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08章 三分內史(上)
作者:中丞佐吏      更新:2021-03-31 05:27      字數:4336
  別的不說,光是申屠嘉能在景帝推行削藩策時,逼得景帝隻能默許晁錯掘開太廟牆垣,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要知道景帝劉啟,那可是三十一歲登基,在太子之位上坐了足足二十多年的政治老鳥!

  在文帝最後幾年,劉恒彌留之際,劉啟更是名為監國太子,實則已掌天子之權!

  能將這樣一個成熟的帝王,逼到隻能去挖自己太祖父的廟宇,足以說明,申屠嘉的政治手段,達到了怎樣的高度。

  在曆史上,對於申屠嘉的記載並不多,隻撩撩幾句‘文帝罷張蒼,申屠嘉為相;景帝削藩,申屠嘉反對,後晁錯私掘太廟垣,申屠嘉狀告不成,反被氣死’的記載。

  但在劉弘看來,能在張蒼這樣能力不在曹參之下,甚至可能與蕭何平肩的前輩陰影下,安穩坐在丞相之位上的人,絕對不是一個從‘矮子’裏拔出來的將軍。

  撇開相權與君權的天然對立不論,單從政治角度來說,申屠嘉麵對削藩策的反抗態度,實際上相當成熟。

  景帝劉啟迫於父親劉恒‘在世聖人’的壓力,迫切的想要做些成績出來,好超越父祖;而漢室天子的‘成績’,無疑便是打匈奴。

  出於這個原因,晁錯才精準抓住劉啟的心理,以‘攘外必先安內’的名義,執意推行《削藩策》。

  《削藩策》究竟是個什麽結果,是個明眼人就都看得出來:但凡關東劉氏諸侯還有卵子,就必然不可能逆來順受!

  所以無論是晁錯,還是景帝劉啟,其推行《削藩策》的目的都十分明顯:逼反某個關東諸侯,然後殺雞儆猴,穩定內部!

  因為文帝時的河南之戰,證明了這樣一個現實:除非內部安穩,否則,任何一次漢匈打仗,最終都有可能以某諸侯叛亂而倉皇結束。

  漢文帝前元三年,陳平已死,周勃亦是已被貶回了封國,文帝劉恒在麵對匈奴人再次提出的敲詐勒索時,決定不再忍讓。

  劉恒一聲令下,少府和國庫所有可調用的資源通通被運往長城一線;就連劉恒自己,都是身披甲胄,禦駕親征到了太原。

  就在整個已知世界,都以為漢-匈這兩個大塊頭之間,終於要分出個勝負時,一個消息,將這場籌謀已久的決戰徹底攪渾。

  ——濟北王劉興居反叛!

  出於‘攘外必先安內’的考慮,已經張弓搭箭向匈奴的劉恒,隻能放下與匈奴決戰的打算,趕忙遣使求和,折回關東平亂。

  而漢室有郡六十餘,劉興居隻坐擁濟北一郡,便讓漢室多年積攢下來,用於漢匈決戰的積蓄付諸東流···

  在這樣一件事發生之後,‘攘外必先安內’,成為了整個漢室政壇的共識。

  就連《削藩策》的提出者晁錯,在麵對想要提兵北上,決戰草原的景帝劉啟時,都是用‘先帝曾言:攘外必先安內;陛下有大誌,亦不可操之過急’勸說劉啟,才順勢提出了《削藩策》。

  隻不過最終,《削藩策》導致的的結果有些失控——關東諸侯國中,除了欲反未反的齊,千年透明的長沙,以及剩下幾個小國之外,幾乎所有稱得上名的諸侯國,通通都被一紙《削藩策》逼反!

  非但被逼反,關東諸侯甚至還串連一氣,組成‘反叛聯軍’,共同起兵,欲要打入長安,清君側。

  而無論是馬後炮的角度,還是從政權穩定性的角度考慮,彼時的申屠嘉,都足以稱得上是一名合格的政治家。

  對於《削藩策》可能引發的後果,申屠嘉洞悉的十分全麵,而勤勤懇懇,腳踏實地的脾性,以及‘丞相’這樣的重擔,使得申屠嘉很輕鬆就做出了最正確的決定:反對《削藩策》。

  隻有反對《削藩策》,才有可能避免關東諸侯‘官逼民反’,天下百姓被戰火所荼毒。

  為此,申屠嘉甚至深深的恨上了《削藩策》的擬定者,當朝內史晁錯!

