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 69 章
作者:蓬萊客      更新:2020-08-14 08:47      字數:43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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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高一臂,指著一座立於不遠之外數十丈高山巔之上的風亭:“諸位請看。”

  眾人順著他的所指, 紛紛仰頭看了過去。這才留意到, 山巔風亭的頂端, 插縛了一捆茱萸,山風吹來,茱萸在那亭頂之上左右搖擺。

  “相公言, 今日為應景,便以茱萸為彩。二位競考之人一道答題出發,誰人能先通過三關,登頂采得茱萸, 便為相公之婿。敗者,相公亦會將雀湖山莊相贈, 略表心意。”

  高七宣布完畢, 將手中紙卷遞給了馮衛。

  紙卷用油蠟封起了口子。

  以高嶠的聲望, 他既然如此當眾宣告了, 自然不會有人懷疑他為擇得如意女婿而暗中預先泄題。

  四周變得雅雀無聲,無數雙眼睛,一齊看向了馮衛手中的那張卷紙。

  馮衛小心地展開, 瀏覽過一遍,便照著紙上所書宣讀了一遍。

  今日雖隻有三題, 但一共卻設了四道關卡, 二文二武。

  四道關卡如下:

  第一關為文, 必考, 考的是二人的心記。地點就在這個觀景台。在這裏, 高嶠將出示一篇千字駢賦,叫二人一道誦讀,記住後,各自以筆競述。誰先一次性默述完畢,核對無誤,便可出發去往第二關卡。中途如斷,或是默述有誤,可再看原文,但要從頭再來。這一關不限時間,但必須要通過此關,才能繼續往上,參加下一考題。

  第二關武,也是必考,考的是弓法。三十丈外,設一靶子,靶心處嵌一銖錢,誰人能先將箭頭釘入銖錢正中之孔而不傷錢,便算是通過,可以繼續去往第三關,也就是最後一關。

  為公平起見,最後一關為二選一。文試為清辯,武試為虎山。二人可依照所長,各自選取其一。

  誰能先順利通過三關,取得山頂風亭之上的那束茱萸,誰便是今日的勝者。

  馮衛一邊讀題,一邊就有好事之人將題目複述,迅速傳至山腳。

  山下的那些看客,除了湊熱鬧的民眾,還有不少出身次等士族的子弟和寒門讀書人,以及軍中武人。

  平日這些人,可謂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處,今日卻都相聚在了這裏,隻是陣營分明而已。

  士人一邊,寒門一邊,中間楚河漢界,空無一人。

  今日恰逢重陽,現場除了今上和朝中的高官之外,也吸引了不少聞風前來觀戰的貴婦。其中,除了清河長公主和陸夫人外,據說還有那位鬱林王妃。

  貴婦們的坐席和男子自然是分開的,擇選半山處的另一平地,搭了帷幕,人坐在裏頭,以各色帷帳遮擋。裏麵可以看出去,而外頭看不清裏麵,遠遠地,隻影影綽綽能見到晃動著的身影。但運氣若是夠好,山風吹起帷幕之時,說不定還是能窺視內中一二。

  這些人裏的輕浮浪子,原本都在仰頭張望貴婦們所在的方向,忽然聽到這四道題目,人也不看了,兩邊各自鼓噪起來。

  士人子弟多在歡呼,而寒門之人,卻紛紛嚷著相公出題不公,明顯偏向陸柬之。一時喧囂不已。

  山下如此,半山也是相同。

  馮衛讀完題目,將題紙上承給了興平帝,作為見證。

  陸光長長地鬆了口氣,情不自禁,麵露微微得色。

  許泌立刻起身,皮笑肉不笑:“景深,非愚兄吹毛求疵,你如此出題,看似公允,實則有所偏頗。三道題目,無不利於陸公子!陸公子天資聰穎,七歲作賦,人人都知。他又善射,第二道武關,也合陸公子之能。最後的二選一,清辨談玄,更是陸公子所長。李穆倘若也選玄辯,姑且不論他知否何為玄學,若是對家刻意刁難,他如何能贏?他若改選虎山,艱難闖關之時,陸公子又恰遇一有心助力於他的對辯之人,豈不是順利過關,早早登頂?再論首關,看似公允,但非我不信你,而是誰能保證,你所示的賦,陸公子先前就未曾讀過?”

  “不公!不公!”

