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第 143 章
作者:蓬萊客      更新:2020-08-14 08:48      字數:4757
  晉江文學城歡迎您但也僅此而已。

  她並沒多少興趣,聽阿弟在自己麵前不斷地褒揚那個李穆如何如何英雄過人。

  父親想必已經給予他相應的嘉獎了。無論是什麽,都是他應得的。

  她更關心的,還是父親、叔父、堂兄,以及……陸家大兄柬之,這些她熟悉的、所關心的人,他們在戰事中,是否毫發無傷,又到底何日回來。

  她打斷了高桓,問自己想知道的問題。

  “快了!我便是接到伯父的家書,知不日歸來,才來此處接你和……”

  他停了下來,看向一旁的蕭永嘉。

  蕭永嘉便靠坐在這間水榭窗畔的一張憑幾之側,張著一隻手,對窗欣賞著自己今早剛染過的一副鮮紅指甲,五指青蔥,不遜少女。

  清河長公主不但有悍婦之名,且在嫁給高嶠之後,因生活奢靡而被人時常詬病。

  在洛神幼年的模糊記憶裏,母親一開始似乎也並非如此,後來不知為何,漸漸沉迷其中。衣裳配飾,動輒花費數萬。光是鞋履,便存了不下百雙,鳳頭、聚雲、五色……各種形製,錦繡絢爛,金貝踩地,珠玉踏足,奢侈至極,許多放在那裏任其蒙塵,根本就未曾穿過。

  平日,她除了偶爾穿著道服之外,其餘時候,永遠都是光鮮逼人,即便一人獨處,也不例外。

  此刻亦是如此。

  陽光從窗外照入,映得插在她烏黑高髻側的一支蛇形琥珀頭金簪閃閃發亮,麵龐肌膚,白得透膩,在陽光下閃動著珍珠般的美麗光澤。

  對姐弟倆在一旁的敘話,她看起來似乎渾不在意。

  高桓轉向她,恭恭敬敬地道:“伯母,侄兒奉了伯父之命,特意來此接伯母阿姊一道歸家去。”

  蕭永嘉連眼皮子都沒抬:“你將你阿姊接回去便是。我就罷了!來來去去,路又不算近,很是累人。”

  “伯母!實在是伯父信中特意吩咐過的!伯母不回,伯父必是怪侄兒的。何況為了先前那事,伯父對侄兒的氣還未消,這回若又接不回伯母,怕伯父更不待見侄兒。伯母,你就可憐可憐侄兒吧!”

  高桓見洛神背對著蕭永嘉,對自己偷偷使著眼色,心領神會,急忙又上去哀求。

  這還不算,噗通一聲,雙膝跪在了地上。

  蕭永嘉放下自己那隻欣賞了半晌的手,轉過臉來,挑了挑一側精心修過的漆眉,丹唇一抿,笑。

  “六郎,你就知道哄伯母。起來吧,你今天就是跪穿了兩個膝蓋窩也沒用。放心吧,我不回,你那個伯父,不會拿你如何的。”

  高桓雖如同寄養於高嶠名下,但在這個有悍婦之名的長公主伯母麵前,卻也不敢過於肆昵。

  聞言,隻好從地上爬了起來,看向洛神,一副盡力奈何的表情。

  “阿娘——”

  洛神咬唇。

  “你要回去見你阿耶,隨桓兒同回便是。我這就叫人替你收拾物件去。”

  蕭永嘉神色絲毫不為所動,打斷了女兒,從榻上站起了身,踩著腳下那片軟毛幾乎蓋過腳背的華麗氈衣,下了坐榻,轉身朝外而去。

  衣袖和曳地裙擺上繡著的那片精致金絲花邊,隨著她的步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洛神望著她的背影,微微發呆,不禁想起數月之前,自己生病後,母親回來照顧她的情景。

  據她暗中觀察,那些天,母親似是不允父親與她同居一屋,父親被迫夜夜都睡在書房之中。內幃仆婦,個個看在眼中,卻都裝作若無其事。

  好不容易,她終於盼到母親回來了,還以為父母能同居一屋,沒想到阿娘阿耶竟處成了這般模樣,絲毫也不避諱家中下人之眼。

  洛神氣母親的絕情,憐父親的怯弱。此刻見母親不願再回家去,雖感失望,但想起上回情景,又有些猶豫了。

  這回若再將母親求了回去,父母卻還是如同上次那般相處,於父親的處境而言,有些令她不忍。

  阿菊這時插話:“長公主,小娘子的婚事,若不是先前耽擱,早便定下了。如今國事已平,相公一回家中,陸家想必便要求親於小娘子了。畢竟是兒女婚事,乃頭等大事。兩家往來之際,還需長公主出麵主持諸多禮節。長公主這時不回,怕是不妥。”

  蕭永嘉停下腳步,轉頭,看了眼洛神,不語。

  洛神聽到阿菊談論自己和陸柬之的婚事,便又有些害羞了,低頭不語。片刻後,聽到母親道:“罷了,一道回吧。”

  “倘若不是為了女兒,我是再不會回去那人麵前的!”