  ——即便晁錯曾經是景帝劉啟的太子家令,腦門兒上寫著‘我身後是陛下’幾個大字,申屠嘉也從未曾退縮。

  傳聞晁錯尚在世時,景帝朝的廷議內容,大半都是晁錯與公卿大臣之間的solo。

  如武人出身的魏其侯竇嬰、中郎出身的袁盎,乃至於功侯出身的劉舍,都是晁錯的‘手下敗將’。

  而作為丞相的申屠嘉,非但在理論上成為了‘百官之首’,就連實際上,申屠嘉也成為了唯一一個‘打’敗晁錯的朝臣牌麵。

  在晁錯對竇嬰抱以老拳時,景帝劉啟是派人給竇嬰包紮傷口;在袁盎被晁錯暴揍時,劉啟時讓殿外侍郎來拉架。

  而當晁錯被申屠嘉揍得找不著北的時候,景帝劉啟卻是麵色一沉,頗有些無力的斥責申屠嘉:丞相身為百官之首,在廷議之上大打出手,成何體統···

  申屠嘉反對晁錯,以及反對晁錯所提出的《削藩策》時,說辭也是十分硬核:錯資曆不豐,妖言蠱惑陛下,離間宗親,《削藩策》,誠小兒言!

  意思就是說:陛下呀,這晁錯就是個臭弟弟,他這個《削藩策》,根本就是把國家大事,當做兒戲啊···

  結合此間種種就可以知道:相較於私心更大一些的曹參、陳平等前輩,申屠嘉對《削藩策》的反對態度,更多還是出於大局的考量。

  相應的,申屠嘉的個人性格,較之蕭何、張蒼這些前輩也更有特點:死強!

  無論是晁錯摩拳擦掌來硬的,還是景帝劉啟溫言細語來軟的,申屠嘉都全然聽不進去。

  就一句話:無論如何,《削藩策》這等禍國殃民的政策,都絕對不能施行!

  窺一斑而知全豹——雖然此時的申屠嘉,還沒有達到曆史上的景帝時期,位列相宰、成為開國功侯最後牌麵的高度,但倔強的性格,很可能在已經年過五十的申屠嘉身上紮下了根。

  劉弘對於漢室接下來幾任丞相的規劃,也充分將幾個人選的性格、能力考慮了進去。

  今明兩年,劉弘很可能要在少府,興建一些‘奇淫巧技’,為了盡量不受相權的掣肘,劉弘需要審食其這樣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橡皮擦。

  等用完了,再把淮南王那個肌肉男舅舅召入長安,按照曆史原本的軌跡,一錘砸死審食其就完事兒了。

  而兩年之後,劉弘對漢室的複興已經打下底子,而漢匈之間的‘河南戰役’也將吹響號角。

  到了那時,劉弘就需要張蒼這樣合格的丞相,來統籌中央了。

  再過個十來年,漢室經濟、戰略局勢大變,劉弘對漢室的改造初顯成效,這種時候,就需要申屠嘉這樣的倔牛,死死抗住各方壓力,將劉弘地政策強行推行下去。

  說白了,在劉弘的預想中,審食其是個逆來順受的橡皮擦,張蒼是銳意進取的利刃,而申屠嘉,是堅守劉弘改革成果的老頑固。

  而這樣一個曆史上著名的老頑固,劉弘即便是有將來拜為丞相的打算,也要對申屠嘉的脾性,進行一定程度的人為幹預。

  畢竟再怎麽說,劉弘也是一個封建帝王。

  沒有任何一個封建帝王,希望自己的丞相動不動就拿鼻孔對著自己,油鹽不進,誓死不從。

  劉弘也不想老了老了,還要指使賈誼把太上皇的廟給挖開,去賭申屠嘉會不會被氣死。

  所以,名為‘申屠嘉脾性改造計劃’的項目,就出現在了劉弘的腦海當中。

  對於劉弘而言,申屠嘉存在的意義,就是未來漢室的一劑鎮定劑。

  但劉弘也希望申屠嘉,能在保證壓住身處改革的漢室朝堂的同時,盡量不要成為自己的‘抑製劑’。

  說白了:倔強可以,別倔到朕這裏來!

  要想讓申屠嘉保留本有的倔強,又將劉弘排除出‘可以倔強以待’的範疇,那很顯然,要從現在開始,就培養申屠嘉‘忠君奉上’的本能。

  而申屠嘉現在的職務,也為劉弘提供了一個可操作性很高的方案。

  暗自打定主意,劉弘明麵上卻做出一副非常滿意的神態。

  “故安侯不愧為開國功臣,誠乃朝堂百官之典範!”

