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作者:毛厚      更新:2020-08-12 23:51      字數:4560
  嶽木睡得極不安穩,像有什麽人在迫害他似的,整個人不斷痙攣抖動,嘴裏間或發出痛苦的囈語。

  一整個晚上楊亦遵都沒睡,緊張地守在病床邊,牢牢握著他的手。

  天亮時,醫生進來量了體溫,告知嶽木的燒終於退了一點。

  “他什麽時候能醒?”幹坐了一宿,楊亦遵開口時嗓子啞得差點破了音。

  “應該快了,”醫生瞥見他眼裏的紅血絲,歎氣說,“回去給他好好補一補,病人的體重嚴重不達標,還有重度貧血,長期這樣下去,對他的身體是很不利的。”

  楊亦遵想到他之前還給蘇伊抽過血,心都揪了起來,不住地點頭:“好,好。”

  “還有,”醫生語氣很嚴肅,“你重點留意一下病人的情緒狀態,我們懷疑他可能有PTSD。”

  楊亦遵愣了一下:“你說什麽?”

  “隻是懷疑,昨晚給他做急救的時候,他一直在說胡話,還在昏迷狀態下出手傷了一位麻醉師。”

  楊亦遵的背倏地繃緊了,澀道:“所以……如果一個人以前很溫和,對誰都謙遜禮讓,現在卻變得有攻擊性,這是他創傷後應激障礙的表現嗎?”

  “當然,攻擊性行為就是PTSD的一個重要特征。”

  楊亦遵撐著額頭,很久沒說出一句話。

  嶽木醒來時,很長一段時間大腦都是懵的,尤其是看見床邊那個一臉緊張的男人,他甚至有那麽幾秒鍾懷疑自己隻是做了一場很長很詭異的夢,現在夢醒了,他還是原來的嶽木,楊亦遵還是他男朋友。然而他目光落到楊亦遵略帶胡茬的臉上,終於漸漸想起,他隻是拍戲出了事故,溺水被人救上來了而已。

  “你感覺怎麽樣?”楊亦遵緊盯著他,小聲問。

  嶽木動了動酸軟的胳膊,察覺自己的手正被人牢牢握著,歪頭去看,與楊亦遵對上視線,頓時有點尷尬,忙抽出來。

  “還好,”嶽木道,“又給公司添麻煩了。”

  手裏的溫度抽離,楊亦遵臉上一陣僵硬,看著嶽木,表情十分複雜。

  “怎麽了?”嶽木的心提了起來,“是電影沒拍好嗎?還是我惹莫森導演生氣了?”

  楊亦遵像是有話要說,想到早晨醫生說的話,怕刺激到嶽木,又全憋了回去,隻悶悶道:“都不是,電影很好,莫森也很好,你不用擔心。”

  “那就好……”嶽木稍微坐起身,撫著胸口不住地咳嗽。

  楊亦遵忙跑去倒了一小杯溫水,插了根吸管遞給他喝。

  “謝謝。”嶽木接過,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楊亦遵看著他喝完水,想了想,又不甘心地問:“溺水後的事情,你還有印象嗎?”

  “做了個噩夢,”嶽木皺眉,按了按太陽穴,“醒來就在這兒了。”

  楊亦遵一聽見“噩夢”兩個字,頓時繃直了背,立刻不敢問了,隻道:“餓不餓,我給你買點吃的?想吃什麽?”

  嶽木又看了他一眼,忍不住了:“……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不用,”楊亦遵道,“你就當光鑫倒閉了吧。”

  不等嶽木反應過來,他站起來:“樓下有家粥鋪,我去給你買點吃的,你休息。”說完便邁著兩條長腿出去了。

  接下來的兩天,楊亦遵哪兒也沒去,全天候地陪在病房裏,也不幹什麽別的,就隻是照顧他的起居飲食,間或聊一聊電影的事情解悶。

  這突如其來的關心讓嶽木一時之間很不適應,吃飯都不踏實,總覺得楊亦遵好像憋了個大招,準備把他養肥了再宰。

  嶽木原以為以他這種偏執較真的工作態度,會很不受劇組同事待見,但意外地,得知他住院後,基本整個劇組的工作人員,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來看他了。

  第三天來了幾撥慰問團,有個小姑娘非要給他削蘋果,嶽木才吃了藥沒多久,藥效上來了,午睡又沒法睡,整個人困得不得了。

  “我有一個問題,”嶽木靠著枕頭,一臉迷惑,“為什麽每一個進來看我的人都要坐下來給我削個蘋果?我知道電視劇裏都愛這麽演,但是大妹子,你放過我吧,我今天已經吃了五個蘋果了,雖然那句諺語說一天一蘋果醫生遠離我,但我人已經在醫院了,你們一天讓我吃五個也擊退不了醫生啊。”