  頓了一下,她又道了一句,語氣帶著濃重的強調之意,也不知特意是說給誰聽的。

  阿菊露出笑容:“自然了。家中嫁女,長公主豈有不回的道理?”

  她附和著,又高聲喚人收拾女主人的行裝。奴仆立刻忙碌了起來。

  洛神鬆了口氣,上去執住蕭永嘉的手,輕聲道:“女兒多謝阿娘!”

  蕭永嘉的一根雪白手指,輕輕戳了戳洛神的額心:“你呀,阿娘還記得從前剛生出你時,小小一個人兒。那會兒阿娘還在想,我的女兒,何日才能長大,長大了,必是最美的女孩兒。如今一眨眼,你竟就大了。阿娘老了,你也要許人了……”

  她說著,似有些感傷,停了下來。

  “阿娘半點兒也不老!”

  不知為何,洛神忽也有些難過起來,緊緊地捉住母親另隻戴滿珠寶戒指的手。

  蕭永嘉搖了搖頭,自我解嘲般地笑了一笑:“罷了,和你說這些做什麽。好在柬之這孩子,我是放心的。走吧。”牽著女兒,出了水榭。

  ……

  洛神隨蕭永嘉,連同一道回城的數十個仆婦侍女,坐著畫舫登岸。

  隨高桓一道來接主母的高七早預備好了回城的牛車,一溜七八輛,每輛牛車之旁,跟隨了至少四個仆役,尤其最前頭,洛神隨母親坐的那輛,車身以香木打造,帷幔繡以金絲銀線,氣派非凡。

  幾十個服侍蕭永嘉的仆婦侍女,分坐牛車,首尾相銜,在高家仆役的保護之下,行過前幾日城外車道,一路之上,吸引了不知道多少的路人目光。十來個鄉間孩童聞聲奔來,嬉笑觀看,尾隨不去。

  高氏本就富有聲望,更不用說此次對夏之戰,居功至偉。道路兩旁那些鋤禾農人,知此為回城歸家迎接相公歸來的長公主車駕,待牛車走了過去,便低聲議論了起來。

  “聽聞相公懼內,行將半百,膝下卻隻得一女,至今不敢納妾……”

  “相公於天下有大恩,皇天若是開眼,怎會叫他絕後……”

  議論聲雖低,卻還是隨風,隱隱約約地傳入了洛神的耳中。

  洛神有些不安,飛快看了眼身旁的母親,見她閉著雙目,麵無表情,身體隨著牛車的行動,微微左右晃動,宛若途中假寐,已是睡了過去。

  高七騎馬在旁,也聽到了些,皺眉,立刻停馬,低聲命令仆役過去叱散那些長舌鄉人。

  “罷了,天下悠悠之口,你能堵上幾張?”

  蕭永嘉雙眸依舊閉著,隻忽然道了一句,語氣平淡。

  高七聽主母如此開口了,隻得繼續前行。

  一列車隊,不疾不徐,終於進入了皇城,朝著禦街附近的高家行去。

  城中街坊,兩旁路人,見一列達官貴人所乘的牛車迤邐而來,認出出自高家,更是駐足相望。

  洛神早習慣了長公主母親的奢侈做派,原本坐在車裏,也沒覺得有何不妥。快靠近禦街時,道路兩旁行人越來越多,從懸下的帷幔縫隙裏看出去時,見路人無不盯著自己和母親所乘的這輛牛車,想起方才城外那些村人野夫對父母的議論,心底不禁感到微微的羞恥,又有些難過。

  她悄悄往後縮了縮,靠在身後坐背之上。這時,聽見對麵傳來一陣車輪的轔轔之聲,接著,自己坐的馬車停了下來。

  “怎不走了?”

  蕭永嘉睜開眼睛,發問。

  “稟長公主,那頭也來了一車,頂在路上,過不去。”高七在外頭應道。

  “哪家的車?”

  “鬱林王妃。”

  鬱林王妃名叫朱霽月,出身朱氏,為當今許皇後的閨中密友,和蕭永嘉差不多的年紀,嫁了宗室鬱林王。

  鬱林王地位高貴,平日卻一心修道,不問俗事,朱霽月便時常出入皇宮。論親,雖中間隔宗,洛神也是要叫她妗母的。

  洛神之前入宮,也曾碰到她過幾回。

  朱霽月的容貌,自是比不上蕭永嘉,但生就了一雙媚眼,亦是建康有名的美人,據說暗中養了不少的麵首。

  蕭永嘉一聽到這個名字,眼中便露出厭惡之色,冷冷地道:“叫她讓道!”