  許泌哂笑,不住地搖頭。

  陸光神色轉為不快:“你此話何意?莫非質疑高兄暗中泄題給了柬之?退一萬步講,即便柬之從前偶讀過高兄所示之賦,亦歸功於他平日的博聞強識。既考文,何過之有?至於所謂清辯不公,更是荒唐!李穆若僥幸通過前兩關而敗於此,也隻能怨他自己無才。更何況,高兄不是另設有虎山一關?他大可揚長避短,與柬之一決高下!”

  兩人在台上爭辯,台下的百官和名士亦交頭接耳,低聲議論。

  高嶠緩緩地從坐席起身。

  隨著他的起立,四周又安靜了下來。

  “司徒可還記得,當日我曾請司徒一同裁判?第一關所用的賦,便請司徒助我一臂之力。司徒以今日重陽為題,當場作賦。以司徒臨場之作,考他二人心記,司徒以為如何?”

  眾人紛紛點頭。

  許泌這才笑著說道:“如此,我便獻醜了。”

  他眼睛又一轉:“但這第三關,不知你所請的清辯高人,又是何方神聖?他若有心偏袒,我怕李穆是要吃虧。”

  高嶠淡淡一笑:“當今玄學名士,今日皆在座中。若二人皆選過此關,陸家擇一名士,出題試李穆,司徒擇一名士,出題試柬之。如何?”

  許泌沉吟了片刻。

  第一關,他幾乎已經可以斷定,李穆必會遲於陸柬之出發。

  高嶠將這一關設為首題,看似無意,但細究下來,卻頗有值得玩味之處。

  陸柬之天資聰穎,甚至有過目成誦之名。李穆在這一關想和陸柬之一較高下,希望實在渺茫。一旦李穆在第一關落後太多,必定心浮氣躁,等到了第二關,陸柬之又早已一騎絕塵,這樣的情況之下,哪怕他箭術再為精妙,也會受到影響。

  而所料若是沒錯,最後一關,陸柬之必選清談。

  今日列席的當世玄學名士,其中自然不乏與自己交好之人。就算陸柬之擅長此道,但隻要那人巧舌如簧,極力拖長他在這一關的時長,那麽即便前頭李穆落後了,也可以借此機會迎頭趕上。

  以他的武力,順利通過虎山,再和陸柬之競奪茱萸,問題應該不大。

  也就是說,這樣的安排,雖然無法保證李穆取勝,但至少,還是能夠有機會讓他在這種明顯處於劣勢的考校之中,爭上一爭。

  許泌思慮完畢,勉強點頭。

  “就依高相安排!”

  高嶠歸座之時,兩道目光,掠過了並排立於場中的陸柬之和李穆。

  陸柬之豐神朗朗,姿若玉樹,正合當下人人向往的男子容貌風度。

  從他今早現身在山腳下的那一刻起,道旁婦人的視線,便頻頻地落在他的身上,乃至於男子,也不乏投來豔羨目光。

  而李穆……

  卻是另一個極端。

  高嶠的視線,在這個沉默,或者說,心機深沉得令他有些看不透,乃至於產生隱隱不安之感的後輩身上,停留了片刻。

  這些日來,高嶠愈發有一種感覺。

  李穆仿佛一把被厚拙刀鞘隱了鋒芒的利刃。一旦得了出鞘的機會,必會以血試芒。

  也是生平第一回,高嶠覺得自己竟然看不透一個人。

  故,即便不考慮身份的差異,從心底深處而言,他也越發不願將自己的女兒下嫁給這個人了。

  馮衛上前笑道:“陸公子,李將軍,二位若是沒有異議,考校便開始了。”

  陸柬之神色肅穆,躬身應是。

  李穆麵無表情,隻微微頷首。

  馮衛便轉向許泌:“煩請司徒作賦。”

  幾個青衣小童抬了兩張桌案上來,擺在觀景台中間留出的一片空地上。上了紙張、筆墨,又迅速地退了下去。

  許泌文采雖無出眾之處,但臨時作一千字篇幅的駢賦,也是難不倒他。

  他來到案前,卷袖,提筆,沉吟了片刻,揮毫灑墨,很快便寫出了一篇千字秋賦。

  馮衛通讀一遍,讚了聲文采斐然,隨即對著陸柬之和李穆道:“二位可以開始。”

