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 26 章
作者:蓬萊客      更新:2020-08-14 08:47      字數:47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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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走吧。能逃多遠, 就逃多遠。”

  她對麵前幾個還未離去的道姑說道。

  她話音未落,伴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侍衛從檻外衝了進來。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門!傳言太後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榮康領著羯兵正朝這邊而來, 怕是要對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來及了!”

  人人都知, 羯人軍隊暴虐成性, 每攻破南朝一城, 必燒殺奸掠,無惡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無人性, 據說曾將南朝女俘與鹿肉同鍋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樂。

  道姑們本就驚慌, 聞言更是麵無人色,紛紛痛哭。幾個膽小的,已經快要站立不住了,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

  高洛神閉目。

  一片燭火搖曳, 將她身著道服的孤瘦身影投於牆上,倍添淒清。

  ***

  神州陸沉。異族鐵蹄, 輪番踐踏著錦繡膏腴的兩京舊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翹首期盼之下, 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結局, 或無功而返, 或半途折戟, 功敗垂成。

  當收複故國河山的夢想徹底破滅了, 南人能做的, 也就隻是憑了長江天塹偏安江左,在以華夏正統而自居的最後一絲優越感中,徒望兩京,借那衣冠禮製,回味著往昔的殘餘榮光罷了。

  然而今天,連這都不可能了。

  曾經以為固若金湯的天塹,也無法阻擋羯人南侵的腳步。

  那個榮康,曾是巴東的地方藩鎮,數年前喪妻後,因慕高氏洛神之名,仗著兵強馬壯,朝廷對他多有倚仗,竟求婚於她。

  以高氏的高貴門第,又怎會聯姻於榮康這種方伯武將?

  何況,高洛神自十年前起便入了道門,發誓此生再不複嫁。

  她的堂姐高太後,因了十年前的那件舊事,知虧欠於她,亦不敢勉強。

  榮康求婚不成,自覺失了顏麵,從此記恨在心,次年起兵作亂,被平叛後,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舉南侵,榮康便是前鋒,帶領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揚威,無惡不作。

  ***

  “我不走。你們走吧。”

  高洛神緩緩睜眸,再次說道。

  她的神色平靜。

  “夫人,保重……”

  道姑們紛紛朝她下跪磕頭,起身後,相互扶持,一邊哭泣,一邊轉身匆匆離去。

  偌大的紫雲觀,很快便隻剩下了高洛神一人。

  高洛神步出了道觀後門,獨行步至江邊,立於一塊聳岩之上,眺望麵前這片將九州劃分了南北的浩瀚江麵。

  銀月懸空,江風獵獵,她衣袂狂舞,如乘風將去。

  這個暮春的深夜,江渚之上,遠處春江海潮,猶如一條銀線,正聯月而來。

  台城外的這片月下春江潮水,她也再熟悉不過。

  無數個從夢魘中醒來的深夜,當再也無法睡去之時,唯一在耳畔陪伴她著的,便是那夜夜的江潮之聲,夜複一夜,年年月月。

  然而今夜,這江潮聲,聽起來卻也猶如羯騎南下發出的地動般的鼙鼓之聲。

  高洛神仿佛聽到了遠處來不及逃走的道姑們的驚恐哭喊聲和羯兵的狂笑嘶吼之聲。

  什麽都結束了。

  南朝風流,家族榮光,以及,和她有關的一切,都將要在今夜終結。

  身後的羯兵越來越近,聲音隨風傳來,已是清晰可辨。

  高洛神沒有回頭。

  江水卷湧著她漸漸漂浮而起的裙裾,猶如散開的一朵花兒,瘦弱如竹的身子,被波流推著,在江風中晃動。

  她抬眸,注視著正向自己迎麵湧來的那片江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向著江心跋涉而去。

  ***

  從高洛神有記憶開始,父親就時常帶她來到江畔的石頭城裏。

  巍巍青山之間,矗立著高聳的城牆。石頭城位於皇城西,長江畔,這裏常年重兵駐守,用以拱衛都城。

  父親總是牽著她的小手,遙望著一江之隔的北方,久久注目。

  北伐收複失地,光複漢家故國,是父親這一生最大的夙願。

  據說,母親在生她的前夕,父親曾夢回東都洛陽。夢中,他以幻為真,徜徉在洛河兩岸,縱情放歌,於狂喜中醒來,不過是倍加惆悵。

  洛神曾猜想,父親為她如此取名,這其中,未嚐不是沒有吊古懷今,思深寄遠之意。

  隻是父親大概不會想到,她此生最後時刻,如此隨水而逝。

  便如其名。冥冥之中,這或許未嚐不是一種讖命。

  夜半的江潮,如同一條巨龍,在月光之下,發出攝人魂魄的怒吼之聲。

  它咆哮著,向她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宛如就要將她吞噬。

  她卻沒有絲毫的恐懼。

  這一生,太多她所愛的人,已經早於她離去了。

  興平十五年,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她第一次知道了死別的滋味。那一年,和她情同親姐弟的十五歲的堂弟高桓,在平定宗室臨川王叛亂的戰事中,不幸遇難。

