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 88 章
作者:蓬萊客      更新:2020-08-14 08:47      字數:5731
  晉江文學城歡迎您舒袖如雲,素腕若玉,瓊漿和玉手交相輝映,泛著醉人的葡萄夜光。

  李穆凝視著她,眼眸深處,溢滿了柔情。

  他接過合巹盞,大掌牽了她的一手,引她坐回到床榻之側,二人交臂,相互對望著,各自飲了杯中之酒。

  飲畢,他放下杯盞,朝她粲然一笑。眉目英毅,神采奕奕。

  錦帳再次落下。

  感覺到那雙唇輕輕碰觸自己的耳垂,閉目之時,她的耳畔,忽似回旋起了從前那個新婚之夜,柬之笑著,深情喚她“阿彌”時的情景。

  她的身子,不禁微微發僵。

  他似覺察到了她的異樣,遲疑了下,抬頭,放開了她。

  “睡吧。”

  他柔聲道,替她輕輕拉高蓋被,遮至脖頸,聲音裏不帶半分的不悅。

  高洛神閉眸片刻,又悄悄睜開,看向了他。

  他閉著眼眸,安靜地仰臥於她的身側,呼吸沉穩,仿佛已是睡了過去。

  但她知道,他並沒睡著。

  “為何對我如此好?”

  她輕聲,含含糊糊地問。

  他睜眸,轉臉,亦望向她。

  燭火紅光透帳而入,他眼眸深沉,微微閃著光芒。

  ……

  許多年前,京口有個自北方逃亡而來的流民少年,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為了給病重的母親看病,走投無路之下,以三十錢供驅策一年的代價,投身到當地一戶張姓豪強的莊園去做僮仆,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幹著各種髒活累活。

  一年之後,當他可以離開之時,管事卻誣陷他偷了主人的錢,要將他送官。倘他不願去,便須簽下終身賣身之契。

  後來他才知道,這是當地這些豪強利用流民無根,為了以最低代價圈納僮仆供莊園驅用所慣用的辦法。

  憤怒的少年將那管事打倒在地,隨即便被蜂擁而上的仆役捉住,痛打一頓之後,鐵釘釘穿了他的掌心。

  他被釘在莊園門口路邊的一根立柱之上,風吹日曬,殺雞儆猴。

  他的母親盧氏聞訊趕來之際,他已被釘在道旁三天了,水米未進。嘴唇幹得裂血,人也被毒辣辣的日頭曬得昏死了過去。

  他在母親的哭喊聲中掙紮著醒來,看到瘦弱的母親跪在不遠外的莊園門口,不住地朝著那些家奴叩頭,請求饒過她的兒子。

  家奴卻叉手譏笑。

  他的母親盧氏,本也是北方世族之女。蕭室南渡之時,盧姓一族沒有跟隨,後再來到江東,已是遲了,在業已登頂的門閥士族的擠壓之下,淪落成了寒門庶族,子弟晉升之途徹底斷掉。這些年來,人丁分散,各奔前程,再沒有人記得,還有這樣一個嫁了盱眙李氏的族中女子。

  母親不該遭到如此的羞辱。

  他想叫自己的母親起來,喉嚨卻啞得發不出聲音。

  就在這時,風中傳來一陣悅耳的銅鈴之聲。

  對麵遠處的車道之上,不疾不徐地行來了一輛牛車。

  犍牛壯碩,脖頸係了一隻金黃色的銅鈴,車廂前懸帷幔,車身金裝漆畫,車廂側的望窗半開。馭人端坐車前,駕術精妙,牛車前後左右,步行隨了兩列護駕隨從。

  一望便知,這應是哪家豪門主人出行路過此地。

  豪強莊園主人如此懲罰家奴的景象,或許在這裏,已是見慣不怪。

  牛車並沒有停留,從釘著他手掌的那根柱子旁,走了過去。

  空氣裏,留下一陣淡淡的花香。

  “阿姊,他們太可憐了。你幫幫他們吧……”

  忽然,一道女孩兒的聲音,隨風從牛車中飄出,隱隱傳入了少年的耳中。

  那聲音宛若乳鶯初啼,是這少年這一輩子所聽過的最為動聽的聲音。

  “我們隻是路過,還是不要多管閑事為好……”

  另個聽起來年歲較大的少女話聲,接著傳來。

  “可是阿姊,他不像是壞人,真的好可憐……”

