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毛厚      更新:2020-08-12 23:51      字數:3693
  不等楊亦遵再說話,夏為拖著他就往酒店走。

  發熱的緣故,楊亦遵的手心很燙,嘴唇也泛著一種不正常的紅。夏為一路把他帶回房,又去自己的房間裏翻出一包退燒藥和消炎藥。

  “需要去醫院看看嗎?”夏為倒了杯水遞給楊亦遵,看著他吞下去。

  楊亦遵搖頭。

  時間已經不早了,夏為不方便在他房間久待,把杯子洗幹淨,臨走前燒了一壺熱水用水壺裝好,叮囑道:“熱水多喝一點,我就住隔壁,門沒鎖,你有事直接叫我。”

  楊亦遵抬頭對他禮貌一笑:“謝謝。”

  夏為看著他蒼白消瘦的側臉,總覺得不忍心,很久才猶猶豫豫地合上門離開。

  走廊重歸寂靜,不遠處的角落裏,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終於探出頭。

  “你看,我就說有貓膩吧,怎麽可能平白無故就開始維護他了,原來是他爬上了人家的床。”

  於柳陰沉著臉,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

  “你也不用當回事,我覺得楊總就是圖個新鮮,你看,都沒留他過夜。”

  “讓人把剛剛拍的照片散播出去——”

  “這可使不得,夏為一點名氣都沒有,爆出來也沒用,這事兒隻會牽扯到楊家,楊亦遵你可千萬別惹,他要是著手去查,咱們遲早會露餡,到時候別說我,就是竇晚菲也兜不住你。”

  於柳不甘心地咬了咬牙,問:“你上次說他怕狗,真的假的?”

  “真的,我那天看江雨出來遛狗,半路遇見他還刻意繞道走,我就上去問了一嘴兒,那姑娘半點心眼都沒有,全說了。”

  “哼,等著瞧吧。”

  第二天天沒亮夏為就醒了,迅速洗漱穿戴好,數了幾粒藥片去敲隔壁的門。

  房門根本就沒關,夏為遲疑一陣,輕手輕腳地走進去,本以為楊亦遵還沒起床,沒想到床上空空如也,壓根沒人。

  角落裏的行李箱也不見蹤影,看樣子,楊亦遵多半昨晚就回市區了,走前也沒有和他打招呼。夏為握緊手心的退燒藥,心裏頓時有種說不上來的失落感。

  “嶽木,我下樓買兩節電池,五分鍾就回來。”

  “成,記得幫我帶包煙。”

  ……

  “嶽木,我晚上去見個老同學,隻吃飯,八點之前一定回來。”

  “知道了,少喝點酒。”

  很多年前,他們剛在一起住的時候,楊亦遵每次出門都會知會他一聲,哪怕下樓丟個垃圾買袋水果,也會認真地叫住他,告訴他自己什麽時候會回來。嶽木曾經一度不習慣這種模式,有一次還好奇地問過楊亦遵:“你為什麽每次出門都要通知我,我沒有要查你崗的意思啊。”

  “我想給你安全感嘛。”楊亦遵委屈了,“怎麽,你嫌煩?”

  “不是不是,我是怕你覺得受約束。”

  “我現在是你的人,”楊亦遵躺到嶽木身上,用自己的一頭軟毛來回蹭他的肚皮,道,“我就是想讓你知道,一天二十四小時,你都在哪些地方能找到我。”

  “哈,別鬧,好癢……”

  太沉溺於這樣的相處,以至於他差點忘了,楊亦遵對外人向來是冷淡而疏離,甚至是漠視的。

  夏為彎腰把被捏濕的藥片丟進垃圾桶裏,帶上了門。楊亦遵的確沒有義務向他報告自己的行蹤,畢竟,他們現在什麽關係都不是。

  下午的戲是管清溪的一段獨白,講的是男主角林木去世多年後,他的愛人楊櫟來墳前祭奠,傾訴這些年來的思念。這一幕戲的發生時間線已經接近電影尾聲,也算是全劇的點睛之筆,將兩位男主角隱晦的感情烘托到了一個高度,整體氛圍之傷感,讓人潸然淚下。

  有人不理解莫森為什麽不選擇大多數祭奠戲會選擇的雨天或陰天,而選擇一個太陽天,對此,莫森隻回了一句話:“林木應該與陽光同在。”

  這兩天氣溫高,且很悶熱,沒有戲份的演員們都沒有來,直接在酒店休息,隻有夏為跟過來了,站在一旁盯戲。

  這一段獨白非常考驗台詞功底,管清溪為此已經頭疼了兩個晚上,台詞他倒是背得滾瓜爛熟,就是語氣怎麽念都不到位。

  莫森的強迫症在這時體現出來了,兩個人反複地對著台詞琢磨,不停變換著動作和角度,轉眼間太陽已經快落山。據天氣預報說,明天將正式進入為期半個月的雨季,之後便會降溫入秋,今天如果拍不好,多半就隻能靠後期了。

  “再試一次。”莫森看了眼回放,再次搖頭。

  管清溪也算是耐心好,點了點頭。頂著烈日曬了一下午,他臉都曬疼了,此時雖然一臉疲乏,但仍然打起精神,從工作人員手裏接過礦泉水喝了一口,繼續回去拍。

  “來,準備啊。”

  夏為換了個位置,站到攝像機後麵,盯著鏡頭。

  說實話,管清溪的演技不差。鏡頭裏,他深情地半跪在墓前,眼含熱淚,鼻頭微紅,單手搭在墓碑上,哽咽地說著台詞,看上去無比哀慟。

  “哢——”莫森卻喊了停。

  管清溪有點崩潰了,整個人像螞蚱一樣跳起,暴躁地搓亂頭發。

  夏為拿了瓶冰水走過去:“還好嗎?”

