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 39 章
作者:蓬萊客      更新:2020-08-14 08:47      字數:3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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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淡血腥之氣, 眉下一雙深沉眼眸,便是當時那個前來救城的兗州刺史留給她的最深刻的印象。

  但是今夜,麵前的這個男子, 卻和高洛神印象中的樣子完全不同了。

  他身著黑衣大冠,腰束嵌玉鞶帶,那把遮了麵容的髯須不見了,臉上幹幹淨淨, 兩頜之側, 隻泛出一層成年男子剃須後所特有的淡淡的胡茬青痕,露出的下頜線條清雋而瘦勁,雙目炯炯,整個人顯得精神又英俊。

  他和陸柬之,或是高洛神所習慣的父兄他們的氣質,完全不同。

  柬之在世之時, 不但是建康年輕一輩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更是少有的從軍建業者。

  他的手,執風流筆毫, 亦執殺人之劍。

  但,縱也投身軍旅, 軍功卓著,但柬之的身上,卻少了李穆的殺氣。

  和穿什麽無關——這是唯有經曆過屍山血海、蹈鋒飲血才能有的沁入了骨血裏的一種令人不安的隱隱壓迫之感。

  他進來後, 便立在她的麵前, 注視著她, 既未開口,也不靠近。

  高洛神知自己今夜朱顏皓齒,極是美麗。

  從七年前柬之去後,今夜是她第一次,如此以盛妝示人。

  周圍安靜得有些可怕。高洛神甚至能聽到他發出的一下一下的呼吸之聲。

  生平第一次,她感到緊張無比。

  她終於鼓足勇氣,抬起了頭,迎上他的目光。

  和他對望了片刻後,她朝他,慢慢地彎起唇角,露出了一個微笑。

  他仿佛猶疑了一下,肩膀微微動了一動,隨之自己除了頭冠,邁步走到她的身畔。

  這種時令,若穿得單薄了,夜晚起風之時,高洛神偶還會覺得冷。

  應是飲了酒的緣故,他卻仿佛有些熱,薄汗已然隱隱透出衣背。

  “可要換衣?”

  遲疑了下,高洛神低聲問。

  他便抬手,待要解去腰間那條束縛著他的腰帶,手臂忽地一頓,停在了半空。

  一隻纖纖素手,已朝他腰間伸了過來,指尖搭在帶扣之上,停住了。

  他望向她。

  她已從床畔站起身,個頭與他肩膀齊平。這般站在他的身前相對而立,被他襯得愈發嬌小。

  一雙羽睫微顫。她垂下了眼眸,並未看向他。

  不過短暫的遲疑過後,那隻玉手,便為他解了扣帶,將它從他身上輕輕除去。

  他不動,隻是微微低頭,默默看著她繼續為自己解衣,旋即順從地轉身,抬起雙臂,方便於她。

  外衣。中衣。當身上那件早被汗水沁濕了背的內衫亦半除之時,他感到身後那隻隔衣搭覆在他後肩之上的手停住了。

  他等待了片刻,最後感到那隻手,抽離了自己的肩背。

  他慢慢地轉過了頭,見她神色略僵,雙眸視線定定地落於他的後背,仿佛見到了什麽世上最為醜陋的東西。

  “我可是令你厭懼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喑啞而僵澀。

  在他後背之上,布了數道舊日戰事裏留下的傷痕,俱是不淺。

  尤其左肩那道一直延伸到腰後的刀痕,傷口之烈,當初險曾要了他的命。如今雖已痊愈,但疤痕處,依舊皮肉不平,宛如爬了一條青紫蜈蚣,看著極為猙獰。

  高洛神抬起眼睛,對上他那雙暗沉的眼眸,片刻後,微微搖頭。

  “我在想,這裏如今可還疼痛?”

  她輕聲問他。

  那雙美麗的眼睛裏,並不見厭懼。而是吃驚過後,自然流露而出的柔軟和憐惜。

  他眼底的那片暗沉,瞬間霽散。

  “早不痛了。”

  他凝視著她,亦低低地道。語調極是輕柔,似在安撫於她。

  高洛神慢慢吐出一口氣,轉身取來一件幹淨內衫,見他自己已除了汗衣,露出精壯上身,麵龐不禁微熱,不敢多看,微垂眼眸,將衣衫遞了過去。

  他自己穿了,係妥衣帶。

  經此對話,二人之間起先的那種疏陌,仿佛漸漸消失,非但高洛神,便是李穆,看起來也顯得自然了許多。

  “大司馬……”她一頓,改口。

  “……郎君從前曾救我於危難,我卻一直不得機會向你言謝。此刻言謝,但願為時不晚。”

  “你無事便好,何須言謝。”他微微一笑。

  或是有了近旁那片紅燭暖光的映照,此刻他望向她的目光,看起來是如此溫柔。

  麵前的這個男子,和傳言裏那個手段狠辣,排除異己,一切都是為了圖謀篡位的大司馬,實在不同。

  有那麽短暫的一瞬間,她忽然感到心頭茫然,便沉默了下去。

  他仿佛覺察到了她的情緒,亦不再開口,隻是不停地看她。

  二人之間片刻前的那種短暫輕鬆消失了,氣氛再次凝滯。

  “你必是乏了,早些歇了吧。”