  “你就是心軟。聽阿姊的,不是我們的事,不要管……”

  那女孩兒仿佛歎息了一聲,滿是同情和無奈。

  少年勉力抬起脖頸,看向前方那輛牛車剛剛離去的方向。

  車廂望窗的一個角落裏,露出了半張小女孩兒正回望的麵龐。

  她看起來才七八歲的樣子。鵝黃衣衫,雪白皮膚,漆黑的頭發,一雙圓圓眼眸,生得漂亮極了,宛若一尊玉雪娃娃。

  她的視線,此刻正投向自己,眼眸之中,充滿了不忍和憐惜。

  不過一個晃眼,一道簾幕便被放垂下來,女孩兒的臉,消失在了望窗之後。

  “阿彌,你若不聽話,我便告訴叔母,下次再也不帶你出來了……”

  牛車漸漸遠去。

  “求求你們了,先放下我兒子吧,再不放他,他會死的……他欠你們的錢,我一定想辦法還……”

  母親還在那邊,流淚磕頭,苦苦地哀求著刁奴們,被其中一人,一腳踢在了心窩,倒在地上。

  “你拿什麽還?”

  另一人打量,“粗是粗了些,打扮打扮,送去伺候人,應該還是有人看得上的!”

  猥瑣的狂笑聲,夾著母親的絕望哭泣聲,傳入了他的耳中。

  “阿娘,你不要管我——”

  少年目呲欲裂。

  就在這一刻,竟不知道哪裏來的氣力,他怒吼一聲,一個發力,竟生生地將自己那隻被釘住的手掌從木樁上掙脫了下來。

  他的手心,鮮血淋漓,他卻絲毫不覺疼痛。

  他雙目赤紅,奔了過去,持起地上的一根木棍,護在了自己母親的身畔。

  周圍的人被驚呆了,反應了過來,怒氣衝衝,圍上來叫囂著要打死他。

  就在這時,那陣叮鈴叮鈴的銅鈴之聲又近了。

  方才那輛已經去了牛車,竟又折返回來,停在了路邊。

  一個管事模樣的人上前問究竟。

  盧氏如見救命稻草,一邊流淚,一邊將事情經過講了一遍。

  那人便命放人。

  刁奴們自然不肯,叫對方勿多管閑事,速速離開。

  對方冷笑:“高公家的人要管的事,也是閑事嗎?”

  誰都知道,高公乃是時人對高氏家主的尊稱。

  刁奴們愣住了。

  張家在京口雖是一霸,亦勉強可歸入士族之流,但比起名滿天下的高氏,怕是連提鞋都不配。

  倘若牛車中的人,真是出自高家,自然不敢不從。

  但是誰又知道,他們是不是虛張聲勢?

  倘就這樣輕易放走了人,日後消息傳開,張家又如何在京口旁族麵前挽回顏麵?

  刁奴們遲疑不決之時,車廂中傳出一道少女的冰冷聲音:“你們是張家之人?我阿叔在建康時,也有所耳聞。據說你們張家和京口官員勾結,借朝廷之名,私下增稅,那些交不起的北歸百姓,便叫你們圈走朝廷發放安置的田地。不但如此,連人也被迫賣作你張家莊園的僮仆!張家從中盈利幾分,朝廷便損失幾分!我本還不信,今日看來,事情竟是屬實!京口本是朝廷安置北歸流民的重鎮,你張家不想著為朝廷分憂解難便罷了,竟還趁機從中漁利,壓迫我大虞北歸子民!再不放人歸家,可知後果?”

  少女年歲應該不大,聲音卻帶了一種威嚴之感。

  刁奴們再不敢懷疑,急忙放開了少年。

  牛車再次啟動,掉頭朝前去了。

  “阿姐,謝謝你呀——”

  那女孩兒的嬌稚嗓音,隱隱再次傳出,已是帶了幾分歡喜。

  “實是拿你沒有辦法。下次再不要這樣了。天下之大,你哪裏管得來這許多的事……”

  叮鈴叮鈴的銅鈴聲中,風中的花香和那女孩兒的嬌軟聲音,徹底消散在了空氣之中……

  ……

  那時候,那個被鐵釘透掌釘在道旁的少年,又怎敢想象,有一天,卑賤如他,竟能娶到牛車裏那個他曾驚鴻一瞥,冰雪玉人兒般的小女孩?