  四周變得鴉雀無聲,耳畔隻剩下山風吹過林間發出的陣陣鬆濤之聲。

  陸柬之凝神望著那篇秋賦,閉目片刻,便睜眸,迅速來到一張鋪設著筆墨紙硯的案後,在眾人驚訝和讚賞的目光之下,提筆開始默述。

  陸光瞥了一眼對麵的許泌,見他臉色有些難看,不禁感到快意。

  不料,緊接著,幾乎前腳後步,李穆竟也來到另一張案幾之後,開始提筆疾書。

  圍觀之人,顯然對此很是吃驚,四周起了一陣低微的議論之聲。

  許泌一下來了精神,緊緊地盯著李穆。

  兩個人,中間竟沒有任何的停頓,一氣嗬成,最後幾乎是在同時,放下了手中的筆。

  馮衛和高嶠,各審一文。

  馮衛很快宣布,陸柬之的默述,正確無誤,予以通過。

  他向眾人展示。紙上字體,飄逸宛若遊龍,引來一片讚歎。

  陸柬之轉身沿著山道,朝第二關所設的靶場飛奔而去。

  高嶠也迅速看完了李穆那篇墨跡淋漓的手書。

  字體嶙峋,力透紙背,但以時人書法之審美,遠不算上等。

  高嶠抬起視線,目光落到那個正靜靜等待自己放行的身影上,壓下心中湧出的一種難言情緒,淡淡說道:“李穆可繼續下一關。”

  “李穆,快些!”

  許泌喜出望外,幾乎一下子從座席上蹦了起來,不停地催促。

  李穆向高嶠略一躬身,轉過身,仰頭眺望了一眼下一關卡的方向,提了口氣,疾步追了上去。

  高嶠今日回得比平常早,但家門前,也停了數輛訪客車輿。

  洛神等到人都走了,才進書房。見父親已換了青袍綸巾,坐於案後,正低頭執筆,不時咳嗽兩聲。

  父親是有名的美男子。年輕之時,麵若美玉,劍眉鳳目,年長些,留一把飄逸的黑須,其翩翩風度,令人過目難忘。

  洛神聽說從前有一回,父親外出體察民情。至陽曲縣,得知縣裏的許多農婦趁農閑時織出待售的夏褐布因當年年成欠收,被城中布商蓄意借機壓價,農婦仿徨無計,當時便購了一匹。回城後,裁為寬裳,穿了坐於無蓋牛車之中,招搖過市,飄飄灑灑。路人皆以為美,十分羨慕,男子不論士庶,紛紛效仿,沒幾天,原本無人問津的夏褐布便無處可買,價錢飛漲,陽曲縣褐布遂一舉脫銷。

  所謂的名士風流,在他身上,可謂體現得淋漓盡致。

  隻是這幾年,父親消瘦了不少,鬢邊也早早地起了零星白發,但縱然如此,也依舊月明風清,氣度不俗。

  洛神喚了聲阿耶,來到高嶠的身邊,端端正正,跪坐下去。

  從去年國事紛亂之後,留意到父親勞神焦思,在父親麵前,她便總是盡量做出大人的模樣。

  “阿耶,可有要我幫你之事?”

  高嶠以中書令掌宰相職。台城的衙署裏,自有掾屬文書協事。但這一年來,因國事紛擾,戰事頻頻,旰食之勞,已是常態。為方便,家中書房亦辟作議事之地。

  洛神自小自由出入他的書房,人來時回避,人去後,常來這裏伴著父親。

  高嶠笑道:“今日阿耶這裏無事。你去歇息便是,不必特意留下陪阿耶了。”

  “今日我去了阿娘那裏。”

  洛神說完,偷偷留意父親的神色,見他的那隻執筆的手微微一頓:“怎不多住幾日,去了便回城?”

  “阿娘聽聞你生病,就催我回了,還叫我聽話,要好生伴著阿耶。”

  洛神一臉正色地胡說八道。

  高嶠不語。

  “阿娘還特意打發菊阿嬤和我一道回城,就是為了照顧阿耶的身體,好叫阿耶早些病好。阿嬤方才本想來拜阿耶,隻是見你跟前有人,不便過來,便先去給阿耶熬藥了。阿耶不信的話,等阿嬤來了,自己問她!”

  高嶠微微一笑:“阿耶的病不打緊了。你若不要阿菊伴你,還是叫她回去服侍你阿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