  毫不吝嗇地誇讚一句,見申屠嘉不悲不喜的回複一句‘陛下謬讚’過後,劉弘眼角下意識一咪。

  稍一失笑,劉弘便好似按捺不住激動般,‘自語’道:“如此一來,內史三分之事,便可提上章程了!”

  似是竊喜般自語著,劉弘地目光,卻在不經意間,死死鎖定在申屠嘉的麵容之上。

  見申屠嘉沒有太大的神情變化之後,劉弘才不著痕跡的將目光收回,端起茶碗,若有所思的抿了一口。

  “陛下。”

  意料中的一聲輕喚傳入耳中,劉弘適時放下手中茶碗,淡笑著抬起頭,略有些困惑的望向申屠嘉。

  那生動的表情,就好似在說:內史但言無妨,朕洗耳恭聽。

  見劉弘這般模樣,申屠嘉心中稍一震,頗有些拿捏不準起來。

  ——莫非,這內史三分之事,由來已久?

  不能怪申屠嘉想象力太過豐富,實在是劉弘的演技,將這種可能性提到了最高。

  ——若非早有定數,陛下怎會如此欣喜?

  有那麽一瞬間,申屠嘉腦海中,還出現了這樣一種猜測:莫非陛下召吾入長安,便為此事而任吾為內史?

  越往深處想,申屠嘉就越覺得是這樣。

  要知道漢內史,那是九卿之首,隨時可以接替禦史大夫,成為九卿的存在!

  就連九卿其他位置的高官想要染指禦史大夫之位,都起碼要在內史這塊試金石上探探成色!

  雖說理論上,漢室每一個壯年的徹侯,都有資格出任丞相,但徹侯之爵,隻是對丞相候選者最基本的‘身份’要求。

  至於‘能力’要求,其實主要就看幾點:

  累功頗巨否?

  治政嚴明否?

  曾為內史否?

  也就是說,要想成為漢相,那徹侯的身份,還隻是成為備選人的入場券,要想在這場角逐中取得競爭力,那就要盡量滿足這幾方麵的要求。

  有沒有毋庸置疑,無人能出其右的武勳;有沒有足夠的執政能力,如吳公‘治平為天下第一’這樣的坊間美名,以及是否曾擔任內史。

  這三方麵,起碼要滿足其中一個條件,才有機會在丞相大位的角逐中勝出,而不是和剩下百來個功侯陪跑。

  有沒有武勳這一點自不用說——此時的漢室依舊‘以武一切’,除了‘純孝’這種道德成分外,最能為前途添磚加瓦的,便是武勳。

  治政能力,這一點其實在後世很容易達成——反正沒有通訊工具,養幾年望就能形成某某‘有大才’的輿論。

  但在漢室,‘養望’這種高科技還沒有被官僚階級所點亮,像吳公那樣突然揚名天下的能吏,基本都是一看能力,二看運氣,三,還要看皇帝給不給麵子。

  畢竟坊間傳聞傳的再凶,某人的名望再怎麽高,在漢室都抵不過天子一句‘此人私德有虧啊···’的評價,從宮中‘偷偷’流出。

  而最後一個條件,便是最考慮的一條了:有沒有做過內史?做得怎麽樣?

  治粟內史,名義上的職權雖然是‘治關中農粟、勸耕之事’,但實際上,少府的職權幾乎涵蓋了關中軍、政、民、關等所有方麵。

  不嚴謹的說,此時的內史,可以理解為三國時期的‘州牧’,而內史,便是‘關中牧’!

  如此一來,漢相‘是否曾為內史’的選拔要求之由來,也就很好理解了:做了丞相,可就要管全天下了,那你總得證明,自己能治理好吧?

  而能否治理好關中,就成為‘能否治理好天下’尤其重要的一個參考依據。

  因為實際上:即便是丞相,其職權範圍也不比關中大到哪裏去···

  北牆附近的狀況,使得北方軍、政無法分割,但凡邊牆出一點小事,那基本都是朝堂+天子的組合商討決定。

  而關東又遍地諸侯,歸屬中央直轄的地方少之又少。

  所以本質上,此時漢相的職權範圍,隻比內史多出一丟丟:關東那撩撩數十個不屬於諸侯的郡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