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 61 章
作者:蓬萊客      更新:2020-08-14 08:47      字數:6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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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氏多年以來, 為門戶之利,與高氏、陸氏,暗相爭鬥。

  許家雖占外戚之利,但無論從威望還是家族實力來說, 想壓高氏一頭,可能性並不大。倒是與陸氏, 因實力相平, 無論在子弟門生的征舉任用還是地方利益的實際獲取方麵,爭奪更甚。

  此次, 麵對來自北夏的兵壓,許泌不但讚成由高嶠總領軍事, 還在朝廷上表態,許氏軍府之人,可聽憑高嶠調用。

  畢竟,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許泌再熱衷於門戶之利, 也不會蠢到不拿國運不當一回事。他也因此而獲得了顧全大局的美名。

  但除了這個原因,許泌的動機, 深究下去,卻不止於此。

  旁人或許不知, 楊宣卻心知肚明。

  就在戰雲籠罩的那段時日裏, 高允等人已經前去江北備戰, 大虞國內, 朝野上下,實則依舊一片悲觀。

  北夏在過去的二十年裏,相繼吞並了柔然、匈奴、鮮卑人等建立的各種大小胡人政權,一統中原。

  這一仗,無論從人口還是兵力來說,南北相差,太過懸殊。因此,即便高嶠曾多次在朝堂論證,認為北夏看似強大,實則內部毫無粘合之力,大虞若上下齊心,與之決一死戰,也並非沒有取勝的可能,以鼓舞人心,但上從廟堂,下到普通民眾,對於大虞能打贏這場仗,人人依然不抱太大的希望。

  許泌也不例外。當初派兵之時,便以加強上遊防備為由,暗中在自己經營了多年的荊襄一帶保留了實力。

  照許泌的打算,由高家領此戰事,失利,首當其衝的,自然是高家。許氏不但不必遭受責難,且借了這片保留地盤,趁著高氏受挫之際,倒極有可能,趁機取而代之。

  楊宣當時便對許泌的部署有所覺察了,知他並沒有如之前向高嶠許諾的那樣全力配合,因擔心戰事不利,心中還有些不滿。

  但身為許氏府兵之將,他也隻能聽命行事。

  許泌沒有想到的是,這場戰事,大虞不但打贏了,而且贏得如此迅速、漂亮。

  高家的聲望,也因這一戰,愈發輝煌,襯得許氏倍加無力。

  高家也就罷了,連戰前原本和許家勢均力敵的陸家,眼看也因子弟的傑出和與高家的聯姻,將自家拋在了身後。

  更不用說,倘若兩家聯姻,就此緊密結合在了一起,朝廷之中,許氏最後的幾分立足之地,怕是也要被奪走。

  試問許泌,怎會甘心?

  今日恰好卻出了這樣的事。寒門李穆,竟起了求娶高嶠女兒的念頭。

  對於許泌來說,豈不是恰正好送來了一個機會?

  高嶠若為保守他一諾千金的君子美名,將女兒下嫁李穆。高家於士族間不但名譽掃地,陸家免不了也要遭人譏笑,不但如此,兩家相互必也會生出嫌隙。

  高嶠若以士庶不通婚的理由拒絕李穆的求娶,依然與陸家聯姻,難免落下一個不守信約的口實,和李穆也必將反目成仇。

  此事,無論最後結果如何,對於許氏而言,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他又怎會加以阻攔?

  況且,以楊宣對許泌的了解,這種局麵之下,他恐怕更願意看到李穆求娶成功。

  即便李穆因做了高家女婿,日後投靠向了高家。但對於門閥來說,一個猛將的價值,不過也就是一件用得趁手的工具而已。

  工具日後倘若對自己有了威脅,除去就是。

  而門戶之利,才永遠是排在第一位的。

  以李穆的年紀和此前閱曆,他沒機會接近這些門閥,也不可能想到如此深遠。

  想來此次,他也隻是血氣方剛,涉世不深,這才想要求娶高氏女而已。

  他怎能知道,他的這個舉動,無形中竟成了可能撬動高、許、陸這三家當朝頂級士族門戶之間那種看似長久維持住了平衡的利益博弈的一把刀?

  楊宣想通了這其中的關節,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才消下去的熱汗,又滾滾而出。

  門閥的力量有多麽可怕,他再清楚不過。

  絞殺像他們這樣的庶族,讓他們的子弟後裔永無出頭之日,易如反掌。

  楊宣再不猶豫,決定立刻去找李穆。

  必須要讓他知難而退,免得無形中卷入了這場門閥相爭的暗流,日後怕是怎麽死都不知道。

  楊宣擦了擦汗,急忙抬步離去,卻聽身畔一道聲音傳來:“楊將軍,留步!”

