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9章 備戰(八)
作者:望舒慕羲和      更新:2022-03-29 00:45      字數:3669
  即便聽起來這寶石礦做工的待遇如此之好,但終究這個如此之好,是建立在刨除高強度勞動、高死亡率、雨水太大高坍塌率這些事實不談的前提下。

  於是趙立本從那個職員的嘴裏得到了個消息:他弟弟,前段時間離開了礦場,當兵去了。

  “當兵?”

  趙立本有些狐疑,忍不住道:“不是聽說你們這裏做工的待遇很好?怎麽會去當兵?”

  那職員看在之前遞上來一塊錢的份上,笑道:“在這裏當兵,你隻當想去就去呢?你弟弟那是身體棒,個子也高大,才被挑中的。去當戰鬥工兵了,多少人想去呢。說是每個月軍餉按時發不說,若是立了勳,或者服役超15年,朝廷會授田300畝。”

  “多少?”趙立本以為自己聽錯了,趕忙又問了一句。

  “300畝啊。哦,說是在新苦兀、南洋以南的地方。那地方四季顛倒,但是土地肥沃。而且免稅許多年……說是你當多少年兵,就免多少年稅。朝廷會派官船,把人送過去。”

  趙立本想象著什麽叫四季顛倒,一旁的權哲身則忍不住問道:“這倒是奇了。此等好地方,聖朝尚有諸多良家子,如何卻不給他們,卻給這些人?”

  權哲身是知道兩班貴族的德行的,這等土地肥沃的好地,這些達官貴人居然不搶?難不成這天朝的文臣武將, 真就全員重義輕利的君子?

  那職員哈哈笑道:“給你你要啊?那地方往來不易, 你坐在京城,收那裏的租子?租子劃船給你送到京城嗎?那羅刹國分封功臣, 也是重在分人而不分地,地有的是,缺的是人。那西域地方,伊犁河穀, 土地萬頃肥沃, 功臣尚且不去,更如何肯要那裏的地?”

  “於無地者,彼飴糖也;於勳貴者,彼若嚼蠟, 食之無味。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權哲身隻是經曆過土地不足、人口過多的社會。

  哪裏能想象到這種土地管夠、人口不足的社會, 應該是什麽樣子?

  他更不可能知道,羅刹人分封的時候,為什麽要連帶著農奴一起封。甚至也無法理解, 為什麽春秋先秦時候,封功也一樣要封人。

  就像是許多年前的鬆花江畔、不久之前的西域,不能轉化為主流社會的財富的土地,功臣、良家子們是壓根看不上的。

  難不成自己搬過去種地?

  不自己去種,花錢雇人把人送過去當佃農,人家最多當三年肯定就跑路了。況且就算不跑路自己去耕種,種出來糧食,又怎麽交租?不能流通到居住地的租子, 是無效且無意義的。

  真要是能把那裏的糧食, 像是遼東的大豆一樣參與流通,那就證明運輸問題已經解決了, 那裏又怎麽會才有那麽少的人口、那麽多的空地?

  這些東西, 權哲身這種讀經書的人,是很難理解的。

  趙立本倒是沒想這麽多, 這個原因他是非常相信的, 如果真要是有300畝地做“軍餉”, 那去當兵就真說得過去了。

  至於什麽叫戰鬥工兵, 他既不懂,也不想知道。

  “小哥, 那你知道我弟弟在哪裏當兵不?”

  那職員搖頭道:“不知啊,在這裏招了兵, 去哪裏訓練,又在那裏駐紮,我們如何知曉?也就知道招的是戰鬥工兵……因為我哥就是當這個兵的,一般都是在礦上招,而且還得要求個子高、身體棒,卡的非常嚴。礦上選了好久,也就選了三百多號人。好像都沒招滿。”

  趙立本知道再也多問不出什麽了,便道了聲謝,心想至少弟弟應該還活著, 身體不錯,不然按這個說法, 怕是也選不進去這什麽戰鬥工兵。

  出了房間,便蹙著眉,說道:“看來還是得去高浪埠問問了。也不知問不問的出來。”

  權哲身見他蹙眉, 寬慰道:“趙兄勿憂。去了高浪埠,我自有辦法。”

  趙立本也不知他有什麽辦法,卻也沒多問, 知道對麵也非是尋常人,身上指不定藏著什麽秘密。

  這年月,能從遼東、威海,一路自行來到錫蘭的人,實是已經超越了大多數尋常人。

  說不定身上就藏著幾條人命,亦或者有什麽秘密,就像是當初他們那群金礦暴動的人,臨別之後,各奔東西,隱藏市井之間,若自己不說,誰能想到一個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人,幹出過那麽大的事, 手上那麽多人命?

  隻是,趙立本怎麽也沒想到,權哲身說的自有辦法,會是那樣的辦法。

  當他倆再度返回高浪埠後, 權哲身換了身衣衫,竟帶著他直奔高浪埠的都督府。

  給衛兵遞上去了一封信後,被驚住的趙立本低聲問道:“兄弟,你這……這……”

  權哲身一笑,微微搖頭道:“此事,日後再說。”

  “好……”

  不多時,裏麵的衛兵出來,衝著權哲身點點頭,說道:“都督有請。”

  權哲身倒是不懼,趙立本也不懼怕,隻是略微有些緊張,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幾個衛兵引著他們進了城堡裏麵,這座從荷蘭人手裏搶過來的城堡經過了重新加固,就是大順在這裏的都督府了。