  後來那位大妹子一臉氣憤地走了,留下一句“不解風情的木頭”。嶽木隻覺得這話特別耳熟,似乎以前在哪兒聽過。

  人都轟走了之後,病房清淨了。

  床頭櫃上放著一把水果刀,嶽木本想收進屜子裏,後來發覺這把刀造型還挺奇特,拿起來把玩了一會兒。刀刃非常鋒利,刀身的反光映在嶽木的臉上,他不由自主地把刀刃放在手腕的位置比了比。刃口比他想象的鋒利,就這麽稍微一壓,手腕就破了皮,滲出一絲極細的血。

  門突然被推開,楊亦遵出現在門口,掃了眼嶽木,立即變了臉色,一個箭步上前,衝上來把刀搶走了甩開,同時狠狠抓住他的手腕,看清傷口後,臉色慍怒。

  “你在幹什麽?!”

  印象中,楊亦遵從來沒這麽氣急敗壞過,哪怕之前在地下停車場,他也隻是單純生氣,並沒有這麽急切,幾乎有一絲害怕在裏麵。嶽木被吼得一愣:“我隻是試試它快不快。”

  “快不快?”楊亦遵簡直被氣笑了。

  嶽木盯著楊亦遵,後知後覺自己說了句多麽蠢的話,剛剛他完全是下意識的舉動,根本沒多想,就像每次站在高樓上他都幻想跳下去。

  “你以為我要自殺?”嶽木笑了,“我不會自殺的,我還有好多事要做呢,你放心……”

  楊亦遵這時候也平息下來了,他的確是反應過激了,但一看到嶽木這麽雲淡風輕地談論著自殺這個字眼,他就覺得渾身難受,憋悶地甩下一句話:“你愛死不死。”

  話是這麽說,但隔天嶽木散步回來就發現,他的病房被裝上了監視攝像頭,床頭的水果刀也不見了,換成了削皮器,還是刀片不可拆卸、最安全的那種。

  這還不是最絕的,等他走進浴室洗澡,他發現他的浴缸都不見了。

  麵對浴室角落空空如也的嶽木:“……”

  這小子到底是有多怕他自殺啊?

  晚上,吉雅受托來給他送換洗衣物,嶽木偷偷跟她說了這事兒。

  “你忘了你上輩子怎麽死的了?”

  嶽木沉默了,半晌說:“情況不一樣,我那時內髒出血,就算不跳江也活不成。”

  “那你為什麽還要跳?”

  “太絕望了吧。”

  “那你為什麽又回來?”

  “……你就當我有病行吧。”

  動機不成立,邏輯說不通,那就隻有一個解釋——

  這世上有一樣東西,它能讓人像得了失心瘋一般去違背常理和邏輯。

  “愛情啊……”吉雅搖搖頭。

  “我是不是挺沒用的。”嶽木低頭道。

  “是挺沒用的,但那有什麽辦法?”吉雅道,“你氣勢洶洶地跟我說要回來報仇,可是事實呢,一旦麵臨傷害,你第一個想到的還是去維護他。”

  吉雅望著嶽木歎了口氣:“既然放不下,就別瞎折騰了,好好過日子吧,你不是已經看出來了嗎?”

  嶽木怔愣,含糊地顧左右而言他:“什麽看出來什麽啊……”

  “還裝!”吉雅佯裝要踢他,見楊亦遵進來了,這才收斂神色,給嶽木使了個“你就裝吧”的眼神,起身走了。

  “今天好些了嗎?”楊亦遵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束新鮮的桂花,插在他床頭。

  正是四季桂開得最好的時節,濃鬱的香味霎時充盈了整間病房。

  “嗯,醫生今天跟我說可以辦出院了。”

  “回去以後,想做點什麽?還是想繼續拍戲?”

  “不拍戲了,娛樂圈不適合我,”嶽木嘴角有一絲笑意,“拿到片酬之後,開間小店吧,也不用賺很多錢,夠維持生活就好,將來……”

  不知道想到什麽,嶽木的笑容突然收斂了:“算了。”

  一直注視著嶽木的楊亦遵,看到他的表情變化,眼中有一絲刺痛,坐下來,以一個並不突兀的姿勢握住了嶽木的手,那動作像是安撫,又像是懇求:“醫生說你有哮喘,冬天是高發季,寵物店不適合你休養,你要不要……考慮搬出來住?”

  最後幾個字,大約楊亦遵自己都覺得說出來牽強,聲音小得險些聽不見。

  嶽木看著他殷切的目光,順著問:“搬出來?搬去哪兒?”