  接著,太康二年,在她十八歲的那年,她失去了新婚不久的丈夫陸柬之。

  太康三年,新寡的她尚沉浸在痛失愛人的悲傷裏時,上天又無情地奪去了她的父親和母親。那一年,三吳之地生亂,亂兵圍城,母親被困,父親為救母親,二人雙雙罹難。

  而在十數年後的今日,就在不久之前,最後支撐著大虞江山和高氏門戶的她的叔父、從兄,也相繼戰死在了直麵南下羯軍的江北襄陽城中。

  高洛神的眼前,浮光掠影般地閃過了這許多的畫麵。

  末了,她的腦海裏,忽然又映出了另一張麵孔。

  那是一張男子的麵孔,血汙染滿了他英武的麵容。

  新鮮的血,卻還不停地從他的眼眶裏繼續滴落。

  一滴一滴,濺在她的麵額之上,濺花了她那張嬌美如花的麵龐。

  那一刻,她被他撲倒在了地上。兩人的臉,距離近得能感知到對方的呼吸。

  他的雙眸便如此滴著血,死死地盯著她,眸光裏充滿了無比的憤怒和深深的恨意。

  他仿佛一頭受了重傷的瀕死前的暴怒猛獸,下一刻,便要將她活活撕碎,吞噬下去。

  然而最後,她卻還是活了下來,活到今日。

  而他,終如此地死在了她的身上。

  一直以來,高洛神都想將那張眼眶滴血的男子的臉,從自己的記憶裏抹除而去。

  最好忘記了,一幹二淨。

  然而這十年來,無數個被噩夢驚醒的深夜裏,當在耳畔傳來的遠處那隱隱的江潮聲中輾轉難眠之時,高洛神卻總是控製不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當年的那一幕。

  那個充斥了陰謀和血色的洞房之夜。

  很多年後,直到今日,她依然想不明白。

  當初他斷氣前的最後一刻,之所以沒有折斷她的脖子,到底是出於力不從心,還是放過了她?

  她也曾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倘若時光回轉,一切能夠重來,她還會不會接受那樣的安排?

  她更曾經想,倘若十年之前,那個名叫李穆的男子沒有死去,如今他還活著,那麽今日之江左,會是何等之局麵?

  這些北方的羯人,可還有機會能如今日這般攻破建康,俘去了大虞的太後和皇帝?

  “把她抓回來,重重有賞——”

  刺耳的聲音,伴隨著紛遝的腳步之聲,從身後傳來。

  羯兵已經追到了江邊,高聲喧嚷,有人涉水追她而來。

  一片江潮,迎頭打來,她閉目,縱身迎了上去。

  她整個人,從頭到腳,瞬間便被江潮吞沒,不見蹤影。

  江潮不複片刻前的暴怒了,卷出一層層的白色泡沫,將她完全地包圍。

  她漂浮其間,悠悠蕩蕩,宛如得到了來自母胎的最溫柔的嗬護。

  她的鼻息裏,最後聞到的,是春江潮水特有的淡淡的腥味。

  這氣味,叫她又想起了當年那個死在了她身上的男子所留給她的最後的氣息。

  那是血的氣息。

  記憶,也最後一次,將她喚回到了十年之前的那個江南暮春。

  那一年,她二十五歲,正當花信之年,卻已寡居七年之久。

  高氏為江左頂級門閥,士族高標。

  高洛神的父親高嶠,一生以清節儒雅而著稱,曆任朝廷領軍將軍、鎮國將軍,尚書令,累官司空,封縣公,名滿天下。

  母親蕭永嘉,興平帝的長姐,號清河長公主。

  除卻家世,高洛神人如其名,才貌名動建康,七年以來,求婚者絡繹不絕,幾乎全部都是與高氏相匹配的士族傑俊子弟。

  但高洛神心靜若水,深居簡出。

  直到有一天,她被召入皇宮。

  平靜的生活,就此被打破了。

  他走到馮衛身側,向興平帝叩拜,隨後轉身,麵向那些得以被允許列坐於觀景台下進行近距離觀戰的文武百官和諸多名士,提足了一口氣,高聲宣道:“此卷為相公親手所書,啟封前,除相公外,無人知題。相公言,高氏女婿,須文武雙全,缺一不可,故此次考校,將設三關。”

