩家有所不和的,此刻親眼見識了陸柬之的弓射,也不得不服。

  陸氏長子,果然名不虛傳。

  身後靶場裏的那片喝彩聲依然此起彼伏,陸柬之卻仿佛絲毫沒有入耳。

  他放下弓箭,抬頭望了眼第三關,也就是清辯場的方向,邁步疾奔而去。

  隻是,才奔出去十來步路,他的耳畔,忽然間安靜了下來。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

  仿佛身後靶場這幾百個人的咽喉,就在這一刹那,突然被一隻巨手給掐住了。

  集體消音!

  陸柬之下意識停住腳步,轉過了頭。

  李穆緊隨他也到了。

  不但如此,就在自己才奔出不過十來步路的這短暫譬如眨眼的功夫之間,他已放出了箭。

  他那列射道盡頭的靶心錢孔之中,深深地,也已釘入了一支箭。

  箭杆伴著尚未消盡的餘力,還在微微地快速震顫著。

  陸柬之仿佛聽到了它發出的那種特殊的嗡嗡顫音。

  片刻前還充斥著喝彩之聲的靶場,隨著李穆的現身和他射出的那一箭,靜默了下來。

  幾乎沒有人看清李穆是如何搭弓放箭,那箭便已離弦而出。

  非但快,力道更是猶如挾了萬鈞雷霆,隱隱含著殺氣。

  或許是沒來得及反應,也或許,是在這樣猝不及防的情況之下,他們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否該為射出了如此一箭的李穆同樣地送上一聲喝彩,還是應當視而不見,這才會出現如此戲劇性的一幕吧。

  ……

  這種在沙場亂陣間練就的殺人箭和士族子弟從小練習而得的引以為傲的精妙箭法,是有著本質區別的。

  在殺紅眼的戰場裏,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能讓一個弓弩手做到總能以最好的角度放出自己的箭。

  除了盡量穩、準、狠,沒有別的生存法則。

  所以那些身經百戰最後還能活著的弓弩手,無不是殺人的利器。

  他們的身法或許並不美妙,動作更不能叫人賞心悅目。但能在最短的時間裏,射出最精準,最具威力的奪命之箭,這就是他們每次賴以從戰場上活著下來的唯一法子。

  李穆在投軍的最初幾年裏,做過為時不短的弓弩手。

  他曾是最出色的弓弩手之一。

  ……

  幾乎不過是一來一回之間,李穆便放下了弓箭。

  沒有片刻的猶豫,他轉過身,就往虎山的方向而去。

  陸柬之望著他去往虎山的背影,目光凝滯,臉上露出一絲恍惚般的神色。

  片刻後,他突然轉身,竟也朝著那個方向,疾步追了上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攀援抵達了虎山的所在。

  這個消息,迅速就被傳到了觀景台上。

  兩人的第二關,也算是相平。

  但不知陸柬之如何做想,在最後一關,竟棄了清談,選擇和李穆同往虎山。

  這一結果,著實叫人意外。

  陸光對兒子的選擇,顯然,事先也是完全沒有任何的準備。

  他似乎很是吃驚,並且,應該也有些不悅。但很快,就掩飾住了自己的情緒,正襟危坐,神色嚴肅。

  高嶠望著虎山的方向,眉頭緊鎖。其餘人則議論著,紛紛站了起來,不停地張望,好奇地等待著最後的結果。

  ……

  虎山名“山”,實則是一個山腹內天然形成的洞穴。從前裏麵關著用來相互廝殺格鬥以取悅貴族的猛獸。後來被廢棄,但名字一直保留了下來。

  而今日,這裏重被啟用。

  第三關的阻攔,就是一隻被困在洞穴裏的猛虎。

  這隻猛虎,不但經曆過多場的同類廝殺,稱霸至今,而且,最近這三天,都不曾被喂飽過。

  凶悍地步,可想而知。

  虎穴位於下方一個凹陷進去的深洞裏。入口處山壁陡峭,但怪石嶙峋,可借力攀援上下。洞內光線昏暗,人站在洞口,無法看到洞穴深處的景象,隻能隱隱聽到陣陣沉悶的虎嘯之聲,不斷地傳了上來。

  洞穴口,站著一個馴獸人,高鼻藍眼,是個胡人。看見李穆和陸柬之一道出現在了這一關口,迎了上來,躬身說:“猛虎就在下方洞穴之中。奴這裏是入口,出口在西側。二位郎君須從此處進,西口出,方算通過,途中遇虎,可殺,可不殺,悉聽尊便。若有郎君中途不敵,可返回敲擊洞壁,奴守在此處,聽到,便放下繩梯,助郎君上來。”

  馴獸人又指著一個兵器架,說:“此為防身所用,二位郎君,請取用。”

  架子上隻橫放了兩根長棍,別無它物。

  陸柬之和李穆各自取了一根,手腳並用,攀著山壁,下了洞穴。

  要想從這裏去往對麵的出口,就隻能沿著洞穴的地勢前行,而洞穴卻宛如鑿在山腹中間的一條洞道,越往深處,越是低矮狹窄。

  最窄的腹地之處,寬度勘勘隻容雙馬並排通過而已。

  空間本就騰挪有限,加上惡虎擋道,手中唯一的防身武器,又隻有一根長棍,殺傷力有限。

  洞道的東西口子,雖距離不長,但這一關的艱難程度,可想而知。

  陸柬之和李穆各自持著長棍,一左一右,朝著山洞深處,慢慢走去。

  沿著洞壁,雖然每隔一段距離,便插了一把火炬照明,但下到深處,光線依然昏暗,火光將兩人身影映照在洞壁之上,影影綽綽,還沒前行幾步,忽然,對麵深處,迎麵撲來了一陣帶著腥惡之氣的涼風。

  接著,黑影一晃,一隻猛虎突然從昏暗中跳了出來,擋住了兩人的去路。

  這是一隻體型巨大的成年公虎,異常強壯,虎目發出瑩瑩的兩點綠光,十分瘮人。

  饑餓令它變得異常的焦躁和興奮。

  它盯著突然出現在麵前的兩個不速之客,眼中綠光閃爍,嘴角不住流著口涎,一邊低低地咆哮著,一邊不停地走來走去,仿佛一時還沒決定,先去攻擊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