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 46 章
作者:蓬萊客      更新:2020-08-14 08:47      字數:4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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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即便這樣, 阿七叔還是小心翼翼,命馭人驅得慢些,再慢些。

  因前兩日,洛神在家中秋千架上不慎滑摔下來,所幸架下芳草如茵,是片春泥軟地,當時雖暈厥了過去, 但很快蘇醒, 並無大礙, 連皮肉也沒擦傷。

  但也嚇得阿七叔不輕。

  故今日, 拗不過洛神要出來, 路上自然萬分謹慎,唯恐她又有個閃失。

  當時摔了醒來後,洛神覺得腦瓜子有點痛, 人也迷迷瞪瞪的, 仿佛腦袋裏突然塞了團漿糊進去, 模模糊糊,記得做了個什麽夢。

  可是任她怎麽想,又想不起來。

  就好像在一片滿是迷霧的林子裏迷路了的感覺,很是煩人。

  當時她捧著腦殼,想了片刻後,就撒開不管了。

  因為比起這個小意外, 她還有更煩心的事情。

  係在犍牛脖頸上的那枚金黃色的銅鈴, 隨了牛車前行, 一路發出悅耳的叮當叮當之聲,仿佛在提醒著她,車廂外春光爛漫,正當行樂。

  洛神根本沒有這個心情。

  她愁眉苦臉,一隻略帶肉肉的玉白小手撐著小巧漂亮的下巴頦,支肘於望窗之上,漸漸地出起了神。

  記得去年這時節,為了慶賀自己年滿十五,母親還在白鷺別莊裏,為她舉辦了一場曲水流觴。

  當日,整個建康城裏士族門第的閨中少女幾乎全部到來。

  連數年前已嫁作東陽王妃的阿姊,也特意從東陽郡趕了回來,為的就是慶賀她的及笄之禮——女孩兒一生中被視為僅次於婚禮的最重要的一個儀式。

  清流縈繞,臨溪濯足,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當日縱情嬉樂的一幕,曆曆在目,猶如昨日。

  隻是沒過多久,周圍的事情,便一樁一樁地令人愁煩了起來。

  先是有消息來,北方羯胡當政的夏國虎視眈眈,正厲兵秣馬,意圖南下吞並江南。從去年下半年起,身為徐州刺史的叔父高允便帶著堂兄高胤北上廣陵,募兵備戰。

  南北戰事,隨時都有可能爆發。

  禍不單行。這種時候,宗室臨川王又在去年秋叛變。叛軍一度攻占了整個贛水流域。

  外戚許家,當今許皇後的父親許泌,領命前去平叛。

  平叛進行得並不十分順利,陸陸續續,至今已經打了快半年了。

  這些還沒完。位於最西南的交州,也跟著不太平了。

  原本一直附於大虞的林邑國,王室內部發生動蕩,林邑王逃到交州,向洛神的皇帝舅舅興平帝求助。

  屬國生亂,作為宗主國的大虞,自然不能坐視不管。興平帝便派了一支軍隊過去,幫助林邑王恢複秩序。

  那支軍隊,到現在也還沒回來。

  興平十五年,仿佛注定了,是個多事之秋。

  大虞的北、中、南,同時生亂。父親身為中書令,掌宰相之職,坐鎮中樞,佐理朝政,統籌調度,應對三方,勞心勞力,辛勞程度,可想而知。

  已經不止一次,洛神見到父親書房裏的燈火亮至深夜。有時甚至和衣在書房裏草草過夜,天不亮起身,又赴朝會。

  她心疼極了,可是又沒有辦法,心裏隻盼望著,那些男人打來打去的可惡戰事,能早點過去。

  她盼著父親能輕鬆些。像她小時候記憶裏那樣,和三五友人持麈聚坐,飲酒閑談。他大袖高履,瀟灑飄逸,高氏風流,天下盡知。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終日為朝事所累。

  已經多久,洛神沒有見到父親展顏舒心笑過了?

  這也是為何,前兩日摔了後,她執意不讓下人告訴父親的緣故。免得他多掛慮。

  “小娘子,渡頭到了。”

