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 30 章
作者:蓬萊客      更新:2020-08-14 08:47      字數:4334
  晉江文學城歡迎您  蕭永嘉壓下心底所有的情緒, 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轉頭對阿菊道:“送阿彌回屋去!我去個地方!”

  她鬆開了女兒的手,轉身便走。

  “阿娘,你去哪裏?”

  洛神追上去問。

  “阿娘去去就來!你莫多想,先回屋去!”

  蕭永嘉未回頭,匆匆而去。

  “阿娘!我知道, 你是要去找阿舅。可是今天的事都這樣了,阿舅還能幫我們嗎?”

  洛神的聲音滿是遲疑。

  她知道阿舅對自己很好。聽說在她出生後的第二年,阿舅剛做皇帝不久, 就要封她為郡主。隻是阿耶當時極力辭謝, 這事才作罷了。

  這些年間,阿舅時常接她入宮, 宮裏有什麽新巧玩意兒, 她必是第一個有的。逢年過節, 更不忘賞賜給她各種各樣的奇珍異寶。

  但是這回,阿耶都公開考校那個李穆和陸家大兄了。

  洛神知道阿耶, 倘若事情不是到了不能私下解決的地步,涉及自己的婚姻,阿耶絕不會如此貿然行事。

  可見阿耶,已被逼得沒辦法了。

  洛神今早雖然沒有親眼看到現場, 卻也能想象,覆舟山上上下, 有多少人, 上從皇室、士族, 下到平民百姓,親眼目睹了這場考校。

  現在結果出來了,眾目睽睽之下,李穆勝了。

  就算阿舅是皇帝,就算他對自己再好,難道還能幫自己在天下人麵前反悔不成?

  蕭永嘉停下腳步,轉頭,看見女兒眼中閃爍的水光,心如刀割。

  “阿菊,你陪著阿彌!”

  她提起嗓門道了一聲,轉身去了。

  ……

  李穆在今日覆舟山的考校中勝了陸家長公子,按照先前的約定,高相公要將女兒下嫁給他。

  這個消息,如同旋風一樣,覆舟山的考校才結束不久,就刮到了城裏。

  到處都在瘋傳著。水井邊,街巷口,販夫走卒,引車賣漿,幾乎人人都在談論。

  蕭永嘉趕去台城的路上,人坐在牛車裏,一路之上,耳中不斷飄入來自道旁的這種議論之聲,幾乎咬碎銀牙。到台城後,穿過大司馬門,徑直入了皇宮,往興平帝平日所居的長安宮而去。

  統領皇宮守衛和郎官的郎中令孫衝剛護送皇帝回了宮,遠遠看見長公主行來,麵色不善,急忙親自迎上,將她引入外殿。

  蕭永嘉道要見皇帝。

  孫衝陪笑道:“長公主請在此稍候。陛下方才回宮,尚在更衣,容臣先去通報一聲。”

  興平帝這兩年身體不大好,從覆舟山回來,精神一放鬆,人便感到乏力,屏退了左右,正想著心事,忽聽長公主來了,立刻猜到了她的目的,一時有些心虛,遲疑了下,吩咐道:“說朕吹了風,有些頭疼,吃了藥,剛睡了下去。叫阿姊可先回去,朕醒來,便傳她。”

  孫衝知皇帝不敢去見長公主,出來將話重複了一遍。

  蕭永嘉忍住氣:“我家中也無事,就不回了,在這裏等陛下醒!”

  長公主自己不走,再給孫衝十個膽,他也不敢強行攆人,隻好賠著笑,自己在一旁守著,朝宮人暗使眼色,命宮人進去再遞消息。

  蕭永嘉裝作沒看見,上了坐榻,挺直腰背,麵向著通往內殿的那扇門,坐等皇帝出來。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卻不是皇帝從裏頭出來,而是當今的許皇後,在宮人的伴駕下,從殿外入了。

  蕭永嘉和許皇後的關係,多年來一直冷淡。皇後來了,近旁的孫衝和宮人都迎去見禮,蕭永嘉卻不過點了點頭而已。

  許皇後眼底掠過一絲惱恨,臉上卻帶著笑,主動上去,坐到對麵:“長公主,這兩年少見你進宮,聽說還一直自個兒居於白鷺洲上,一向可好?這回入城,想必也是為了阿彌的婚事吧?我方才也聽說了,陸家長公子惜敗於李穆,想來,高相公是要秉守諾言,下嫁阿彌吧?”