  他抬高一臂,指著一座立於不遠之外數十丈高山巔之上的風亭:“諸位請看。”

  眾人順著他的所指,紛紛仰頭看了過去。這才留意到,山巔風亭的頂端,插縛了一捆茱萸,山風吹來,茱萸在那亭頂之上左右搖擺。

  “相公言,今日為應景,便以茱萸為彩。二位競考之人一道答題出發,誰人能先通過三關,登頂采得茱萸,便為相公之婿。敗者,相公亦會將雀湖山莊相贈,略表心意。”

  高七宣布完畢,將手中紙卷遞給了馮衛。

  紙卷用油蠟封起了口子。

  以高嶠的聲望,他既然如此當眾宣告了,自然不會有人懷疑他為擇得如意女婿而暗中預先泄題。

  四周變得雅雀無聲,無數雙眼睛,一齊看向了馮衛手中的那張卷紙。

  馮衛小心地展開,瀏覽過一遍,便照著紙上所書宣讀了一遍。

  今日雖隻有三題,但一共卻設了四道關卡,二文二武。

  四道關卡如下:

  第一關為文,必考,考的是二人的心記。地點就在這個觀景台。在這裏,高嶠將出示一篇千字駢賦,叫二人一道誦讀,記住後,各自以筆競述。誰先一次性默述完畢,核對無誤,便可出發去往第二關卡。中途如斷,或是默述有誤,可再看原文,但要從頭再來。這一關不限時間,但必須要通過此關,才能繼續往上,參加下一考題。

  第二關武,也是必考,考的是弓法。三十丈外,設一靶子,靶心處嵌一銖錢,誰人能先將箭頭釘入銖錢正中之孔而不傷錢,便算是通過,可以繼續去往第三關,也就是最後一關。

  為公平起見,最後一關為二選一。文試為清辯,武試為虎山。二人可依照所長,各自選取其一。

  誰能先順利通過三關,取得山頂風亭之上的那束茱萸,誰便是今日的勝者。

  馮衛一邊讀題,一邊就有好事之人將題目複述,迅速傳至山腳。

  山下的那些看客,除了湊熱鬧的民眾,還有不少出身次等士族的子弟和寒門讀書人,以及軍中武人。

  平日這些人,可謂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處,今日卻都相聚在了這裏,隻是陣營分明而已。

  士人一邊,寒門一邊,中間楚河漢界,空無一人。

  今日恰逢重陽,現場除了今上和朝中的高官之外,也吸引了不少聞風前來觀戰的貴婦。其中,除了清河長公主和陸夫人外,據說還有那位鬱林王妃。

  貴婦們的坐席和男子自然是分開的,擇選半山處的另一平地,搭了帷幕,人坐在裏頭,以各色帷帳遮擋。裏麵可以看出去,而外頭看不清裏麵,遠遠地,隻影影綽綽能見到晃動著的身影。但運氣若是夠好,山風吹起帷幕之時,說不定還是能窺視內中一二。

  這些人裏的輕浮浪子,原本都在仰頭張望貴婦們所在的方向,忽然聽到這四道題目,人也不看了,兩邊各自鼓噪起來。

  士人子弟多在歡呼,而寒門之人,卻紛紛嚷著相公出題不公,明顯偏向陸柬之。一時喧囂不已。

  山下如此,半山也是相同。

  馮衛讀完題目,將題紙上承給了興平帝,作為見證。

  陸光長長地鬆了口氣,情不自禁,麵露微微得色。

  許泌立刻起身,皮笑肉不笑:“景深,非愚兄吹毛求疵,你如此出題,看似公允,實則有所偏頗。三道題目,無不利於陸公子!陸公子天資聰穎,七歲作賦,人人都知。他又善射,第二道武關,也合陸公子之能。最後的二選一,清辨談玄,更是陸公子所長。李穆倘若也選玄辯,姑且不論他知否何為玄學,若是對家刻意刁難,他如何能贏?他若改選虎山,艱難闖關之時,陸公子又恰遇一有心助力於他的對辯之人,豈不是順利過關,早早登頂?再論首關,看似公允,但非我不信你,而是誰能保證,你所示的賦,陸公子先前就未曾讀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