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 99 章
作者:蓬萊客      更新:2020-08-14 08:47      字數:5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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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神知急不來,何況,期望母親這會兒就像自己一樣出去迎父親,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點了點頭:“母親歇著,我去迎阿耶了。”

  高嶠入後堂,遠遠看到女兒迎向自己,麵上立刻露出笑容,快步入內。

  家人見麵,自是無限歡喜。因有些晚了,敘了幾句話,高嶠便催洛神回房去歇下。

  “阿耶,才幾個月,你便黑瘦了許多。你今日應也是累了,也早些去歇。阿娘還沒睡,在屋裏呢。”

  洛神臨去前,回頭對父親道。

  高嶠微笑點頭,望著阿菊伴著女兒身影漸漸離去,神色便凝重了,吩咐各處下人都各自散去。

  早有下人預備好了澡水。高嶠沐浴過後,套了件家中時常穿的白色中衣,心思重重地,往臥房而去。

  門是虛掩的,裏麵亮著燭火。

  高嶠推門而入,見蕭永嘉背對著門,斜斜地靠坐於屋側榻上的一隻填塞細軟的織錦隱囊前,一手曲紂撐額,一手執了一卷,身穿著束腰的淺雪青色襦裙,一頭烏發於腦後如雲般垂落,裙裾覆膝,裙底露出半隻腳趾塗了鮮紅蔻丹的雪白腳掌。從後看去,身段婀娜,宛若二八少女。

  她正對著豎於榻腳的一盞銀燈,似專心致誌地在看書,連自己進來,仿佛也沒聽到,便放輕了腳步,朝著內室而去。

  行至她的身側,那燈影動了一動。

  高嶠停下了腳步。

  “昨日陸夫人打發了人來,說過兩日,便親自過來議兒女親事。”

  蕭永嘉冷冷開口。視線依舊落在書卷之上。

  “你瞧著辦便是。”

  高嶠應了一句,繼續朝裏走去。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頭望了眼,遲疑了下,終於還是開口說:“不早了,仔細費眼,去歇了吧。”

  蕭永嘉淡淡地唔了聲,隨手拋書於榻,赤腳踩著坐榻下來,趿了那雙脫在地上的紫色絲麵繡鞋,扭身便往內室而去,從高嶠的身邊走過,停了一停,瞥一眼他身上那件衣裳。

  “這件衣裳,你穿幾年了?莫不是前年和子樂一道裁的那件?”她的語氣,帶了點嫌惡。

  “我穿慣了,衣裳也好,又未曾縫補。”

  高嶠摸了摸衣襟,含含糊糊地道。

  蕭永嘉再次投來嫌惡一瞥,不再言語,轉身從他身旁走了過去。

  高嶠回來,默默彎腰拾起她方才拋下的書卷,合了,放回在置於坐榻前的一張小幾上,跟著入了內。

  夫婦二人熄燈上了床,各自一條被。

  蕭永嘉背朝裏,一動不動,仿似很快便睡了過去。

  高嶠仰臥於枕,今夜卻又如何睡得著覺?腦海裏思索著白天發生的那件事情,翻來覆去了片刻,心緒有些紛亂,怕吵醒身邊的人,便慢慢地坐了起來,也不點燈,借著窗中透入的一片月光影子,輕輕地下了床,彎腰,正摸著鞋,冷不防身後忽的一聲,蕭永嘉猛地坐了起來。

  “高嶠!打你進來,我和你說話,你就不理不睬!此刻大半夜的,你翻來覆去,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這會兒還要出去,你是為何意?”

  “莫非你是嫌我在這裏,擾了你的清靜?若是,你趁早痛痛快快說出來,省得你如此難受。我也不用你趕,即刻自己就回白鷺洲去!”

  高嶠沒提防她還醒著,見她突然大發雷霆,忙道:“阿令,你誤會了。我這就睡。”說著,又掀被,作勢要躺回去。

  “江北勝仗,女兒喜事,件件都是好事,你卻一臉不快,你到底何事?”