  楊宣轉頭,見對麵來了幾個年輕男子。

  一個是高嶠侄兒高桓。另個,似是陸家的陸煥之,大冠高屐,叉手立在那裏,淡淡地瞧著自己。

  二人邊上的另外一個男子,卻要年長,與李穆相仿的年紀,二十多歲,身量頎長,麵容清俊,氣質如玉,但眉宇之間,卻又帶一縷士族子弟所罕見的英氣,與今日到處可見的坐了牛車從城裏來此觀看犒軍的施朱傅粉的士族子弟相比,宛若鶴立雞群,引人注目。

  這年輕男子,便是有名的陸家長子陸柬之。

  今日興平帝犒軍,他的名字,赫赫亦在功臣之列,再有先前平定林邑之亂,兩功並舉,年紀輕輕,便晉位給事黃門侍郎,加建威將軍。

  楊宣自然認得他,但因地位懸殊,平日素無交往,此刻見他唇邊含著溫笑,衣袂當風,正向自己行來,不禁驚訝,立刻迎了上去。

  陸柬之道:“久聞將軍大名,有幸見得真容,果然威武。”

  楊宣更是驚訝。

  他早就聽聞,陸光一向自矜身份,於士庶之別,極其看重。

  卻沒想到大名鼎鼎的陸氏長公子柬之,竟有高嶠之風,言辭之中,絲毫沒有瞧不起自己這種寒門武將的意思,忙道:“公子謬讚了,楊宣愧不敢當。”

  寒暄完畢,陸柬之說:“將軍威武過人,帳下李穆,亦非凡俗之輩,此次江北大戰,不但立下奇功,一戰成名,從前還於陣前救過子樂。李穆之勇,令人感佩。我視子樂,一向如同親弟,早就想向李穆言謝,隻是先前戰事纏身,一直未曾有過機會。如今江北平定,正是良機。重陽在即,建康子弟,向來有重陽登高之樂。我欲到時,邀李穆同登城北覆舟山,共賞秋景,煩請將軍代我轉話,不日我便具貼邀約,以表誠意。”

  楊宣再次驚訝,忙點頭:“承公子邀約,機會難得,我代李穆多謝公子。這就轉告於他。”

  陸柬之頷首,與他拱手道別,這才離去。

  他二人方才說話之時,高桓一直在旁,見楊宣去了,麵露喜色,迎上來說:“多謝大兄成全!”

  感激之色,溢於言表。

  陸柬之含笑道:“便是沒有你開口,我本也想向他致謝。正好趁此良機,到時大兄必遍邀建康名士,如何?”

  高桓歡喜不已,一旁陸煥之皺眉異議:“大兄,他救了子樂,咱們自然要謝,隻也不必如此興師動眾……”

  陸柬之轉頭看向他,視線落在了他的臉上。

  陸煥之今早出城觀禮,臉上擦了香膏,又細細地傅了一層白.粉,一天下來,粉層脫落,混合著汗,在額頭留下一道一道的痕跡,汙粉有些沾在眉毛上,模樣看起來,並不如何雅觀。

  高桓順著陸柬之的目光望去,忍不住噗的一聲,樂了。

  陸煥之這才有所覺察,摸了摸臉,小聲地辯解:“本也不想擦的,隻是同行那些人全都……”

  陸柬之微微皺了皺眉:“須眉男兒,整日卻學那婦人調朱弄粉,難怪北人譏嘲我南人隻有婦人和乳兒!”

  陸煥之麵紅耳赤,急忙掏出一塊手帕,用力擦臉。

  高桓笑完,也是不忍好友落入如此尷尬的境地,忙替他打著圓場,心情頗是愉悅。

  伯父不答應,那就退而求其次,能以陸柬之之名邀約,也是好的。想必李穆得知消息,應也歡喜。

  高桓本想親自找過去的,但想到伯父的禁令,雖百思不得其解,心底更是不滿,終究還是不敢明著違背,便尋了陸柬之,終於達成了心願。

  他按捺住期待的心情,長長地籲出一口氣,隻盼著重陽那日,早些到來才好。

  ……

  已是亥時中了。

  平常這辰點,高家已閉門,洛神也早睡下。

  但今夜,整個高家卻還燈火通明。高七帶著家中奴仆,在外院翹首等待男主人的歸來。

  洛神此刻正陪在蕭永嘉的身邊。

  蕭永嘉見她打了個哈欠,便催她先回房去睡。

  便是再困,洛神此刻也是不肯去睡的。

  她撐大眼睛,搖頭:“我不困。我要等阿耶回來。阿娘,我幫你梳梳頭發吧。”

