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作者:毛厚      更新:2020-08-12 23:51      字數:3979
  雪下得愈發大了。

  走廊燈籠的光影影綽綽,在窗戶上留下若影若現的影子,嶽木從窗外收回視線,眼神晦暗不明。

  “不是我殺的你……”阿平根本不敢抬頭看他,抱著腦袋痛哭,“那天……那天我是第一次跟他們出去,我什麽都不知道,求你放過我……”

  嶽木低頭,憐憫地看著他,沒由來感到一陣厭惡。

  “求我放過你?你的命很值錢嗎?殺了你能換回他們嗎?”嶽木用平靜得過分的聲音說,扭過頭,似乎是哽了一下,平複了好一會兒,才繼續道,“楊光鑫手裏的解毒劑,現在在哪裏?”

  “解……解毒劑?”阿平愣了一下。

  嶽木麵無表情地盯著他:“你跟在楊光鑫和楊光淼身邊這麽久,不知道?”

  阿平僵直了身體跪坐在地上,眼珠四處亂轉,手掌緊張地在膝蓋上來回摩擦。

  “知道,知道一點。”阿平顯得很不安,抬頭看了眼嶽木,小聲道,“那個東西,四老爺子手裏有。”

  “怎麽證明?”

  “我見過!”阿平急道,“老爺子還在世的時候,我見到過他拿出來給四老爺子看,還說什麽……什麽都燒光了,就剩下這三支,是在一個逃跑的研究員身上搜出來的。”

  嶽木倏地握緊拳頭:“他放在哪裏?”

  “我不知道……”

  嶽木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再次問:“他放在哪裏?!”

  “我真的不知道……”阿平直接趴下了,哭道,“四老爺子自己的東西,怎麽會告訴我啊……”

  嶽木緊緊盯著他,努力想從他眼裏辨出真假來。阿平完全崩潰了,抱著頭不停地往地上磕:“他喜歡把重要的東西放在做禮拜的房間裏……你放過我吧……”

  嶽木後退了一小步,胸口微微起伏著,手上的力道鬆了開來。阿平尋到了機會,立刻掙脫開,連滾帶爬地往外跑,一隻腳剛剛跨出門,後脖子一痛,整個人“撲通”一聲歪在了地上。

  身後,嶽木徑直越過他,朝走廊盡頭的房間走去。

  院子裏,又一根腐爛的枯枝被雪壓斷,發出“哢嚓”的脆響。燈籠的紅光映在雪地上,發出光怪陸離的反光,像有什麽在蠢蠢欲動。

  一片漆黑的房間裏,嶽木翻箱倒櫃地找完所有角落,喘著氣癱坐在地板上:“在哪兒……”

  “你是在找這個東西嗎?”

  嶽木猛地回頭。

  房間一角,一個老人坐在輪椅上,遞給他一本厚厚的精裝書。

  這間屋子采光不好,又沒有開燈,光線很暗,兩個人隔空對視,都隻勉強能看清對方的輪廓,嶽木緩緩站起來,目光沉了下去。

  “看哪,受欺壓的流淚,欺壓他們的有勢力,且無人安慰他們,”楊光淼挪動輪椅,滾輪在地板上碾出聲響,“所以,我讚歎那早已死的死人,勝過還活著的活人。並且我以為那未曾生的,就是未見過日光之下惡事的,比這兩等人更強——你是在找這本書嗎?”①

  嶽木竭力忍著什麽,腳下剛剛一動,黑暗深處立即傳來了一聲極其輕微的上膛聲。

  “國內禁槍,你還真是不把法律當回事。”嶽木停在原地。

  “哦,是了,”楊光淼滿不在乎,“你可以試試報警。”

  嶽木沉默不語。

  楊光淼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目光飽含深意:“孩子,其實我很欣賞你,你比那些行走在陽光下的活人有趣多了。”

  嶽木皺眉,沉聲說:“我聽不懂你的話,解毒劑在哪兒?”

  楊光淼不明所以地笑了下:“你為什麽確定我會有這個東西?”