  “無事。睡了。”高嶠搪塞。

  蕭永嘉冷笑:“罷了,還裝什麽,你當我不知道?我知你是一刻也不願看我在你跟前!若不是為了女兒的婚事,你當我想回來?”

  “我既回了,必是要睡床的。你若見了我煩悶,自己愛去哪,去就是了!”

  她躺了回去,依舊是背對著高嶠,冷冷地說。說完,便閉上了眼睛。

  高嶠既未躺回去,也沒站起來,隻坐在床邊,身影一動不動。

  半晌,他慢慢地站起了身,低聲道:“你睡吧。我有些悶,且去書房靜一靜。”

  蕭永嘉回頭,透過那薄薄一層夏日薄帳,見丈夫的身影朝著門口的方向慢慢地走去,險些咬碎銀牙,抓起他方才睡的那隻方枕,掀開簾子,朝他後背丟了過去,恨聲道:“你便宿在你的書房好了,再不必回來!”

  ……

  出城東,郊外數十裏,有一雀湖,湖光瀲灩,風光秀美,湖畔坐落一處莊園,名雀莊。

  次日,李穆一身青衣,獨自縱馬來到雀莊。下馬之時,一個等在莊園門口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上,笑道:“足下可是李虎賁?”

  李穆頷首。

  管事道:“仆高七,奉主人命,在此等候多時。請隨仆來。”

  李穆望了一眼莊園,隨高七入內。

  這莊園占地極大,一眼望不到盡頭。高七似是有意讓他見識內部,帶他一路慢慢向前,每逢一處景致,便向他介紹一二。一路過去,迤邐曲折,但見內中流水小橋,亭台樓閣,一步一景,美不勝收。

  漸漸行到後莊主人所居的一處高軒之前,高七笑道:“除了你方才所見之地,此莊另還附良田千畝,水陸地二百餘頃,稻米桑魚,四時果蔬,應有盡有。”

  李穆並未說話,隻抬眼,看向軒門的方向。那裏出來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褪去戰袍,白衣飄飄,麵容英俊,雙目炯炯,正是高氏另一傑出子弟高胤。

  高胤在江北大戰之時,居都督之位,和李穆自然相識,毫無架子,麵上帶笑,快步來到李穆麵前,笑道:“敬臣,你可來了,我已等候多時!”

  李穆微笑,向他見禮,被高胤阻攔,引入堂中。內裏已經擺好了兩張酒席,左右相對。高胤自己居主座,請李穆入客席,兩人才坐定,便有奴仆流水般奉上佳饌美酒。完畢,高胤命高七帶人全部退下,不必伺候在側。

  堂中隻剩下高胤李穆二人。高胤請李穆飲了一杯,笑道:“這莊子,敬臣以為如何?”

  “人間仙境,不過如此。”李穆應道。

  高胤眸光含笑,放下手中酒杯,合掌拍了一拍。

  擊掌聲中,隻見大堂側的一排屏風之後,魚貫出來了十數位少女,高髻彩衣,環肥燕瘦,無不是一等一的美人,整齊列於堂中,映得四周亦是增輝不少。

  美人開口問安,聲若鶯啼。高胤含笑,命美人歌舞助興。便有一紅衣女子吹笙,一綠衣女子擊鼓,其餘伴著樂曲,翩翩起舞。

  一曲罷了,高胤命人全部退下,笑吟吟地轉向李穆:“方才美人歌舞,又是如何?”

  李穆微微一笑:“都督之美人歌舞,自是瑤姬仙樂。”

  高胤笑道:“敬臣,你若覺還過得去,便請收下這莊子。方才這些美人,亦全部歸你名下,往後侍奉左右。你意下如何?”