  阿七叔的聲音響了起來。

  車門被打開,阿七叔的慈愛笑臉出現在了車門口。

  洛神這才驚覺,牛車已經停下。

  阿七叔親自為她放好踩腳的小杌子。

  同行的兩個侍女瓊樹和櫻桃,不待吩咐,立刻過來。

  瓊樹扶著洛神。

  櫻桃蹲下,扶著小杌子。

  其實洛神完全可以自己下車。甚至不用小杌子踩腳,她也能穩穩當當地跳下去。

  可是阿七叔不會給她這樣的機會,何況前兩日,她剛從秋千架上滑摔了下去。

  洛神便這樣,被瓊樹和櫻桃一上一下,伺著下了車。

  渡口已經停了一艘彩舫。

  洛神上了船,朝著白鷺洲而去。

  白鷺洲位於城西江渚之中,從渡口進去,中間要走一段水路。每年的春天,洲畔會聚來很多白鷺,故這般得名。

  洛神的母親清河長公主蕭永嘉,這幾年一直長居於白鷺洲的白鷺別莊裏,不大進城。

  別莊是先帝賜給她的一處宅第。洛神的皇帝舅舅登基後,因為和長姊感情親篤,又賜了許多珍寶,內裏裝飾得極盡奢華。

  洛神這趟過來,就是去看母親。

  她站在船頭,迎風眺望著前方白鷺洲的方向。

  今天江上風有些大,駛離渡口之後,船搖晃得有些厲害。

  阿七叔跟在她的邊上,跟得牢牢,仿佛她還是個三歲小孩,一不小心就會掉進江裏一樣,嘴裏不停念叨,非要洛神回到船艙裏去。

  洛神歎了口氣,乖乖進了船艙。

  船抵達白鷺洲,洛神乘著抬輿到了別莊,母親卻不在。

  仆從說她去了附近的紫雲觀。

  時下道教盛行,民間盛行天師教。士族皇族中人,也不乏信眾。

  譬如陸家柬之兄弟,人人名後綴了“之”字,便是因為柬之的父親陸光奉道的緣故。

  紫雲觀是皇家敕建女觀。觀主了塵子五十多歲了,據說煉丹有道,看起來才不過四十出頭的樣子,也會下棋賦詩。母親久居洲上,時常去觀中和了塵子下棋論道。

  洛神隻好又轉去紫雲觀。

  路不遠,很快到了。

  蕭永嘉正和了塵子在下棋,聽到女兒來了,忙起身出來。

  了塵子在一旁隨著,見到洛神,甩了下手中的拂塵,笑眯眯地向她合十行禮,十分殷勤。

  不知道為什麽,洛神就是不喜歡這個白麵老道姑。

  反正這天下,連見了皇帝舅舅,她都不用行禮,自然更不用理會自己討厭的人。

  她沒理睬老道姑,隻撲到了蕭永嘉的懷裏:“阿娘,女兒前兩日摔了!”

  蕭永嘉比洛神父親高嶠小了五歲,二十歲的時候生了洛神,今年三十六歲了,但看起來還非常年輕。

  一身飄逸道袍,更襯得她異樣的美貌。和洛神站一起,說她是年長些的姐姐,恐怕也是有人相信的。

  尤其是和年不過四十便兩鬢生霜的父親相比,母親的年輕和美麗,總會讓洛神不自覺地同情起父親——雖然她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麽了,母親會和父親決裂到這樣的地步,公然長年分居,不肯回城,以致於全建康城的人都在背後笑話父親,說相公懼內。

  這大概也是父親這一輩子,唯一能被人在後背取笑嚼舌的地方了。

  蕭永嘉對丈夫不聞不問,但對女兒,卻是極其疼愛,聞言吃了一驚,急忙抱住她:“可還好?摔到了哪裏?怎不派人告訴我?”

  洛神道:“女兒摔得很重,今日頭還疼得厲害。就是怕母親擔心,才不叫人告訴你的。”

  蕭永嘉急忙扶著洛神出了道觀,母女同乘一輿回別莊,叫了高七仔細問當時情況,知無大礙,這才放心。隻是又狠狠罵了一頓女兒的貼身侍女瓊樹和櫻桃。

  兩個侍女跪在地上,不住磕頭認錯。

  洛神一時沒想到母親會遷怒侍女,趕緊打斷,兩隻肉肉小手拽住她寬大的道袍袖子,身子扭啊扭:“下回我會小心。阿娘,女兒想你了。”

  蕭永嘉這才作罷,罵退了麵如土色的瓊樹和櫻桃,疼愛地摸了摸她被江風吹得有些泛涼的臉蛋:“阿娘也想你了,正想叫人接你來。恰好你來了,多陪阿娘幾日,不要回城了。”

  “阿娘,我也想在這裏陪你。但怕是不便。阿耶(父親的昵稱)這些日生了病……”

  她覷著母親的臉色。

  “……到處又不太平,他日夜操勞,時常眠於書房。我怕阿耶這樣下去,身體要吃不消。我勸阿耶,可是阿耶不聽我的……”

  蕭永嘉麵上笑容漸漸消失,瞥了女兒一眼:“你又想哄我回去?老東西自己不顧死活,和我有何幹係?我回去了,他便會好?”

  “阿耶不是老東西……”

  洛神嘟嘴,不滿地小聲嘀咕。

  蕭永嘉哼了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眼,偏著呢!你要是來看阿娘,阿娘歡喜得很。要是來哄阿娘回去的,別想了!他就是病死了,也和我無幹!”

  洛神白嫩嫩的手指頭不停地扭著垂下的一根腰帶,貝齒緊緊咬住唇瓣,望著蕭永嘉一語不發,眼眶漸漸泛紅。

  阿菊見狀,心疼不已,急忙過來。

  “長公主,相公既病著,最近事又多,怕是照顧不周小娘子了。不如我回去,服侍小娘子幾日,長公主以為如何?”