  洛神有一把又黑又亮的秀發。垂下之時,在燈光下,宛如一匹閃著美麗光澤的上好綢緞。

  這全得來於母親蕭永嘉。

  她的一頭青絲,美得曾被人以千金入賦,廣為傳播。

  這掌故,還是早幾年有一回,阿菊吃醉了酒,和洛神絮叨之時,無意說漏嘴的。

  據說,長公主還隻有洛神這麽大時,當時尚未滅國、還打著忠於南虞旗號的鮮卑慕容氏,曾派使者南下建康,覲見先帝。

  當時使團裏,有一個年輕的鮮卑宗室,在先帝為使團舉辦的一場遊宴上,偶遇清河公主,為公主所傾倒,不但效仿南人,花費重金請人寫賦,表達自己對公主的仰慕,竟還期望大虞能下嫁公主。

  自然了,先帝怎肯讓自己驕傲而尊貴的公主女兒下嫁到北方那個業已搖搖欲墜的屬國,便以公主已有婚約為由,拒了那個鮮卑人。鮮卑人抱憾而去。

  多年之後,一切物是人非。

  昔日的公主,如今已為人母。而鮮卑人的國,也早被羯所滅。當年的那個宗室慕容西,降了北夏後,被封為大寧侯,因能征善戰,得了北方第一猛將的稱號。

  而那首重金換來的賦,也早化入了秦淮河的婉濃煙波,再沒留下半點的痕跡。

  但據阿菊的說法,全篇濃墨重彩,毫不吝嗇地以各種最華麗的辭藻,對公主的美,加以描繪和讚美,尤其是那一頭青絲,更是被描繪成能叫人魂牽夢縈的美麗寄托。

  阿菊當時酒醒過後,便連聲否認,說全都是自己胡謅出來的,叫洛神千萬不要當真。

  不管掌故是不是真,在洛神的心底裏,因為阿菊的那段酒後失言,令父母的往事,反倒更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蕭永嘉如今雖人到中年了,但一頭長發,依舊烏黑發亮。

  今晚阿耶就要回了。

  出於自己那小小的,不能叫人知道的私心,洛神忽然想幫母親再梳個頭,好讓發絲看起來更加富有光澤,美麗動人。

  她取了青玉梳,將蕭永嘉壓坐在鏡台之前,自己跪坐於她的身後,對著鏡子,仔細地梳著母親的發絲。

  梳完後,喚手巧的侍女綰出母親喜愛的回心髻,又用自己的小指,挑了一丁點兒前些日剛調出來的玫瑰口脂,親手輕輕地點在母親的雙唇之上。

  口脂潤澤而細膩,化在唇上,鮮美若花,淡香沁鼻。

  洛神平日不大愛用這些的,但也喜歡這種味道。

  她忙忙碌碌時,蕭永嘉口中雖不住抱怨,卻還是坐在那裏,笑著,任由女兒替自己梳頭點唇。

  “阿娘,阿耶那麽辛苦,好容易才回家,晚上你不要趕他去書房睡,好不好?”

  洛神從後趴了過來,一雙柔軟臂膀,環抱住了蕭永嘉的雙肩,附唇到她耳畔,悄悄地懇求。

  蕭永嘉轉過臉,對上女兒那雙含著期待之色的明亮雙眸,心裏忽然一酸。

  還沒來得及開口,聽外頭阿菊說道:“稟長公主,相公回了!”

  “李別部,兄弟們輪個敬你!你敢不敢接?”

  在大營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火杖裹著桐油,燒得啪啪作響。跳躍的熊熊火光,映著一張張泛出酒氣的赤紅麵孔。

  一群軍中低級軍官和兵卒正圍著李穆,爭相向他敬酒。望向他的目光,敬佩之餘,更是帶著憤憤不平。

  每戰逢勝,軍中論功封賞,這是慣例。

  此前一戰,臨川王自知已無退路,宛若最後的困獸之鬥,愈發負隅頑抗。

  他的手下,依舊還有兩萬經營多年的兵馬,且占據地利之便。

  倘若當時不是李穆一騎如電,神兵天降般殺入敵陣,帶回了本要成為刀下之鬼的高氏高桓,徹底打亂臨川王陣腳,又令朝廷軍士氣大作,抓住機會,趁對方來不及結陣便發動猛攻,叛軍鬥誌瓦解,兵敗如山倒,原本,這將會是一場浴血鏖戰。

  不到最後,誰也不敢斷定勝負結果。

  那日,那片一望無際的古野戰場地裏,兩軍對陣之間,他執堅披銳,以一柄長刀,一麵鐵盾,硬生生撕開前方的血肉人牆,令馬蹄踏著屍身前行,教敵軍破膽喪魂,退避三舍,以致於最後竟無人敢擋,隻能駭然看著他在身後弩.箭的追逐之下,於千軍萬馬之中,帶回了高桓。