  李穆道:“都督美意,李穆心領。如此厚重之禮,李穆不敢領,請都督收回。”

  高胤注視著他,麵上笑意漸漸消失,神色變得肅穆了起來。

  “李穆,我料你應當也知,今日我為何私邀你來此。你對我高氏,確有極大恩情,伯父當初亦確是親口對你有所允諾。隻是士庶不通婚,你應當心知肚明,為何卻偏偏向我伯父提出如此苛刻之求?何況,我阿妹早已心有所屬,與陸家大郎青梅竹馬,若非戰亂頻頻,如今想必她早就已是陸家婦了。如今高陸兩家議婚在即,你卻於此刻提出如此要求,豈非荒唐?”

  高胤從席上起身,負手於後,慢慢地來回踱步。腳下高屐在光滑地麵之上,發出一下一下的清脆踏擊之聲。

  “敬臣,我敬你父祖英烈,聽聞你十三歲從軍至今,不但屢立戰功,且曾數次於萬險中不棄同袍,難能可貴。你乃鐵骨錚錚之人,為何此次,卻要如此為難我高家?”

  “你可曾想過,倘若伯父迫於當日允諾,真將我阿妹嫁於你,非但敬臣你要被世人冠以附勢之名,且你欲置我高家於何地?欲置我阿妹於何地?被人譏嘲也就罷了,怕她一生,都將抑鬱不樂!”

  他停住腳步,轉向了李穆。

  “今日我邀你來此,便是不欲將此事擴大。除此處莊園美人之外,你若有任何別的所求,除我阿妹,但凡我高家能出,必無所不應。你意下如何?”

  他說完,兩道目光,緊緊地盯著李穆。

  李穆始終一語不發,待高胤說完,從席上緩緩站起了身。

  “多謝都督一番肺腑之言。相公若有所不便,李穆收回昨日所求便是。至於旁物,請都督自用。謝都督今日款待。李穆告辭!”

  他笑了一笑,朝高胤拱了拱手。

  高胤望著前方那大步而去的青色背影,眉頭緊皺,不禁看向堂中那扇屏風。

  屏風後,緩緩轉出來一個中年男子,神色端凝,朝著李穆背影開口道:“李穆,我有話問你!”

  李穆停住腳步,轉頭,見高嶠現身,便走了回來。

  高嶠看了眼高胤。

  高胤微微頷首,退了下去。

  堂中便隻剩下高嶠和李穆二人,相對而立。

  李穆向高嶠見禮,態度十分恭謹。

  高嶠一反常態,也未命他起身,隻是盯著他,冷冷地道:“你借我當日一時失言,如今執意要我將我女兒下嫁。我料你絕非一時意動。你處心積慮,所圖到底為何?”

  他話音方落下,堂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高嶠望去,見高七竟不顧禮儀,匆忙入內,皺了皺眉:“何事如此慌張?”

  高七臉色極其難看。停下,看了眼李穆,快步走到高嶠身邊,附耳過去,低聲說道:“大家(對男主人的稱呼),不好了,軍中今早竟傳開消息,稱相公一諾千金,要將小娘子下嫁李穆,如今個個興高采烈,都在那裏說呢!”

  高嶠神色一變,迅速看了李穆一眼,見他立在一旁,神色平靜,竟毫無異樣,眼底驀然精光四射,目光淩厲宛若兩道利劍,盯著李穆,冷笑點頭:“好!好!不想我高嶠縱橫半生,竟被你一個小小的別部司馬弄於股掌之間!果然是後生可畏!”

  他說完,再不停留,轉身便匆匆奔出大堂,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大門之外,一路幾乎奔至莊園門口。

  仆從見主人出來了,忙迎上去:“大家稍候,奴這就將牛車驅來……”

  “給我備馬!”

