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第 137 章
作者:蓬萊客      更新:2020-08-14 08:47      字數:4431
  晉江文學城歡迎您前些時日,消息傳來,持續了大半年的臨川王叛亂終於被平定了。最後一戰,臨川王不敵,被迫退守城中,城門被攻破後,臨川王騎馬逃走,中箭跌落馬下,追兵圍上,亂刀將他刺死。其餘附逆,亦悉數被殺。動蕩了大半年的贛水流域,終於得以恢複安寧。

  江南百姓,如今人人都知江北局勢緊張,敵強我弱,戰事隨時可能爆發。丹陽郡城茶鋪酒肆裏每日坐著的那些閑人,議論最多的,便是羯胡如何如何凶殘。據從前北方逃過來的人講,紅發獠牙,狀如厲鬼,至於生啖人肉,更是家常便飯。說的多了,未免人人自危,連夜間小兒啼哭,父母也拿胡人嚇唬。提及如今正在江北廣陵募兵備戰的高氏,人人稱讚。提及趁亂造反的臨川王,個個咬牙切齒。畢竟,國運已然艱難,若再因臨川王叛亂雪上加霜,朝廷無力應對江北,到時萬一真讓羯獠渡江南下了,遭殃的依舊是平頭百姓。故得知這消息時,人人都是鬆了一口氣。

  今日國舅許司徒領著軍隊抵達丹陽,高相公也會從建康趕來,親自迎犒有功將士。

  這樣的機會,平日實在難得一見,民眾早早都來這裏等著,除了瞻仰軍威,也是想親眼看一看傳說中的大虞宰相的風範。

  日頭漸漸升高之時,城門附近忽然起了一陣騷動,眾人紛紛仰頭望去,見城牆上方的城樓之上,除了站著先前那一排手執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幾道人影,都是朝廷官員的模樣。

  中間一位中年男子,頭戴進賢烏冠,身著絳紗官服,麵潔若玉,鳳目微揚,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遠方,頜下那把烏黑美髯,隨風輕輕飄動,站在那裏,淵渟嶽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驚呼。

  一傳十,十傳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頭的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滿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虛傳,風度超然,群情立刻激動,路人紛紛湧了過來,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門之下,起了一陣騷動。

  “大軍到了!大軍到了!”

  就在這時,城門對麵的路上,一溜煙地跑來了幾個人,口中大聲喊著。

  眾人愈發興奮,又紛紛回頭,爭相張望。果然,沒片刻功夫,見遠處道路的盡頭,慢慢出現了一支隊伍的影子,前頭旌旗飄揚。

  正是國舅許泌,領著平叛有功的將士行軍抵達了。

  一片歡呼聲中,高嶠麵露喜色,迅速下了城頭,舍馬步行,出城門,朝著對麵道上正行來的那支大軍,疾步迎了上去。

  隊伍到來的當先正中,是匹黃驃駿馬。上頭騎乘了一個全副披掛的黃須之人,身側兩旁,跟隨著參軍、副將,儀仗齊備,神威凜凜,一路過來,見百姓夾道歡迎,目中隱隱露出得色。

  他遠遠便看見高嶠領了一眾建康官員步行相迎,卻故意放慢了馬速,等兩頭相距不過數丈之遠,這才縱馬過去,到了近前,翻身下馬,對著高嶠就要下拜:“景深將賢侄托付給我,我卻負了所托,險些折了賢侄!全是我之過錯!倘賢侄有失,我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高嶠怎會要他拜了自己,笑聲中,上前便將那人一把托起。

  “許兄怎出此言?生死有命,本非人力所能及,何況置身凶戰?怪我不曾為許兄考慮周到。許兄平叛竭慮之際,尚要為我那魯鈍侄兒分心,更令許兄陷於兩難境地!愧煞了我才是!”

  那黃須之人,便是出身於當朝三大僑姓士族之一許氏的許泌,當今許皇後的長兄。

  “景深不怪,便是我的大幸!”

  許泌執了高嶠之手,極是親熱。

  他近旁的幾名隨軍將軍,除去一個黑麵絡腮胡的漢子,其餘都是士族出身,皆知高嶠,紛紛下馬,向他見禮。

  高嶠心情暢快,一一慰勞。

  旁觀民眾,亦聽不清說了什麽,遠遠隻看見高相公和許國舅把手談笑,將相相和,未免群情激動,道旁再次發出一陣歡呼。

  高嶠慰問完畢,心中畢竟一直記掛著那事,便道:“我那愚鈍侄兒,此次僥幸得以回來,聽聞是被你軍中一名為李穆之人於陣前所救。此人今日可隨軍回了?”