  但凡當日親眼目睹過這一幕的人,哪怕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此刻想起,依舊令人熱血沸騰。

  李穆雖不過一別部司馬,年紀也輕,但從軍已是多年,生逢亂世,天下戰亂,說身經百戰,毫不誇張。

  從初投軍時最底層的士卒坐起,到伍長、什長、百人將,直到兩年前,以二十不到的年紀,便晉升為能夠擁有私兵營的別部司馬,靠的,就是一戰一戰積下的軍功。

  在許氏經營的這支原本駐於長江上遊的軍隊中,提及驍勇善戰的李穆,幾乎無人不知,加上敬他父祖當年之烈,他在軍中下層軍官和士兵的中間,原本就極有號召力。

  從他擔任別部司馬之後,士兵無不以能加入他的別營,成為他的私兵為榮。

  他手下的那三百士兵,個個鐵血,無不勇士,同帳而寢,同袍而衣,每戰,和他一同舍生忘死,衝鋒陷陣。

  但,直到半個月,那一戰,才真正奠定了他在士卒心目中的那令人仰望的如同神人的不二地位。

  英雄血膽,威震三軍。

  此戰,莫說獨攬頭功,便是稱之為一戰封神,也不為過。

  但今日論功封賞,他卻隻從別部司馬升為五部司馬之一的右司馬,而之前原本空缺出來的一個眾人都以為此次非他莫屬的僅次於將的都尉之位,卻落到了另一個數月之前才來不久的士族子弟的頭上。

  嘉獎令下發時,李穆所領的三百營兵為之嘩然,其餘士卒也議論紛紛,頗為不平。

  幾個膽大的什長,要去尋楊宣講理,卻被李穆阻攔。眾人見他自己全不在意,這才作罷,但心中不平,始終不消,今夜才仍以“別部”舊號呼他,以示強烈不滿。

  李穆麵上帶笑,來者不拒,一杯一杯,和爭著向自己敬酒的士兵共飲。

  “君乘車,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車揖。”

  “君擔簦,我跨馬,他日相逢為君下!”

  “莫道巷陌少年窮,風雲際會化亢龍!”

  漸漸地,不知誰起了頭,周圍開始有人以刀背相互擊打為節,唱起這支始於古越國的越地之歌。

  合者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歌聲和著令人血脈賁發的刀擊之聲,波瀾壯闊,慷慨激昂,隨著夜風傳送遍了整個營地,引得遠處那群自聚飲酒作樂的出身於士族的軍官嗤笑不已。

  歌聲之中,李穆獨自坐於一火堆旁,默默地自斟自飲,神色平靜。

  忽然,周圍的歌聲漸漸消失,最後安靜了下來。

  李穆淡淡轉頭,見一個少年一手執壺,一手執杯,正朝自己的方向走來,引得近旁士卒紛紛側目,無數雙眼睛看了過去。

  高桓心知,在軍中,像自己這樣憑空而降,一來就至少是司馬之位的的年輕士族子弟,是很不受普通士兵歡迎的。

  下麵那些士兵,表麵上不敢如何,但背地裏,對他們卻很是排斥。

  他極其羨慕自己的伯父。出身於大虞一等一的士族,但當年領軍,卻極得軍心,下層士卒,更是對他無比擁戴,凡他所令,無不力行。

  據說他的最後一次北伐,因形勢無奈,半道而歸。十萬大軍,回渡長江。秋草黃蘆,伯父立於北岸,遲遲不願登船,回首潸然淚下之時,身後軍士亦無不跟著流淚,紛紛下拜,誓言日後他若再要興兵北伐,甘願仍做他的麾下之兵。

  當時高桓還沒出生,當日慷慨悲壯的一幕,他自然無緣見得。但這並不妨礙他的為之向往。

  來這裏後,他也曾想過和他們接近。但礙於多年以來的習慣和旁人的目光,始終不敢放下自己身為士族子弟應當有的架子。

  但李穆卻不同。

  那日被綁在陣前,就在他壓下心中恐懼,決意絕不開口求饒以換性命,寧可身首分離,也不可因自己而墮了高氏之名時,他被李穆用如此一種他此前做夢也不敢想象的方式給救了下來。

  絕處逢生!

  就在那一刻,那個橫刀馬上,鐵甲沾滿鮮血,渾身散發著嗜血淩厲殺氣,殺破了千軍萬馬向他而來的別部司馬,成了他心目中能和伯父相提並論的一個人物。

  縱然他出身庶族,地位遠遠不及自己。

  高桓在無數道目光的盯視之下,來到李穆麵前,往杯中倒滿酒,雙手奉上,恭恭敬敬地道:“李司馬,救命之恩,桓沒齒難忘!請飲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