  ……

  李穆微笑著,望向她的目光,變得愈發柔和了,忽卻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他閉了閉目,試著捏拳,臉色驟然一變。

  再次睜開眼眸之時,他的目光已經變得冰冷而陰森,隱著一種深深的,受傷般的痛苦和絕望。

  “你在我的杯中,做了什麽手腳?”

  他一字一字,厲聲問道。

  方才是今夜二人相處不過短短片刻的時間裏,她又一次看到他對自己笑。

  難以想象,權傾朝野的大司馬李穆,於內闈之中,竟是如此溫柔之人。

  她被嚇住了,更是吃驚,實是不明白,就在方才,他的笑容和望著她的的目光還叫她感到有些耳熱,才不過一個眨眼,為何變得如此冰冷,甚至叫她害怕。

  她呆呆地望著他布滿煞氣的一張蒼白麵容,雙唇微張,不知該如何作答。

  “郎君……你怎的了……可是哪裏不適?”

  她猶豫了下,試著朝他伸出了手,卻被他一掌揮開了。

  她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他從床上一躍而起,披著敞襟的衣裳,赤腳大步朝著門口的兵器架奔去,腳步卻帶著虛浮,仿佛醉了酒的人。

  才奔出幾步,李穆想了起來。

  今夜大婚,兵器為凶,那架子被撤了出去。

  “來人——”

  他朝外厲聲喚了一聲,身形一個趔趄,肩膀一晃,身軀竟撞壓在了近旁的憑幾之上。

  幾上酒壺杯盞紛紛落地,發出碎裂之聲。

  高洛神終於意識到了情況不對,慌忙披衣下床,追了上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臂膀。

  “郎君,你怎的了?”

  他沒有回答,朝外又厲聲吼了一句“來人”,隨即再次推開她,跌跌撞撞地朝著門外而去。

  尚未走到門口,人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門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之聲。

  “大司馬,不好了——”

  門被人倉促推開,一個先前被派來侍奉高洛神的李府仆婦奔來,滿臉的驚恐。

  她尚未說完話,一聲慘呼,一柄利劍從她後背貫胸而出,人便倒在門檻之上。

  從小到大,高洛神何曾見過如此的景象?尖叫一聲。

  李穆麵額觸地,緊閉雙眸,神色痛苦,豆大的汗水,從他額頭滾滾而下。

  一絲殷紅的血線,正慢慢自他唇角沁了出來。

  高洛神驚呆了。

  此刻,一群身穿甲胄的士兵從門外蜂擁而入,個個手持染血刀劍,轉眼之間,便將李穆圍在了中間。

  喜燭跳躍,火光照亮了士兵身上的甲胄和刀劍,閃耀著猩紅色的冰冷光芒。

  高洛神終於回過了神。

  “你們是誰的人?要幹什麽?”

  她驚怒萬分,厲聲叱道,正要奔向李穆,看到門外又進來了兩個男子。

  “阿嫂!你莫怕!”

  那個麵若冠玉,手執長劍的青年男子,飛快奔到高洛神的身邊,抓住了她的手臂,將她強製從地上李穆的身畔拖開。

  正是她從前的小郎,陸柬之的阿弟陸煥之。

  陸柬之在世之時,陸煥之對這位大兄極為崇拜,愛屋及烏,對高洛神也十分敬重。陸柬之於七年前不幸死於征伐西蜀的戰事後,高洛神始終以未亡人自居,陸煥之也一直叫她阿嫂,沒有改口。

  另個壯年男子,則是宗室新安王蕭道承。

  太康帝在逃難路上臨終之前,他和李穆同被指為輔政。李穆掌握大權後,蕭道承被迫迎合。今夜李穆迎娶高洛神,蕭道承自然是座上賓。

  就在看到陸煥之和蕭道承的那一刻,電光火石之間,高洛神什麽都明白了。

  這二十多年來,她確實被父兄家人保護得極好。

  但這並表示,她什麽都不懂。

  原來這一切,都不過是阿姊、宗室、陸氏的謀劃而已。

  借著一場示好般的聯姻,解除了李穆的防衛。

  而她,充當了那個以美色誘人,將酒倒到毒杯裏,送到李穆手中,再讓他毫無防備喝下去的人。

  前堂賓客,此刻還在痛飲歡慶,誰人可以想象,本當萬千旖旎的內院洞房,竟上演了如此的陰謀詭計,刀光血影。

  她渾身冰冷,雙腿發軟,人幾乎站立不住。

  被陸煥之持著,經過他的身邊時,她看向俯曲在了地上的那個高大背影。

  “阿嫂,快走!”