  許泌笑道:“自然!”看向身邊的那個黑麵壯漢。

  壯漢早聽聞高嶠之名,卻第一次見到他的真容。急忙上前,對著高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

  “末將楊宣,見過相公。李穆乃末將帳下一別部司馬。末將這就將他喚來拜見相公!”說著急匆匆而去。

  高嶠望向前方。沒片刻,見楊宣領了一人回來,近旁士兵,看向那人的目光,皆帶敬佩之色,主動紛紛讓道,知那人應當便是李穆了。

  他定睛看去,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別部司馬在軍中,雖隻是個五品的低級武官,所屬私兵,往往也不過數百。但和投身軍營的士族子弟不同,士族子弟,往往投軍之初,便可獲封都尉、乃至中郎將這種四品之上的官銜,但普通士卒,想要以軍功晉升到能夠擁有私兵的五品別部司馬,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嶠從前帶兵之時,所知的別部司馬,最年少的,往往也年近三十。

  但是麵前這個隨了楊宣而來的軍官,看起來卻還非常的年輕,不過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劍眉星目,一身英武,步伐沉矯,正行了過來。

  他的身邊,同行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麵美而秀,分明一看就是出身高門的小公子,卻身著兵甲,兩個肩膀,被那寬甲襯得愈顯單薄。正是已經大半年沒有見到的侄兒高桓。

  高嶠看著那個漸漸走近的年輕武官,起先驚訝,轉念想到他於陣前單槍匹馬救回侄兒的一幕,困惑頓消。

  倘若沒有超乎尋常的膽色、武功,乃至於殺氣,陣前兩相對峙的情況之下,他又怎可能憑了一己之力闖入敵陣,橫掃八方?

  既有如此過人之能,以二十出頭的年紀,晉升到別部司馬之職,理所當然。

  “伯父!”

  高桓一路興高采烈,跟過來時,不時和身旁那年輕武官說著什麽話。倒是那武官,顯得有些沉默,並沒怎麽應答。他也不在意。忽看見高嶠,眼前一亮,飛奔而來。等到了近前,見他冷冷地盯著自己,半句話也無,有些訕訕,慢慢低下了頭,站在一旁,一語不發。

  楊宣領人到了近前。

  年輕武官向高嶠行軍禮,單膝下跪,氣息沉穩:“別部司馬李穆,拜見相公!”

  高嶠麵上含笑,打量了他一番,道了聲免禮,隨即上前,親自虛扶他起了身,笑道:“你於陣前隻身殺入敵陣,救下了我的侄兒,如此萬夫不擋之勇,便是古之孟賁、夏育,恐也不敢一爭!我極是感激。我聽聞你祖上乃盱眙李氏。我高氏與你父祖雖無深交,但你父祖當年英烈事跡,我人在江南,也是有所耳聞,極是敬重。”

  高嶠當眾如此褒揚,話語中,絲毫不加掩飾自己對這身為李氏後裔的年輕武官的欣賞和喜愛之情。

  “相公謬讚卑職,卑職不敢當。卑職亦代先尊謝過相公。”

  別部司馬之職,離級別最低的將級官職中郎將還差了好幾個等級,故這年輕武官在高嶠麵前自稱卑職。

  他這一句回話,看似平平,暗卻頗有講究。

  謙辭高嶠對自己的稱讚,但對於父祖之事,顯是十分敬重,不予埋沒。

  明耳之人,皆能體察。

  高嶠更是欣賞,點頭道:“你是許司徒之人,軍階晉升,皆出於司徒。以你之能,料司徒亦慧眼識珠,我便不加多事了。除此之外,你要何等封賞,盡管向我道來!”

  他說完,看向一旁的許泌:“許兄,李穆於我高氏有大恩,我稍加賞賜,你不會怪我奪了你的風頭吧?”

  許泌哈哈大笑:“怎敢?愚兄亦是萬幸,帳下有如此能人,今日方得以叫我能夠麵見於你。”

  他轉向李穆:“相公如此開口了,機會千載難得。你還要何等賞賜,開口便是!”