  她歎了口氣,臉上露出同情之色。

  “那個李穆,出身低微,確實配不上阿彌,這婚事,阿彌委屈了。但事已至此,你也隻能想開些。李穆畢竟舍命救過六郎。我又聽說,也是當日高相公親口許下的諾言。今日此事,也算是天意吧!何況,這個李穆,我聽聞人才武功,也算是拔尖,等他做了長公主的女婿,陛下愛屋及烏,自然也會多加提拔。有高相公和陛下護著,誰敢說一聲不好……”

  “我呸!狗屁的天意!”

  一直沉默著的蕭永嘉柳眉倒豎,突然拍案而起,竟罵起了俚俗之語。

  “許氏,你當我不知?這事若不是你許家從中煽風點火,會弄成今日這樣?你口口聲聲聽說,聽說,倒都是哪裏來的聽說?我沒去尋你的晦氣,已是給你臉了,你竟還敢到我跟前賣乖?”

  她掃了眼許皇後的臉,冷笑:“麵臉如盆。難怪!好大一張臉!”

  這些年間,兩人關係雖冷淡,但蕭永嘉這樣發怒,當眾叱罵諷刺許氏,卻還是頭回。

  許皇後的一張圓臉迅速漲得通紅,也站了起來,指著蕭永嘉:“長公主,你這是何意?我是怕你難過,特意過來,好心好意勸你幾句。你倒好,衝著我發脾氣?此事又和我許家有何關係?”

  她亦冷笑:“陛下怕是不願見你,你還是回吧!”

  蕭永嘉鼻孔裏哼了一聲:“陛下便是不願見我,我也是他的長姐!這皇宮,還沒有我蕭永嘉進不去的地方!”

  她一把推開跟前的宮人,咚咚腳步聲中,大步入了內殿,不見皇帝人影,怒問邊上的內侍:“陛下呢?”

  內侍抖抖索索:“陛下……方才出去了……”

  蕭永嘉環顧一圈,來到一束垂於立柱側的帳幕前,猛地一邊拉開。

  興平帝正躲在後頭,以袖遮麵,見被發現,隻好放下衣袖,慢慢地回過臉來,露出尷尬的笑:“阿姊,你何時來的?都怪那些人!未及時告知朕,叫阿姊久等了……”

  蕭永嘉原本滿臉怒容,怔怔地看了皇帝片刻,眼圈卻慢慢泛紅,忽然流下了眼淚。

  “阿胡!”她喚著皇帝的乳名,聲音顫抖。

  “我知你不願見我,可是阿彌是你的親外甥女,難道你真的忍心要將她嫁入庶族,從此叫她被人譏笑,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來?”

  興平帝見蕭永嘉竟落淚,頓時慌了,忙雙手扶著,將她讓到榻上,連聲賠罪:“阿姊,你莫多心,怎會是朕要將她下嫁?實在是當日,此事鬧到了朕的麵前,朕無可奈何。何況今日,你也在的,結果如何,你都瞧見了。朕便是有心,也是無力啊——”

  他連聲歎氣。

  蕭永嘉抹去眼淚,凝視著皇帝,半晌,沒再開口說一句話。

  皇帝被她看得漸漸心裏發毛,微微咳了一聲:“阿姊,你為何如此看朕?”

  “陛下,我知道這幾年,你對阿彌父親頗有忌憚。怕你為難,宮中我也不大來了。今日為女兒,我厚著臉皮,又入了宮。既來了,有些話,便和你直說。我也不知到底是否有人在你耳旁說了什麽,或是你自己想了什麽。但阿彌父親是何等之人,我再清楚不過!年輕時,他一心北伐,想為我大虞光複兩都,奈何天不從人願,功敗垂成。這些年,我知他心中始終抱憾,卻依然竭盡所能輔佐陛下,不久前又率我大虞將士擊敗北夏,保住了江北的緩衝之地。我不敢說他沒有半分私心,但他對陛下,對大虞,可謂是竭忠盡節,盡到了人臣之本分!這些年來,他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唯恐一個不好,引來陛下猜忌。公德如此,私德更是不愧屋漏。一件家中內裏衣裳,四五年了還在穿!試問當今朝廷,誰能做到他這般地步?偏偏樹大招風,高氏本就為士族首望,如今又添新功,不但招致別家暗妒,陛下有所思慮,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不厚封,也就罷了,為何還要看著有心之人從旁推波助瀾,忍心陷我女兒至此地步?她若一生不幸,這與殺了我又有何異?”