  “你這種人,我不信你會不給自己留後路。”

  “哦?”楊光淼感到意外。

  “療養院的大火,是你放的吧,”嶽木說,“楊光鑫之所以會癡迷於這項神經毒素的研究,我想,跟你也脫不了關係,我說得對嗎?”

  楊光淼臉上的表情很精彩,過一會兒才道:“看來,你知道的不少。”

  黑暗深處,有槍托被齊齊端起的細微響動。

  聽到這個聲音,嶽木臉上毫無懼色,反而一下子放鬆了:“實不相瞞,我今天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

  他似乎是站累了,揉了揉後腰,隨意地在櫃子上坐下來:“跟你們楊家,把賬算一算。”

  楊光淼眯起眼。

  “先說我這邊吧,楊亦遵這個人我帶走了,你就別惦記了。”嶽木道,“聽說你想讓他幫你們楊家傳宗接代,這對不起,他肯定是辦不到的,四個小時之前,我們還在你家的大床上做愛。隻要我活著一天,他就不會遂你的願,但我要是死在這兒……他怕是更不會遂你的願。”

  “看來你很有自信。”

  “沒辦法,他給的。”

  楊光淼的輪椅停在兩米外,膝蓋上放著那本書,隔得近了,嶽木才看清,那是一部精讀本聖經。

  “再說說楊家吧,從哪兒說起呢,”嶽木的目光落到那層牛皮封麵上,“聽說你信教,我很好奇,以你們的罪行,你的神明會寬恕你嗎?”

  楊光淼不以為意:“所有犯罪的,就是罪的奴仆,我隻是為我的主效忠而已。”②

  “所以你蠱惑楊光鑫參與不可告人的試驗,把那些毫無反抗能力的病人送進地獄裏?”

  “不,你弄錯了。”楊光淼搖頭,“不是我把他們送進地獄裏,是他們的親人自己選擇了地獄。你知道那些因為沉眠不醒而被送走的人裏,有多少是他們的親人求我們這麽幹的嗎?”

  “醒又醒不來,死又死不了,大把的錢花出去,最後隻能怪自己命不好,攤上這麽個大麻煩。”楊光淼露出不屑的神情,“親情?他們要的隻是解脫,是趕緊擺脫這個累贅,無底洞……而那些躺著的人,他們不會動也不會說話,隻能無能為力地等著被親人們送進地獄,成為我們下一步的實驗體——”

  “你放屁!”嶽木忽地怒道,“收起你那張偽善的臉,你敢說他們全都是自願的嗎?那些無辜的生命都是自願被放棄的嗎?!”

  楊光淼不說話了,許久,古怪地笑出來:“是不是有什麽關係呢?總要有人做出犧牲。”

  “我弟弟隻有七歲……”嶽木直視他,“他什麽都不懂,他那麽乖,醫生給他打什麽針他都從來不哭……”

  楊光淼看著他,露出晦暗不明的表情:“弟弟……那你知道,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嗎?”

  他扭頭看向窗外:“楊家上一代還在位的時候,楊光鑫為了獨吞家產,曾經想把我溺死在花園的水池裏。”

  嶽木冷冷看著他。

  “後來我裝瘋賣傻,在他眼皮子底下苟活了幾年,他才漸漸對我打消了殺心。你能想象嗎,你最親的兄長,他每天看向你的時候,不是在看自己的弟弟,而是在猶豫著這個人還要不要留。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我如果想好好活著,就隻有取代他。”

  “正好我在國外療養,聽到有人提起一個研究項目。我那時無權無勢,想對付楊光鑫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他防我像防賊一樣,連我給他倒的水他都不喝。我聽說這個項目之後,暗地裏找人進行了接觸,想方設法地把楊光鑫拖下了水——這不難辦,他不了解我,但我了解他,我知道他對什麽最貪婪。”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我花了很多年的時候,借此慢慢往他身邊安插人手,逐漸把我的勢力滲透進去。這件事必須做得非常小心,楊光鑫這人謹慎,一點風吹草動都會驚動他,但我做到了。”