  附近的教堂自然是拆了,改成了學堂,很多基督教的標誌全部拆了,可是城堡的結構大體還在。

  進到裏麵,杜鋒笑嗬嗬地很頑皮地用朝鮮話問了聲好,權哲身一驚,杜鋒大笑道:“昔日北伐羅刹,我在興國公麾下效命。天子親征,又征朝鮮藩屬火槍手隨行,亦有些許交流。一晃二十年過去,恍然若夢。今見興國公信件,說你身份,一時興起想到往事了。坐吧。”

  權哲身忙道:“北伐羅禪,朝鮮國亦多得益。隨天子出兵,亦諸侯親藩之責。學生有幸得見興國公,特引來此地,尋些道理。”

  一旁的趙立本愕然於眼前這兄弟居然是個朝鮮國的人,亦驚詫於竟然找關係能一直找到都督府……

  再一想自己這些年的境遇,心裏不是個滋味。

  自己本來活得好好的,就是因為興國公的鹽政改革,廢鹽墾荒,導致他差一點家破人亡,也差一點死在了黃龍府。

  現在,竟是不知道何等滋味在心間了。

  他也反抗過,也殺過人,自己把握過自己的命運,自然不會因為對麵是錫蘭都督,就慌的坐立不安。

  隻是內心五味雜陳,回想著許多年前自己被迫逃亡、差點家破人亡的故事。

  杜鋒看趙立本神色有異,卻也沒問,叫人上了茶後,也不理趙立本,隻問權哲身道:“興國公說,你欲求救民富民之道,其心可嘉。叫我允你在島上多看、多聞。尤其是讓你見舊國之腐朽,過些日子可以送你去康提看看。隻是,這幾日不曾有從那邊過來的船,你是如何來的?”

  “實不相瞞,學生已來一段日子了。人言,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便想著先看一看。加之,我身邊這位,來尋弟弟,我與他也算有緣,當日渡海來天朝求學,還得他救命。是以隨他一路尋找,前些日子去了寶石城,知其弟已然從軍,故而……”

  那封信的麵子自然是足夠大的,杜鋒一聽是從寶石城那邊來的,便知道人在什麽地方了,點點頭道:“兄弟之情,趕來探望,實在難得。這是小事,好說。”

  趙立本這時候心裏再不爽,也趕忙拜謝道:“多謝都督。”

  謝過之後,杜鋒又道:“看望可以,但若回去,那是萬萬不能的。法不容情,既入了軍隊,便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了。”

  “既是入了軍隊,又是戰鬥工兵,是拿餉的,至少要服役15年。中途退出,絕無可能。除非自己把手指頭割掉,或者把大腳趾砸了。”

  他這既是說在軍中法度,也是在說現實。

  錫蘭征兵,增加軍隊數量,尤其是吃皇糧的拿軍餉的部隊,那可不是他能決定的。

  軍改之後,再沒有地方督撫隨便招兵的情況了,敢這麽搞,那就真的離死不遠了。

  至於朝廷為什麽選擇在錫蘭征兵,則是因為朝廷決策圈的那群人,都知道印度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打起來了。

  實際上,樞密院參謀總部已經定下來了大致的開戰計劃,並且在前段時間杜普萊克斯來與杜鋒談事之前,已經傳達到了南洋都護府。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指的是戰術上的。

  而戰略上,既然皇帝選擇了樞密院決策權這一套軍改方案,那麽皇帝必須要做戰略指導,以維係在軍隊的絕對威望。

  所謂的開眼看世界,有時候也沒那麽複雜。

  就像是印度地區一樣。

  大順決策圈的那群人,所需要的開眼看世界,其實簡單的很,並不需要多複雜的情報。

  已知:

  最富庶的、大順迫切想要的、擁有硝石礦的地方,是孟加拉地區。

  莫臥兒帝國崩了,各地節度使自立藩鎮。

  孟加拉節度使今年八十四了,人到七十古來稀,到了八十四就基本快要到股來稀的程度了。

  八十四的孟加拉節度使,沒有兒子。

  這個問題倒不大,孟加拉節度使是什葉派的,什葉派嘛,女婿才正統。

  但,孟加拉節度使犯了個大忌,一個大順決策圈那群人隨便翻翻史書,就知道肯定要出事的大忌。

  他要傳位給最小的外孫,小女兒的兒子。

  然後,大女兒和大女婿,手裏捏著海關總長的位子,順帶還是軍隊的軍需總監。有個養子。

  二女兒和二女婿,手裏捏著一半的精銳騎兵。有兒子。

  要傳位的小外孫,是小女兒生的,今年二十出頭,毛頭小夥子。血氣方剛,整天喊著戰、戰、戰!

  以上信息,很簡單,大順這群讀過史書的人,已經足夠做出一個判斷了——死後,必亂。

  二十歲出頭,能不能當繼承人?

  當然可以,別說二十歲出頭,哪怕十來歲七八歲都行,隻要中央集權沒崩,朝政穩定,十來歲當繼承人當然沒啥問題。

  但此時已是五代十國、節度使藩鎮之亂的時候了,選個20歲出頭的當繼承人。錢袋子、槍杆子還都不在自己手裏,大姨和大姨夫還捏著海關直接負責對歐洲貿易和交涉……這不是瘋了,就是老糊塗了。

  看看五代十國藩鎮之亂的曆史,就知道,亂世之下……當然,包括大順自己開國李過病死的舊事……也該知道,亂世之下,寧可選外姓、找義子、找義兄弟、傳弟弟、能力優先,千萬別找自己二十歲出頭的直係繼承人,那是生怕他死的慢了。

  現在,大順,法國,英國,馬拉塔人、阿富汗人,這幾個棋手,全都在等著八十四的那位老汗,啥時候蹬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