  對麵傳出了一道笑聲:“我還道是誰,這等的氣派,原是長公主回城。長公主長年居於白鷺洲,難得回城一趟,如同稀客。妾聽聞,高相公不日便也要回,得知想必歡喜,倘若因我擋道耽誤了夫婦見麵,豈非罪過?”

  一陣風吹了過來,恰將前頭懸著的兩張帷幔吹開。洛神看了出去,見朱霽月坐的那輛牛車,前頭帷幔並未遮擋,車內一覽無遺。

  她坐在車中,錦衣絲履,隻以一張鑲嵌珠翠的幕離遮擋麵顏。幕離之後,長眉蟬鬢,若隱若現,反倒更引人想要一窺其容。

  道旁路人,無不爭相觀看,她卻渾若未覺,媚鈴般的笑聲裏,隻聽她不住地催促奴仆將自己的所乘先讓到道旁。

  高七見路通了,急忙指揮馭人繼續前行。

  車列漸漸行近高家宅邸。

  洛神悄悄看向母親。

  她雙目落在前方那道遮擋著視線的帷幔之上,肩膀挺得筆直,神色冷漠,麵無表情,一隻手,卻緊握成拳,手背那青色的細細蛛形血脈,在皮膚下隱隱可見。

  今早剛染好的幾隻尖尖指甲,深深地嵌入了她的掌心,她卻仿佛絲毫未曾覺察。

  “阿娘……”

  她有些不安,扯了扯她的衣袖,輕輕喚了一聲。

  蕭永嘉回過了神兒,立刻鬆開了手,轉頭,對著女兒一笑,步搖亂顫,豔光四射:“到家了,下去吧。”

  前些時日,消息傳來,持續了大半年的臨川王叛亂終於被平定了。最後一戰,臨川王不敵,被迫退守城中,城門被攻破後,臨川王騎馬逃走,中箭跌落馬下,追兵圍上,亂刀將他刺死。其餘附逆,亦悉數被殺。動蕩了大半年的贛水流域,終於得以恢複安寧。

  江南百姓,如今人人都知江北局勢緊張,敵強我弱,戰事隨時可能爆發。丹陽郡城茶鋪酒肆裏每日坐著的那些閑人,議論最多的,便是羯胡如何如何凶殘。據從前北方逃過來的人講,紅發獠牙,狀如厲鬼,至於生啖人肉,更是家常便飯。說的多了,未免人人自危,連夜間小兒啼哭,父母也拿胡人嚇唬。提及如今正在江北廣陵募兵備戰的高氏,人人稱讚。提及趁亂造反的臨川王,個個咬牙切齒。畢竟,國運已然艱難,若再因臨川王叛亂雪上加霜,朝廷無力應對江北,到時萬一真讓羯獠渡江南下了,遭殃的依舊是平頭百姓。故得知這消息時,人人都是鬆了一口氣。

  今日國舅許司徒領著軍隊抵達丹陽,高相公也會從建康趕來,親自迎犒有功將士。

  這樣的機會,平日實在難得一見,民眾早早都來這裏等著,除了瞻仰軍威,也是想親眼看一看傳說中的大虞宰相的風範。

  日頭漸漸升高之時,城門附近忽然起了一陣騷動,眾人紛紛仰頭望去,見城牆上方的城樓之上,除了站著先前那一排手執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幾道人影,都是朝廷官員的模樣。

  中間一位中年男子,頭戴進賢烏冠,身著絳紗官服,麵潔若玉,鳳目微揚,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遠方,頜下那把烏黑美髯,隨風輕輕飄動,站在那裏,淵渟嶽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驚呼。

  一傳十,十傳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頭的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滿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虛傳,風度超然,群情立刻激動,路人紛紛湧了過來,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門之下,起了一陣騷動。

  “大軍到了!大軍到了!”

  就在這時,城門對麵的路上,一溜煙地跑來了幾個人,口中大聲喊著。

  眾人愈發興奮,又紛紛回頭,爭相張望。果然,沒片刻功夫,見遠處道路的盡頭,慢慢出現了一支隊伍的影子,前頭旌旗飄揚。

  正是國舅許泌,領著平叛有功的將士行軍抵達了。

  一片歡呼聲中,高嶠麵露喜色,迅速下了城頭,舍馬步行,出城門,朝著對麵道上正行來的那支大軍,疾步迎了上去。

  隊伍到來的當先正中,是匹黃驃駿馬。上頭騎乘了一個全副披掛的黃須之人,身側兩旁,跟隨著參軍、副將,儀仗齊備,神威凜凜,一路過來,見百姓夾道歡迎,目中隱隱露出得色。

  他遠遠便看見高嶠領了一眾建康官員步行相迎,卻故意放慢了馬速,等兩頭相距不過數丈之遠,這才縱馬過去,到了近前,翻身下馬,對著高嶠就要下拜:“景深將賢侄托付給我,我卻負了所托,險些折了賢侄!全是我之過錯!倘賢侄有失,我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