  蕭永嘉說著,又潸然淚下,竟雙膝並跪,朝著對麵的皇帝,叩頭下去。

  興平帝麵紅耳赤,要扶她起來,蕭永嘉不起,興平帝無可奈何,不顧內侍和許皇後在側,竟對跪下去,垂淚道:“阿姊,怪朕不好!當時沒阻攔成,隻是如今木已成舟,天下人都知道了,朕便是皇帝,怕也是無能為力啊!”

  “陛下,阿姊知你為難,並非要你強行毀約。這些年來,阿姊沒求過你什麽,這回為了女兒,求陛下,再不要聽人挑唆,催促阿彌成婚。她驟然知曉此事,本就傷心欲絕,若再被逼著成婚,我怕……怕她一時會想不開……”

  蕭永嘉淚如雨下。

  皇帝滿頭大汗:“好,好,朕答應你!朕不催婚!阿姊你先起來!”

  “陛下,高相公求見——”

  殿外宮人忽然高聲傳報。

  “快傳!”

  皇帝如聞救星,忙命傳入。

  ……

  高嶠終於擺脫了人,心情沉重地回了家,得知蕭永嘉已經入宮,怕她鬧起來,顧不得安慰女兒,匆匆忙忙先趕了過來。

  他入內,見妻子立在那裏,眼皮紅紅的,還帶著些浮腫,仿佛剛哭過的樣子,神色卻異常冰冷,從他進來後,看都沒看過來一眼。

  倒是皇帝,一頭的汗,見自己來了,似乎鬆了口氣的樣子。一時也不知道方才發生了什麽,拜見過皇帝和勉強帶著笑臉的皇後許氏,遲疑了下,看向一旁的蕭永嘉:“臣是聽家人稱,長公主入宮,故特意來接她……”

  “多謝陛下方才允諾。清河代阿彌謝過阿舅!先告退了。”

  長公主突然打斷了高嶠,向皇帝行了辭禮,轉身便走了出去。

  興平帝撇下一旁臉色發青的許皇後,親自送她出去。

  高嶠有些摸不著頭腦,隻好先跟了出來。

  出長安宮,興平帝命孫衝代自己送二人出台城。

  蕭永嘉轉身便去。

  高嶠默默隨著同行。

  蕭永嘉走得很快,目不斜視,走到台城大門外,已微微喘息。

  等在那裏的高七見家主出來了,忙催車來迎。

  高嶠伸手,想扶蕭永嘉上去。

  蕭永嘉寒著臉,避開了他的手,也不用隨從相扶,自己登上牛車,彎腰鑽入,“蓬”的一聲,門便閉了。

  高七偷偷覷了家主一眼,催人趕車先去。

  高嶠立在那裏,望著蕭永嘉的車漸漸遠去,眉頭緊鎖,壓下心中的煩亂,也跟了上去。

  洛神聽說從前有一回,父親外出體察民情。至陽曲縣,得知縣裏的許多農婦趁農閑時織出待售的夏褐布因當年年成欠收,被城中布商蓄意借機壓價,農婦仿徨無計,當時便購了一匹。回城後,裁為寬裳,穿了坐於無蓋牛車之中,招搖過市,飄飄灑灑。路人皆以為美,十分羨慕,男子不論士庶,紛紛效仿,沒幾天,原本無人問津的夏褐布便無處可買,價錢飛漲,陽曲縣褐布遂一舉脫銷。

  所謂的名士風流,在他身上,可謂體現得淋漓盡致。

  隻是這幾年,父親消瘦了不少,鬢邊也早早地起了零星白發,但縱然如此,也依舊月明風清,氣度不俗。

  洛神喚了聲阿耶,來到高嶠的身邊,端端正正,跪坐下去。

  從去年國事紛亂之後,留意到父親勞神焦思,在父親麵前,她便總是盡量做出大人的模樣。

  “阿耶,可有要我幫你之事?”

  高嶠以中書令掌宰相職。台城的衙署裏,自有掾屬文書協事。但這一年來,因國事紛擾,戰事頻頻,旰食之勞,已是常態。為方便,家中書房亦辟作議事之地。

  洛神自小自由出入他的書房,人來時回避,人去後,常來這裏伴著父親。

  高嶠笑道:“今日阿耶這裏無事。你去歇息便是,不必特意留下陪阿耶了。”

  “今日我去了阿娘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