  高嶠喝了一聲,等馬一到,縱身一躍而上,大袖鼓風,揮臂猛地抽了一鞭,驅馬朝著城池方向疾馳而去。

  今日國舅許司徒領著軍隊抵達丹陽,高相公也會從建康趕來,親自迎犒有功將士。

  這樣的機會,平日實在難得一見,民眾早早都來這裏等著,除了瞻仰軍威,也是想親眼看一看傳說中的大虞宰相的風範。

  日頭漸漸升高之時,城門附近忽然起了一陣騷動,眾人紛紛仰頭望去,見城牆上方的城樓之上,除了站著先前那一排手執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幾道人影,都是朝廷官員的模樣。

  中間一位中年男子,頭戴進賢烏冠,身著絳紗官服,麵潔若玉,鳳目微揚,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遠方,頜下那把烏黑美髯,隨風輕輕飄動,站在那裏,淵渟嶽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驚呼。

  一傳十,十傳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頭的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滿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虛傳,風度超然,群情立刻激動,路人紛紛湧了過來,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門之下,起了一陣騷動。

  “大軍到了!大軍到了!”

  就在這時,城門對麵的路上,一溜煙地跑來了幾個人,口中大聲喊著。

  眾人愈發興奮,又紛紛回頭,爭相張望。果然,沒片刻功夫,見遠處道路的盡頭,慢慢出現了一支隊伍的影子,前頭旌旗飄揚。

  正是國舅許泌,領著平叛有功的將士行軍抵達了。

  一片歡呼聲中,高嶠麵露喜色,迅速下了城頭,舍馬步行,出城門,朝著對麵道上正行來的那支大軍,疾步迎了上去。

  隊伍到來的當先正中,是匹黃驃駿馬。上頭騎乘了一個全副披掛的黃須之人,身側兩旁,跟隨著參軍、副將,儀仗齊備,神威凜凜,一路過來,見百姓夾道歡迎,目中隱隱露出得色。

  他遠遠便看見高嶠領了一眾建康官員步行相迎,卻故意放慢了馬速,等兩頭相距不過數丈之遠,這才縱馬過去,到了近前,翻身下馬,對著高嶠就要下拜:“景深將賢侄托付給我,我卻負了所托,險些折了賢侄!全是我之過錯!倘賢侄有失,我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高嶠怎會要他拜了自己,笑聲中,上前便將那人一把托起。

  “許兄怎出此言?生死有命,本非人力所能及,何況置身凶戰?怪我不曾為許兄考慮周到。許兄平叛竭慮之際,尚要為我那魯鈍侄兒分心,更令許兄陷於兩難境地!愧煞了我才是!”

  那黃須之人,便是出身於當朝三大僑姓士族之一許氏的許泌,當今許皇後的長兄。

  “景深不怪,便是我的大幸!”

  許泌執了高嶠之手,極是親熱。

  他近旁的幾名隨軍將軍,除去一個黑麵絡腮胡的漢子,其餘都是士族出身,皆知高嶠,紛紛下馬,向他見禮。

  高嶠心情暢快,一一慰勞。

  旁觀民眾,亦聽不清說了什麽,遠遠隻看見高相公和許國舅把手談笑,將相相和,未免群情激動,道旁再次發出一陣歡呼。

  高嶠慰問完畢,心中畢竟一直記掛著那事,便道:“我那愚鈍侄兒,此次僥幸得以回來,聽聞是被你軍中一名為李穆之人於陣前所救。此人今日可隨軍回了?”

  許泌笑道:“自然!”看向身邊的那個黑麵壯漢。

  壯漢早聽聞高嶠之名,卻第一次見到他的真容。急忙上前,對著高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

  “末將楊宣,見過相公。李穆乃末將帳下一別部司馬。末將這就將他喚來拜見相公!”說著急匆匆而去。

  高嶠望向前方。沒片刻,見楊宣領了一人回來,近旁士兵,看向那人的目光,皆帶敬佩之色,主動紛紛讓道,知那人應當便是李穆了。

  他定睛看去,不禁感到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