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毛厚      更新:2020-08-12 23:51      字數:3805
  “跟你這小孩講不通,”嶽木搖頭歎氣,“這就是社會啊,你要在這裏混飯吃,就要遵守這裏的規則。”

  楊亦遵不冷不熱地一笑,眼裏寫滿了不以為然。

  雖然楊亦遵沒有辯駁他的話,但嶽木還是明顯能感覺出,楊亦遵對他的做法依然反感,而且他最近遊戲也不打了,每天上班就把凳子擺在辦公室的大門旁邊,翹著腿扮冷麵門神。

  不知道是不是美人在側的緣故,嶽木發現他最近的工作效率不知不覺高了很多,工作量也莫名少了一大截,那天忙完一看,居然還沒到下班的點。

  他破天荒地有了兩個小時的空閑時間!作為一名勞碌命榮譽會員兼強迫症晚期患者,嶽木茫然了。他去洗手間抽了一根煙,把平時沒時間打掃的辦公室擦了個窗明幾淨,低頭一看,還有一個小時。

  不知道還能幹些什麽好,嶽木隻好坐在椅子上轉來轉去,轉著轉著就在楊亦遵那張門神臉上定住了。之前隻注意到了顏值,此時嶽木仔細觀察他的表情,才發現楊亦遵雖然年紀小,但臉上稚氣並不重,那眼神沉下來還挺嚇人的。例如現在,生生嚇退了外麵想進來的一個小姑娘。

  想了想,嶽木幹脆拉住楊亦遵開始聊天,他有心想套話,問出他到底是什麽來頭,哪知這位爺天賦異稟,身懷三句之內把天聊死的絕技。最後還是回到了前幾天爭執過的問題上,兩個人才有了話題。

  “不願意幹的事,你不會拒絕嗎?”說起這個,楊亦遵臉上還有那麽一絲恨鐵不成鋼之感。

  “拒絕?”嶽木一想,笑了,“我不想幹的事就可以拒絕?”

  楊亦遵給了他一個“廢話”的眼神。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想帶你……”嶽木低頭摳自己的衣角。

  楊亦遵:“……”

  這麽久了,終於有了將回一軍的感覺,真是令人神清氣爽。

  “所以啊,年輕人,說話要三思。”嶽木起身,深沉地走過去拍拍冷麵門神的肩膀,出去接水了。

  嶽木原以為像楊亦遵這樣的二代,頂多待一個月就走了,後來反省到,大約還是自己成見太深。

  事實證明,楊亦遵可不是個花架子,學曆先擺在一邊不談,從工作上看,他有頭腦有主見,還有從國外帶回來的經驗和點子,幫嶽木提供了不少新思路,雖然有些行為和言語在嶽木看來有那麽點幼稚,但幼稚得並不討厭。

  最近降溫,流感侵襲了整棟辦公樓,身處人員流動性最大的編輯室,嶽木也沒能幸免,光榮地倒下了,還發起了高燒。

  他是新刊的主創,他一病,一下子急壞了整個部門。嶽木好不容易請了半天假出來看個病,一上午光是打電話來問問題的就有五六個,直到這時,他才隱隱意識到一件事——楊亦遵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他什麽都不放心,什麽都要摻和一腳,看上去是第一時間幫下屬解決了問題,可事實上,當事人的能力並沒有得到提高,這就導致,他這個奶媽一旦離崗,周圍的人就像斷奶的娃娃一樣,除了哭喊,屁用沒有!

  嶽木輕歎了一聲,想到了自己師父曾說他的一句話,他合適當技術骨幹,不適合當核心領導。

  “真是烏鴉嘴。”他咕噥了一句,出門買了兩斤鹹酥小麻花,搭車看師父去了。

  他師父叫葉鶴,是嶽木的大學老師。嶽木讀研時家裏出了變故,一度麵臨退學,還是葉老得知後施以援手,幫他弟弟治病,找門路替他申請助學貸款,這才順利畢業。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對於父母雙亡的嶽木來說,葉老即是他的人生導師,也是他半個父親。

  他到的時候,葉老正在書房裏畫畫,已經入了迷。他也沒去打擾,自己換了鞋,進廚房把小麻花裝進碟子裏,把櫥櫃上擱置的菜葉子洗幹淨。

  葉老早年喪妻,一直沒續娶,六十多歲的人了,還是光棍一條。嶽木以前也動過給他找個廣場舞舞伴的心思,誰知這老頭子不僅不領情,還罵了他一頓,非說自己桃李滿天下,不愁晚年沒人照顧。然而事實是,嶽木每次看著他一個人住在這這逼仄又漏水的筒子樓裏就犯愁。

  葉老一生篤學,為人剛正不阿,從不打著學術的名頭搞那些偷雞摸狗的勾當,這一點嶽木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受他的影響。不過也是因為他過於固執,在學校裏人緣不太好,教了幾十年的書,大半的收入都補貼了貧困學生。之前有人找葉老編書,他拿了稿費轉手就捐給了希望小學,一把年紀了,住的還是幾十年前分配的老房子。

  “您畫這麽多畫就擺在屋裏生蘑菇啊,天氣這麽潮,過幾天就沒用了,要我說,您為什麽不拿去賣給畫院,以後能流傳出去,還能拿點稿費。”嶽木等他畫完,幫他收拾筆墨,一邊念叨。

  老頭子吹胡子瞪眼,拿宣紙敲他的腦袋:“滿身銅臭味!”

  “您別敲,”嶽木佯裝要躲,把小麻花遞給他,“我還燒著呢。”

  看見小麻花,葉老才勉為其難地哼哼兩聲,接過點心:“今天舍得過來了?”