  陸煥之顯得激動異常,不停地催她。

  一邊是阿姊、夫族、皇室,一邊是一個算上今夜也不過隻和自己見過兩麵的陌生之人。

  一切已是注定。

  縱然她並不願意,這一刻,什麽也無法改變了。

  她閉目,眼淚潸然而下,轉過頭,顫抖著,邁步就要隨陸煥之離去時,斜旁裏忽探過來一隻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腳腕,手勁如此之大,攥得她腳腕碎裂般地疼痛。

  高洛神慢慢低頭,對上了地上李穆的兩道目光。

  他躺在那裏,睜開了眼睛,頭轉向她,臉色蒼白,麵龐扭曲,眼底布滿了爆裂的血絲。

  一道猩紅的血水,從他眼睛裏順著麵龐蜿蜒流淌而下,染得他目光也仿佛變成了血色,那血色的陰鷙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定定不動。

  “不是……”

  她搖頭。

  不是她。

  可是才開口,話聲卻又顫抖著哽在了喉下,什麽也說不出來,隻剩雙眸中的閃閃淚光。

  “李穆,你殺我叔父,我和你誓不兩立!今夜便是你的死期,受死吧!”

  陸煥之咬牙切齒,舉起手中之劍,朝李穆那隻抓著高洛神腳腕的臂膀,砍了下去。

  “不要!”

  高洛神猛地閉目。

  下一刻,她感到腳腕一鬆,伴隨著噗的劍尖入肉之聲,身畔有人倒了下去。

  她瑟瑟發抖,淚流得更凶,終於睜開眼睛,僵住了。

  她看到李穆竟支起了身體,單膝跪於地上。

  他的一隻手裏,緊緊地握著那把從陸煥之手中奪來的長劍,手背爬滿了暴凸的青筋,猶如就要綻膚迸裂。

  鮮血沿著劍刃,一滴一滴地從劍尖上濺落。

  而陸煥之,已經倒在了她的腳下。

  他的身體微微抽搐,圓睜雙眸,目光漸漸渙散之際,神色之中,依然滿是不可置信。

  他的心口位置,多了一道破口。

  一劍穿心。

  一團一團的血,爭先恐後地往外湧出。

  血迅速地染紅了他的衣裳,慢慢流到了地上。

  高洛神再也支撐不住,軟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宛如一個溺水之人。

  李穆嘔出大口大口的汙血,隨即抬頭,以劍尖支地,撐著身體,慢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最後挺直肩背。

  “我在此!要取我性命,來!”

  他盯著前方蕭道承,血眸閃閃,厲聲喝道。

  所有人都驚呆了。甲兵被他殺氣震懾,舉著手中刀劍,一時停住。

  “殺了他!孤王重賞!”

  蕭道承嘶聲。

  甲兵們對望一眼,齊齊朝著李穆湧了上來。

  李穆揮臂之處,一隻戴著甲盔的頭顱便被削落在地。

  半空斷頸噴出的血柱,如同漫天血雨,灑滿一地。

  “擋我者,死!”

  李穆血目通紅,手中執了滴血之劍,一步一步,朝前邁步。

  甲兵們麵如土色。

  這些士兵,都是蕭道承的心腹,為了確保今夜一擊而中,精挑細選,無不是勇猛之輩。

  但是他們麵對的這個對手,卻是曾經數次統領大虞軍隊北上征伐,令百萬胡虜亦聞之色變的那個南朝戰神。

  縱然此刻他已如籠中之獸,折翼雄鷹,但被他那驚人的悍猛武力,更被他渾身散發出來的凜凜神威所懾,他每前進一步,甲兵們便後退一步,竟無人再敢阻攔。

  蕭道承沒有想到,中了烈毒的李穆,竟還神勇如斯。

  他神色大變,轉身要退,已是遲了,李穆向他後背,猛地擲出手中長劍。

  長劍宛若箭簇,飛火流星般地追趕而至。

  這一擲,似是凝聚了他最後的全部氣力,劍身深深地插在了蕭道承的後背,透胸而出,劍柄因了餘力未消,半晌,依舊微微顫動。

  蕭道承撲倒在地。

  一個甲兵終於回過神,狂叫一聲,從後,一劍深深刺入李穆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