  周圍安靜了下來,無數道滿含羨慕的目光,投向那名為李穆的年輕武官。

  “卑職目下別無所求,謝過相公美意。”

  那年輕武官應道。

  周圍人無不驚訝。

  楊宣有些發急,在一旁悄悄朝他使眼色。

  不止楊宣,一旁高桓亦是不解,似要忍不住開口,看了眼自己的伯父,又閉上了嘴,眼睛裏卻露出困惑之色。

  李穆卻仿佛渾然未覺,神色如常。

  高嶠一愣,隨即笑道:“論功行賞,本就是軍中規矩,否則,何以激勵將士蹈刃奮進?以你對我高氏之功,今日無論你所求為何,皆為你之應得。我必是要賞你的!你有何求,告我便是,不必羞於啟齒!”

  周圍再次靜了下來。

  楊宣飛快地咳了幾聲。

  李穆沉默了片刻,抬眸,對上高嶠含笑的兩道目光:“相公上命,卑職不敢不應。隻是今日,卑職確無所需。若相公不怪,可否留後再賞?日後,卑職若有所求,必鬥膽求於相公。”

  高嶠再次一愣,隨即頷首,撫須道:“也好!日後倘若你有所求,盡管開口!”

  李穆再次單膝下跪,鄭重行了一禮。

  “多謝相公,卑職謹記在心。想到了,必求於相公,還望相公到時應允。”

  他沉聲說道,語氣恭敬。

  高嶠心情暢快,朗聲笑道:“自然!日後無論何事,但凡你開了口,我必應允!”

  白鷺洲畔,台城春深。

  又是一年江南杏雨梨雲,蜂蝶戀香。

  高洛神靜靜地坐在自己已經獨居了十年的道觀靜室之中。

  “你們走吧。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她對麵前幾個還未離去的道姑說道。

  她話音未落,伴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侍衛從檻外衝了進來。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門!傳言太後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榮康領著羯兵正朝這邊而來,怕是要對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來及了!”

  人人都知,羯人軍隊暴虐成性,每攻破南朝一城,必燒殺奸掠,無惡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無人性,據說曾將南朝女俘與鹿肉同鍋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樂。

  道姑們本就驚慌,聞言更是麵無人色,紛紛痛哭。幾個膽小的,已經快要站立不住了,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

  高洛神閉目。

  一片燭火搖曳,將她身著道服的孤瘦身影投於牆上,倍添淒清。

  神州陸沉。異族鐵蹄,輪番踐踏著錦繡膏腴的兩京舊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翹首期盼之下,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結局,或無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敗垂成。

  當收複故國河山的夢想徹底破滅了,南人能做的,也就隻是憑了長江天塹偏安江左,在以華夏正統而自居的最後一絲優越感中,徒望兩京,借那衣冠禮製,回味著往昔的殘餘榮光罷了。

  然而今天,連這都不可能了。

  曾經以為固若金湯的天塹,也無法阻擋羯人南侵的腳步。

  那個榮康,曾是巴東的地方藩鎮,數年前喪妻後,因慕高氏洛神之名,仗著兵強馬壯,朝廷對他多有倚仗,竟求婚於她。

  以高氏的高貴門第,又怎會聯姻於榮康這種方伯武將?

  何況,高洛神自十年前起便入了道門,發誓此生再不複嫁。

  她的堂姐高太後,因了十年前的那件舊事,知虧欠於她,亦不敢勉強。

  榮康求婚不成,自覺失了顏麵,從此記恨在心,次年起兵作亂,被平叛後,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舉南侵,榮康便是前鋒,帶領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揚威,無惡不作。

  “我不走。你們走吧。”

  高洛神緩緩睜眸,再次說道。

  她的神色平靜。

  “夫人,保重……”

  道姑們紛紛朝她下跪磕頭,起身後,相互扶持,一邊哭泣,一邊轉身匆匆離去。

  偌大的紫雲觀,很快便隻剩下了高洛神一人。

  高洛神步出了道觀後門,獨行步至江邊,立於一塊聳岩之上,眺望麵前這片將九州劃分了南北的浩瀚江麵。

  銀月懸空,江風獵獵,她衣袂狂舞,如乘風將去。

  這個暮春的深夜,江渚之上,遠處春江海潮,猶如一條銀線,正聯月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