  “三年前,楊光鑫查出淋巴癌,我意識到機會來了。”楊光淼沉浸在回憶裏,眼中幾乎迸發出光來,“我刻意製造了一點矛盾,讓他和那群老外互生嫌隙,再趁人不注意,一把火燒了實驗基地,也就是那棟療養院。外國人瘋了,他們那時剛剛才把解毒劑研究出來,還沒來得及大批量生產,所有的研究資料,甚至連研究人員都當場燒死了,什麽都沒了。楊光鑫丟了一大筆錢,還被老外滿世界追捕,無奈隻能回國暫避。”

  嶽木除了在聽到解毒劑時瞳孔微微放大了一下,並沒有什麽別的表情。

  “也許是壞事做多了,他回國沒多久,病情就惡化了,”楊光淼冷笑,“我趁這時控製了他的公司,把所有的實權都握在了自己手裏。”

  “所以你想告訴我,什麽藥物試驗,從頭到尾都隻是你奪權的手段而已?”嶽木盯著他。

  楊光淼挺直了背,神情不言而喻。

  嶽木閉了閉眼:“為什麽對付葉鶴?”

  “誰知道呢,”楊光淼好笑,“他和楊光鑫年輕時是校友,也是多年的好友,你不知道嗎?”

  嶽木輕輕皺眉,他想起夏為車禍,他走投無路的時候,的確是葉老給他介紹的醫院,也是葉老牽了線,才把夏為送到國外去“治療”的。隻不過,葉老那時對楊光鑫背地裏的所作所為毫不知情,否則無論如何也不會把自己的徒弟往火坑裏推了。

  “有時候我也很奇怪,他們性情和追求完全不同,居然也能成為朋友。”楊光淼搖頭,“現在想來,事情敗露之後,楊光鑫毫不留情地選擇滅口,這才是他的真麵目,怕是他早就想這麽幹了。”

  “至於楊光鑫本人是為什麽……死了的人毫無知覺,嫉妒也好,恐懼也好,誰也無從得知了。”楊光淼長歎,轉向嶽木,“害人的和被害的都已經死了,你還執著於真相又有什麽用呢年輕人,該操心的是你自己,你打算怎麽辦?”

  “我?”嶽木撐著櫃子慢慢站起來,看不見的地方,袖中的短刀悄然滑入手心,“當然是來拿走我要的東西,再送你去你該去的地方。”

  話音剛落,黑暗深處傳來幾聲短促的慘叫,像是有人被打暈拖走了。下一秒,頭頂的燈猛地亮了起來,嶽木毫無準備,反射性眯起了眼。

  “四叔,你大半夜找我愛人談心也不知會我一聲,是不是不太合適?”楊亦遵大步走進來,手上拿著幾把卸了彈夾的狙擊,直接當成廢塑料一樣扔在了楊光淼麵前。

  嶽木一陣怔愣,迅速把短刀藏了回去。

  “沒事吧?”接著,楊亦遵轉頭,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中蘊含的東西十分複雜。

  嶽木滿臉的不可置信:“你什麽時候醒的?”

  “我一直跟著你。”楊亦遵看出了他的驚訝和疑問,隻說,“我說過,今後無論你做什麽我都會陪著你,哪怕你活膩了往別人槍口上撞,我也一樣陪。”

  他說話的時候,語氣裏並沒有帶上情緒,但嶽木總覺得他有點生氣。

  ①原句為“看哪,受欺壓的流淚,且無人安慰;欺壓他們的有勢力,也無人安慰他們。因此,我讚歎那早已死的死人,勝過那還活著的活人。並且我以為那未曾生的,就是未見過日光之下惡事的,比這兩等人更強。”引自《聖經》(傳道書4:1-2)

  ②“所有犯罪的,就是罪的奴仆。”(約8: 34-36)

  這兩句的原意與楊光淼理解和表達意思有很大的出入,所以他實際上是個異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