  他遲疑了下,終於再次開口,打破了靜默。

  “我知你嫁我,並非出於甘願。你不必顧慮。隻要你不願意,我是不會強迫你的。”

  他又說道,語調平和。

  高洛神的心底,頓時生出了一種仿佛被人窺破了陰私的羞恥之感。

  她知道他在看著自己,便轉過頭,避開了,背對著他,慢慢解了自己的外衣。

  錦帳落了,二人並頭,臥於枕上。

  她閉著眼眸,雙頰酡紅。

  他小心地靠近了些,試探著,輕解她身上中衣。

  那隻曾持將軍劍殺人無數的大手,此刻竟微微顫抖,以致數次無法解開羅帶。

  最後一次,終於叫他順利解開衣帶之時,那手卻忽又被她的手給輕輕壓住了。

  “郎君,日後你會像許氏一樣移鼎嗎?”

  她慢慢地睜開眼睛,偏過頭,凝睇枕畔那情潮暗湧的男子。

  李穆和她對視片刻,抽回自己的手,坐了起來。

  高洛神亦不知自己,怎就會在這種時刻,如此貿貿然問出了這話。

  話才出口,她便後悔了。

  她仰於枕,望著側畔那個凝重如山的男子的坐起背影,心跳得厲害。

  良久,不聞他開口。

  她閉目:“是我說錯話了,郎君不必上心。”

  “你可知道,我當初投軍的初衷?”

  他忽反問。

  高洛神睜眸,見他轉過了頭,俯視著自己。

  她睜大眼眸,一動不動。

  他的視線巡睃過她那張嬌花麵龐,笑了笑。

  “我十歲那年,家中塢堡被北人所破,我父戰死,所幸得一忠心家衛的拚死護衛,我母得以帶我死裏逃生。我至今記得我母帶我渡江之時的情景。北岸有追趕而至的胡兵在放亂箭,不時有人中箭落水,漁舟狹小,擠滿了人,哭聲震天,近旁一艘因人上得太多,至江心被浪打翻。和我一路同行逃來的鄉鄰,在江中掙紮呼號,很快被浪卷走,不見了蹤影。”

  “還在北地之時,他們無時不刻都在盼望大虞的皇帝能派軍隊過來,盼望趕走胡虜,讓他們得以拜自己的皇帝,穿自己的衣裳,耕種自己的土地。盼了那麽多年,大虞軍隊確曾來過,不過打了個轉,便又走了,什麽也看不到!到了如今,連最後能夠容身的一塊地方也沒了!”

  “他們隻想活下去。沒有死於兵火,躲過了北人一路追殺,也沒被身後亂箭射中。現在隻要渡過這條江,就能抵達漢人自己的地界。眼看那些就在前方了,一個浪頭打來,最後還是沒能活下來……”

  他頓了一頓。

  “從那一刻起,我就對自己說,日後我若能出人頭地,必要興兵北伐,光複兩都,讓胡虜滾回自己的地界,讓漢家重掌祖先的土地。”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之初衷,始終未改。”

  他語氣平靜,仿佛是在述說和自己無關的事情。

  “大虞南渡以來,英雄人物輩出,便是高門士族,亦不乏不能領軍光複漢家之佼佼者。令尊便是其中之一。但你可知,為何明公數次北伐,皆功敗垂成,無果而終?”

  高洛神慢慢地坐了起來。

  “非我南人兵不勇,將不謀,而是門第閥閱,各懷心機,以門戶之爭為先,不願你高氏因北伐偉功獨家坐大,從後多方掣肘所致。”

  “便是蕭姓皇室,恐也不願明公北伐有成。蕭室自南渡後,早安於江左。既無心故都,他又怎願見到臣下功高震主,壓過皇室?”

  他望了她一眼,眉頭微鎖,沉吟了片刻。

  “以你之高貴,今日下嫁於我,自有你的所圖。你既開口問我了,我不妨告訴你。往後之事如何,我不知。迄今為止,我無不臣之心。”

  “但,”他頓了一下,加重語氣。

  “凡有阻我北伐者,無論是誰,為我李穆之敵,我必除之!”

  高洛神一直默默地聽他述說。沉默了良久。

  “郎君,朝廷之事,我從前不大上心。我隻知道,父親當年在世之時,生平最大夙願,便是北定中原。他若還在世,必會支持你的。”

  李穆凝視著他,眸底漸漸泛出一絲悅色。

  “夫人……”

  “喚我阿彌吧,家人都這般叫我。”

  她嫣然一笑。

  “阿彌……”

  李穆目光微動,低低地歎了一聲她的名字。

  他握住了她的手,緩緩地收攏,最後將她小手,緊緊地包在了自己生滿厚繭的滾燙掌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