  “這不是想您了嘛,”嶽木訕訕地笑道,“這段時間忙工作呢,謹遵您的教誨,絕不辜負每一個為建設社會主義添磚加瓦的機會。”

  葉老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不是這麽回事,怪笑一聲:“我一個老頭子有什麽值得惦記的,說吧,想知道什麽?”

  嶽木又遞給他一盞茶,臉上有一絲不自在,扭了扭才小聲問:“夏為怎麽樣了?”

  葉老沒說話,隻低頭把茶湯上漂浮的茶梗吹開。嶽木盯著他的表情,有了答案,心漸漸沉下去。

  夏為是他同母異父的弟弟,三年前,他們一家開車出門,沒想到半路出了車禍,父母當場身亡,他弟弟腦部受創,成了植物人,隻有他自己因為事發時被護了一下,隻斷了腿骨。好好的一個家,一夜之間就這麽沒了,嶽木一度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差點精神崩潰。好在後來通過葉老,他認識了一位企業家,說是在國外有家療養院,效果非常好,沒準可以治好他弟弟。

  嶽木原本是沒有這樣的物質條件的,葉老親自去幫他說情,最後對方同意,與嶽木簽訂了為期二十年的勞務合同,以薪水來抵夏為的治療費。

  這份合同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不合理的,簡直就是變相禁錮和剝削,但對於走到絕境的嶽木來說,卻如同一根救命稻草,並沒有多想就簽下了。

  “這麽擔心,為什麽不去看他。”

  “算了吧,”嶽木蹲在地上,點了根煙,“一來一去光機票就要兩萬。”

  察覺到老先生想說什麽,嶽木先一步阻止了他:“別,您那點錢留著自己養老吧。”

  “臭小子!”葉老罵道。

  嶽木抽完一整根煙,走到窗邊開窗透氣:“廚房的菜我洗好了,真的不用我幫忙做?”

  “不用,”葉老立刻擺手,“我自己來。”

  “今天您買的菜挺多,有客人要來?”

  “一會兒你師姐過來,”葉老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你也別走了,留下一起吃飯吧。”

  哪知嶽木聽完,渾身一抖:“錢頌要來?”

  “唔,是了,你錢頌師姐。”

  在嶽木心中,一直有一個根深蒂固的認知:師父是慈祥的,師姐是可怕的。錢頌是他大學時期的學姐,同時也是老爺子的關門弟子之一,雖是一名巾幗,但為人極其彪悍,連學校裏的小流氓見了她都要繞道。嶽木從大學起就被這位學姐追著打,從大一一直打到研究生,他家裏出事那段時間,整個人頹得不行,就是師姐生生把他打醒的。

  所以對於這位師姐,嶽木可是又敬又怕。敬的是她在自己迷茫時期以一種特殊的暴力方式幫他走出了陰影,怕是她又把自己抓去當沙袋。

  錢頌作為一名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弟控,後來大約覺得做學問這事兒不夠爽快,果斷棄文從武,去考了警察,成了一枚英姿颯爽的警花。警花同誌走上工作崗位後,喜好動用武力的毛病不僅沒有得到緩解,反而變本加厲。周末總是變著花樣地折騰自家弟弟錢宇和師弟嶽木:打拳擊,練太極,跆拳道……無一不備,要不是嶽木的身體實在太弱雞,她還想把他倆帶去野外搞拓展野營。

  此時聽聞錢頌要來,嶽木條件反射地起身,穿好外套就往外走:“我忽然想起來我出門的時候煤氣沒關。”

  葉老還沒開口阻攔,嶽木拉開大門,整個人被震了一下,臉上馬上堆起諂媚的笑容:“師、師姐……”

  錢頌拎著水果進了屋:“這麽著急,幹什麽去啊?”

  “我家裏有點急事兒,你陪師父吃飯吧。”說完,嶽木像被馬蜂追了似的,風一樣溜了。

  錢頌“謔”地笑了一聲,衝葉老聳聳肩:“您看看,讓您別隨便拉郎您還不信,把他嚇得,跑得比兔子還快。”

  “這混蛋玩意兒……”

  嶽木從以往的經驗裏總結出來一條規律——生病的時候絕不能太矯情,越是休養越是好得慢,反而是全心投入到工作裏,很快就會好起來了。因此他去診所掛完兩瓶藥水,就馬不停蹄地趕回了辦公室。

  剛到走廊就感覺到了一股低氣壓,嶽木走進門,見自己部門的員工站成一排,一個個垂著頭如喪考妣。

  看見嶽木進來,幾個人都如同發現了救星一般,急道:“嶽老師,‘神秘人’來了。”

  嶽木眼神一凝:“又被訓了?”

  為首的幾個員工委屈地直點頭。

  嶽木輕歎:“你們先去忙。”

  大夥兒都如釋重負,嶽木卻一顆心提了起來。“神秘人”是組裏人給監管上司起的外號,據說是大老板從獵頭公司高薪聘來的,領導能力嶽木沒感覺出來,溜須拍馬的能力那是一等一得好,把大老板哄得飄飄然,幾個公司都交給他管。這人將“兩副麵孔”詮釋得十分到位,對待上級和下級的態度截然不同,他平時不太出現在單位,但一出現,十有八九都是過來發脾氣的,嶽木一度懷疑他有狂躁症。

  此時人家要發難,作為背鍋俠,他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嶽木仿佛看見一條通往地獄的大路已經鋪開,一口黑漆漆的鐵鍋在路的盡頭朝他招手。他摁了摁發漲的太陽穴,正要踏上去,旁邊有道存在感極強的視線黏了過來。

  楊亦遵抱臂靠在不遠的門邊上盯著他。

  “你回辦公室待著。”嶽木勒令。

  見楊亦遵不動,嶽木想了想,加了句:“乖。”

  楊亦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