  阿菊是蕭永嘉身邊的阿嬤,洛神小時候,沒少得到她的照看。

  聽她如此說,委屈得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阿菊愈發心疼,給她擦淚。

  洛神幹脆把臉埋進她懷裏。

  蕭永嘉睨了女兒背影一眼,神色稍緩:“也好。阿菊你隨她回吧,代我照顧她幾日。”

  阿菊忙應下,低聲哄著洛神。

  洛神離開白鷺洲時,眼圈還帶了點紅,直到傍晚回了城中,看起來才恢複如初。快到府邸前,想了起來。

  “阿嬤,見了我阿耶,你就說是阿娘知道他生病,特意叫你回來代她照顧他的。”

  阿菊點頭:“不消小娘子提醒,我也知道的。”

  洛神看向阿菊:“阿嬤,我聽說以前,是阿娘自己要嫁阿耶的。可是阿娘現在又狠心不理阿耶。你知道為何嗎?”

  阿菊最怕洛神問這個,含含糊糊:“我也不曉得呢——”

  洛神歎了一口氣:“阿嬤,要是阿娘肯和阿耶好起來,那該多好……”

  阿菊口中嗯嗯,心裏卻暗歎了一口氣。

  夫妻關起門的那點事,哪個吃了委屈,哪個硬著心腸,旁人隻看表麵,哪裏又知內裏?

  不過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

  就在那張弓弦繃得下一刻仿佛就要斷裂之時,他倏地鬆開了緊緊扣著箭杆的拇指。

  箭瞬間掙脫束縛,離弦而去,如閃電般筆直向前,嘶嘶破空,就在眨眼之間,“噗”的一聲,不偏不倚,釘入了對麵那張靶子中心的錢孔裏。

  一箭中的!

  非但如此,這整個過程中,他射箭的動作,無論是穩弓,還是瞄準,也如流水般一氣嗬成,沒有分毫的凝滯,可謂是優美至極!

  對麵的守靶人,上前檢視,以旗幟表示過關。

  頃刻間,靶場裏爆發出了一陣叫好之聲。

  圍觀之人,除了高、陸兩家的門生弟子或是交好之外,就是那些平日和這兩家有所不和的,此刻親眼見識了陸柬之的弓射,也不得不服。

  陸氏長子,果然名不虛傳。

  身後靶場裏的那片喝彩聲依然此起彼伏,陸柬之卻仿佛絲毫沒有入耳。

  他放下弓箭,抬頭望了眼第三關,也就是清辯場的方向,邁步疾奔而去。

  隻是,才奔出去十來步路,他的耳畔,忽然間安靜了下來。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

  仿佛身後靶場這幾百個人的咽喉,就在這一刹那,突然被一隻巨手給掐住了。

  集體消音!

  陸柬之下意識停住腳步,轉過了頭。

  李穆緊隨他也到了。

  不但如此,就在自己才奔出不過十來步路的這短暫譬如眨眼的功夫之間,他已放出了箭。

  他那列射道盡頭的靶心錢孔之中,深深地,也已釘入了一支箭。

  箭杆伴著尚未消盡的餘力,還在微微地快速震顫著。

  陸柬之仿佛聽到了它發出的那種特殊的嗡嗡顫音。

  片刻前還充斥著喝彩之聲的靶場,隨著李穆的現身和他射出的那一箭,靜默了下來。

  幾乎沒有人看清李穆是如何搭弓放箭,那箭便已離弦而出。

  非但快,力道更是猶如挾了萬鈞雷霆,隱隱含著殺氣。

  或許是沒來得及反應,也或許,是在這樣猝不及防的情況之下,他們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否該為射出了如此一箭的李穆同樣地送上一聲喝彩,還是應當視而不見,這才會出現如此戲劇性的一幕吧。

  ……

  這種在沙場亂陣間練就的殺人箭和士族子弟從小練習而得的引以為傲的精妙箭法,是有著本質區別的。

  在殺紅眼的戰場裏,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能讓一個弓.弩手做到總能以最好的角度放出自己的箭。

  除了盡量穩、準、狠,沒有別的生存法則。

  所以那些身經百戰最後還能活著的弓.弩手,無不是殺人的利器。

  他們的身法或許並不美妙,動作更不能叫人賞心悅目。但能在最短的時間裏,射出最精準,最具威力的奪命之箭,這就是他們每次賴以從戰場上活著下來的唯一法子。

  李穆在投軍的最初幾年裏,做過為時不短的弓.弩手。

  他曾是最出色的弓.弩手之一。

  ……

  幾乎不過是一來一回之間,李穆便放下了弓箭。

  沒有片刻的猶豫,他轉過身,就往虎山的方向而去。

  陸柬之望著他去往虎山的背影,目光凝滯,臉上露出一絲恍惚般的神色。

  片刻後,他突然轉身,竟也朝著那個方向,疾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