  “現在房子不好找,你的片酬要等結算後才能給你,少說還要三四個月……”楊亦遵很努力地在瞎編了,“我的公寓你去過的,不大,但通風好,裝修也不錯,我平時不住那邊,你如果需要,我可以免費租給你,就是……我偶爾過來的時候,你收留我一下就好,你看行嗎?”

  嶽木愣了一下,他還從來沒有見過誰把同居說得這麽清新脫俗的。

  可偏偏就是這麽爛的借口,嶽木竟然神差鬼使地答應了。

  第二天一早,楊亦遵過來給他辦了出院手續,緊接著就親自開車幫他搬了家。

  走的時候,吉雅牽著狗站在門邊,一邊抽煙一邊露出了一種嫁女兒般的欣慰笑容:“哪天掰了再回來啊,房子還是給你空著。”

  無常顯得十分落寞,嗚嗚咽咽地圍著吉雅轉圈。

  在這兒住了三年,現在要走,嶽木還有點舍不得,但礙於楊亦遵在場,他也不好多說什麽,隻揮了揮手就走了。

  到了公寓,嶽木才發現他根本什麽都不用帶,楊亦遵全給他備齊了,從牙刷毛巾到拖鞋睡衣,基本上都是兩套,有的還是情侶款。

  “兩個一起買可以打折,你要是有朋友過來可以穿。”楊亦遵是這麽解釋的。

  晚上,楊亦遵出去了一會兒,嶽木以為他是打算要走,結果沒半小時,他又回來了,手上提了幾大包菜。

  “晚上開個火吧,這房子有段時間沒住人了。”說罷,楊亦遵打開冰箱,把一些菜和肉一一放進去。

  上一次來,嶽木是以客人的身份進來的,理所當然地沒幫忙,現在他都是租客了,沒有讓楊亦遵這個房主一個人動手的道理,隻好洗了手進去幫他做飯。

  廚房不大,兩個人擠在一起,難免磕磕碰碰,最後嶽木忍不住了,把楊亦遵轟了出去:“我來吧,你想吃什麽?”

  楊亦遵看著他,點了個菜:“紅燒排骨。”

  嶽木掌勺的手抖了一下。

  嶽木曾經最常做的菜就是紅燒排骨,每次楊亦遵都能一個人吃完一整盤,有一次家裏來客人,他這麽大一個人了居然還護食,當著客人的麵兒愣是一塊沒給,自己全吃了,搞得嶽木哭笑不得。

  可從他在夏為的身體上醒來之後,他便再也沒做過這個菜。

  “我試試吧……”嶽木道。

  焯水、炒糖、下鍋……所有的步驟熟練得不需要回憶,嶽木把菜端出去的時候,楊亦遵已經把碗筷都擺好了。

  “隨便吃吃吧,我不太會做這個。”嶽木把排骨放上去。

  楊亦遵盯著菜看了一會兒,夾了一塊,咬了咬,毫無預兆地,眼眶就紅了。

  嶽木立刻就慌了:“怎麽了?不好吃嗎?”

  說完,他趕緊自己夾了一塊,一嚐,差點吐出來:“呸,怎麽這麽難吃……你快別吃了,燒壞了。”

  楊亦遵好像沒聽到似的,一塊一塊往嘴裏扒,嶽木攔都攔不住。

  “別吃了,你實在想吃,我再給你做一次。”嶽木隻好說,接著跑進廚房,拿出排骨來。

  步驟和上一次一模一樣,嶽木邊做邊核對,確認自己的做法並沒有出現什麽差錯,然而這一次端出來,還是一樣難吃。

  “奇怪,以前明明也是這麽燒的……”嶽木嘀咕道,看著楊亦遵吃得完全無障礙的樣子,一個想法漸漸在他心裏明晰起來。

  他想起以前聽管清溪提過一件事,有人曾經想往楊亦遵身邊送人,他們不知道從哪裏得知楊亦遵喜歡吃紅燒排骨,特地找了幾大菜係的廚子,讓那人學了幾十種燒排骨的方法,偏甜的、偏酸的、偏辣的……幾乎每一種都做成極致的美味了。可是人送到了楊亦遵身邊,不管怎麽做總是第一口就被否決。

  嶽木不知道的是,楊亦遵曾經請他的一個朋友吃過一塊嶽木燒的排骨。

  據說那位朋友吃完之後,評價了一句話:“味道讓人終生難忘。”

  “真有那麽好吃?”事後有好事者問。

  “不,”那人痛苦地捂住頭,仿佛回憶起了被怪味排骨支配的恐懼,“完全相反。”

  為什麽不對楊亦遵胃口呢,因為他們從根兒上方向就錯了。

  嶽木上輩子,味覺是有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