  “老夏,我今天是不是狀態不好?”管清溪苦惱地問。

  夏為目光落到墓碑上。這石碑自然是道具,雖然有把花崗岩刻意磨舊,但與真正經曆過風吹雨打的墓碑還是有明顯的不同。正中間鑲著一張黑白照片,像他,又不像他。

  熟悉道具組的人都知道,在墓碑上放演員本人的照片是不吉利的,所以按照慣例,這張照片會被改動一二,有的是拉尖下巴,有的是放大眼睛,有的是添加或去除幾顆痣和斑點,象征性地與演員本人區別開來。夏為的這張照片,因為妝效高於實際年齡,看起來更成熟些,動的地方應該是眼尾,那裏微微上挑著,比現在的他溫柔了許多,是他離世前的模樣。

  是刻意的嗎,還是隻是巧合?

  “老夏?”

  夏為回過神來。

  “你看什麽呢,表情這麽喪。”

  “沒什麽。”夏為道,不等管清溪深問,說,“你剛剛的動作不對。”

  “怎麽不對?”

  “手,應該這樣,整個貼上去。”

  管清溪瞪圓了眼。

  夏為從石碑上收回手,領著他去看回放,分析道:“想象一下,我是你深愛的人,你這十年裏都一直思念著我——別笑——現在你終於完成了兩個人的夢想,再一次來到墓碑前,你心裏會是什麽感覺呢?隻有悲痛嗎?”

  一旁的莫森聽見他的話,竟也點點頭:“悲傷和思念是兩個相反的東西,一個隨時間淡化,一個隨時間增長,十年的時間,已經夠久了,這時候,你的思念應該是大於悲傷的。”

  “還有,”夏為指著指著屏幕上,管清溪半跪的姿勢說,“跪得太沒誠意了,隻有膝蓋和腳尖觸地,如果你仔細觀察過,就知道真正悲傷的人下跪,是整個小腿都癱軟在地上的。還有你的手,你下意識隻用了指尖去觸摸我的墓碑,是因為石碑被曬得太燙手所以你嫌棄嗎?”

  管清溪被他說得啞口無言,頓時如醍醐灌頂:“我明白了。”

  周圍很快忙碌了起來,化妝師過來把管清溪剛剛折騰亂的頭發重新梳理好,又給他補了一點妝。

  “好了,再準備啊,小夏,愣著幹什麽呢?”

  夏為意識到自己占了攝影師的位置,忙退到了一邊:“不好意思。”

  這一次再拍攝,明顯能感覺出,管清溪已經進入了狀態。隻見他輕輕走到墓碑前,緩慢地跪下,動作之輕,仿佛怕吵醒了裏麵沉睡的人。接著,他溫柔而親昵地說了一句:“我來了,你睡得還好嗎?”

  說這話的時候,他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笑意,但很快,那笑意漸漸淡下去,一直盯著墓碑的眼睛就紅了:“你看,我又想你了,是不是很沒出息。”

  說完這句,管清溪自嘲般地淡笑了一下,一直筆挺單跪的身形頹然地塌了下去,整個人靠著墓碑,大喇喇地坐了下來,腦袋依偎在石碑上。

  “這……”旁邊的場記自言自語,“這和劇本不一樣啊。”

  莫森一動也沒動,緊緊盯著攝像機,眼裏幾乎要迸射出光來。

  “這十年裏,我去了很多地方,你曾說,西沙的水很清,所以我去看了……”管清溪靠著墓碑,像拉閑話家常一樣,絮絮叨叨地對著沉睡的人說話。

  已經拍了一天戲,他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了一絲疲憊,與劇中人物的心境完美融合。

  遠處夕陽西下,一抹血紅的殘陽掛在天際,為層層雲朵勾勒出絲絲金邊,整片天空都被映成了絢爛的紅。難得一見的火燒雲,如同一幅絕美的天然背景布,籠罩著墓地裏的一人一碑。

  “……你看,我們明明有那麽多事情可做,卻總是在吵架。不怪時間對你我不夠仁慈,要怪隻能怪,年少時,我們不知人生如此無常。”

  最後一句頗為文藝的台詞說完,管清溪抬起滿是淚水的眼睛,輕輕俯下身,在冰涼的墓碑上落下一吻,與其同時,遠處的夕陽在那一瞬間沉下,隱沒進了無盡的天際裏。

  “哢!”莫森喊停的時候手近乎在抖,激動地上去將管清溪一把擁抱住,“太棒了!太棒了!太完美了!”

  管清溪一臉茫然,根本還沒從戲裏出來,等被幾個人連番搖晃過,才反應過來已經拍完。第一時間,他抱著一位工作人員的肩膀嚎啕大哭:“我他媽心裏好難受啊……”

  夏為在一片歡聲笑語的片場裏悄悄退了出來。

  幾縷熱風吹來,吹亂了他的劉海,他一個人靜靜地走著,眼神很久找不到焦點。也許是色調的原因,黃昏時的街道總是顯得格外寂寥,兩三隻大鳥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地叫著,呼喚著幼鳥回巢。

  “老夏,”管清溪不知何時追了過來,興奮地拍著夏為的肩膀,“導演讓我謝謝你,你懂得真多,你學過表演嗎?”

  “不。”夏為頓在原地,忽然抑製不住地紅了眼眶。

  “你、你怎麽了?”管清溪失措。

  夏為捂住眼睛,隻是搖頭,他從來沒有學過表演,他隻是偷偷見過楊亦遵去他的墳前。

  以及——

  那個男人,其實是真的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