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4章 多歧路,今安在(九)
作者:望舒慕羲和      更新:2022-03-29 00:45      字數:3770
  至於在檀香山上孟鬆麓對信仰的社會實踐,隻能說,純是過家家。

  三十多個島上掌握著最先進生產力的人,把孟鬆麓教的禮法等,當成過家家酒的規則。

  唯一讓他們陪著他玩的原因,就是過完家家酒之後,會給工錢……非常多的工錢。

  他們熱情滿滿地參與這場家家酒的原因,邏輯很簡單。

  國家政權的建立,可以快速推廣技術,拉升生產力水平。

  生產力水平拉升,可以促進社會分工,更少的人種糧食,養更多的非農業人口。

  更多的非農業人口,可以去山上砍檀香樹。

  砍更多的檀香樹,可以賣更多的錢。

  更多的錢,可以提升他們在“鬆蘇為中心的資本主義天下”內的地位。

  兩個不同的天下,正在塑造不同的傳統。

  傳統本身,也是一種現實。

  大順的皇權,靠的不隻是武力在維護,更靠著慣性和傳統。

  權力,大多數時候,靠的是別人相信你有權力,你才有權力。

  在這裏,這三十多號餓狼,真的會以臣子的心態麵對所謂的檀香山王?

  你寄吧誰呀?

  …………

  與此同時。

  大順的西南邊疆,高浪埠。

  曾經僧伽羅人管這裏叫Kola-amba-thota,當年去地中海玩路過這裏的汪大淵,回國後,空耳成了高朗布,實則意譯是盛產芒果的港口。

  後來葡萄牙人來,空耳後,把高朗布,變為了Colombo,哥倫布、科倫坡,用來紀念哥倫布,消解其原本含義。

  再後來,中國人又來了,一樣也是空耳,從科倫坡,變成了高浪埠,用來感歎印度洋的夏季風暴。

  空耳加會意翻譯,是消解外來語影響的最好方法。

  在這一點上,葡萄牙人把高朗布翻譯成科倫坡哥倫布、而大順又把科倫坡再譯回高浪埠,用的是一樣的辦法、同樣的思路、同樣的消解曆史虛無曆史的文化侵略。

  此時,正值印度洋風暴季到來前的最後一段時間。

  一艘大順的商船,在高浪埠外海駐足,並沒有進港,而是升旗朝著遠處的兩艘法國軍艦致敬。

  這是兩國之間互相給麵子的一種規矩,法國的商船看到了大順的軍艦,也要如此。

  畢竟四十多年前,法國人第一次來廣州,為了彰顯自己才是“歐羅巴正統”,就因為英國商船不致敬的事,把英國水手打了一頓。

  大順這邊,劉鈺後來有學有樣,把荷蘭人也用差不多一樣的理由,把他們的水手打了一頓。

  兩邊還是比較默契的。

  當然大順是武裝中立同盟的發起者,中法密約在奧王繼承戰爭結束後密約就結束了。

  但英國人封鎖能力強,可以對法國實施禁運。

  所以大順這個武裝中立,實際上的態度還是很明顯的。

  兩國是標準的不結盟,但合作。

  商船上,權哲身和居然再度有緣同行萬裏來找弟弟的趙立本,已經算作是半個朋友了。

  當初權哲身在海裏求救的時候,趕巧去拉屎的趙立本,幫著水手一起把他拽上來的,也算是半個救命恩人了。

  權哲身看著遠處的高浪埠,詢問船長道:“咱們何時才能進港?”

  船長皺了皺眉道:“今天的情況有些特殊,估計要等一陣。錫蘭都督好像是在約見法國都督,陣仗挺大的,一時半時怕是不能進港。等一陣吧。估計港口那正在列陣迎接。”

  “估計一會兒還得放炮、鳴槍,咱們等一等吧。”

  船長說的沒錯。

  高浪埠今日確實有些特殊情況,也確實是軍隊方麵出麵列陣迎接。

  但,迎接的不是法國的印度總督,隻能說是法國的前印度總督。

  就在幾天前,已經不是了。

  至於原因,如果用大順這邊的人比較容易理解的典故,就是個很容易理解的事。

  最簡化:

  就是英人密與法戶政府尚書曰:必召回杜普萊克斯,方可和。

  戶政府尚書遂屢進言,罷杜普萊克斯。

  於是法王降金牌,以查爾斯·戈登,往印度,宣召,收權,命杜普萊克斯速回巴黎。

  當然也沒這簡單。

  法國戶政府尚書、海軍部總秘書長、符寶郎,馬超爾特·德阿爾諾威利,因為要搞士紳一體納糧,被貴族攻訐。

  宮廷中地位不穩,急需在法王麵前鞏固自己的地位,為此不得不在外交上展示出成果。

  馬超爾特以為自己找到了鞏固地位的辦法,認為自己為法國爭取了二十年的和平,為自己的財政改革留出時間。

  遂屢進言,罷杜普萊克斯。

  大體上,就這麽個事。

  但情況也要具體分析。

  馬超爾特隻是單純的蠢。

  不是那種壞。

  蠢和壞,還是要分清楚的。

  這也算是英法七年戰爭爆發的一個原因。

  如果摳掉普魯士,而用英法的視角來看曆史上的七年戰爭,華盛頓砍人和杜普萊克斯被調離,才算是英法視角的七年戰爭的開端。

  英國不想在杜普萊克斯在印度的時候,和法國進行全麵的殖民地爭奪戰爭。

  幾乎就是杜普萊克斯剛回巴黎……曆史上,杜普萊克斯10月26號離開印度,次年3月份抵達巴黎,屁股還坐熱乎。

  英國海軍的“老頑童”愛德華·博斯克恩,5月份就帶著軍艦去了北美,幹爆了法國兩條船。

  波及北美、非洲、印度的英法全麵殖民地戰爭,早於普魯士閃擊蘇台德地區。

  英國東印度公司,是公司,英王亂命可以不奉召。

  法國東印度公司,是都督府,法王一紙詔書,總督就得乖乖換人。

  此時,在高浪埠的都督府中,杜普萊克斯已經喝醉,對著大順的錫蘭都督杜鋒,訴說著心裏的不痛快。

  痛罵著馬超爾特·德阿爾諾威利,是個“像豬一樣愚蠢的內閣大臣”。

  杜鋒則是非常熟練地回憶著劉鈺教過他的一句話:“以鬥爭求和平、則和平存;以妥協求和平,則和平亡”。

  嘴上自然是安慰著杜普萊克斯,心裏卻是暗喜、狂喜。

  喜的已經快要繃不住了。

  杜鋒對杜普萊克斯是有些忌憚的。

  廟算之內,印度的事早已經算定,大順憑借地理和投送優勢,戰略上是非常藐視英法在印度的經營的。

  戰術上,杜鋒主要盯著兩個人。

  一個,是眼前這位很早就和劉鈺打過交道的杜普萊克斯。

  另一個,就是簡直是他翻版的、這幾年脫穎而出的英國青年克萊武。

  從大順收集到的信息來看,英國那邊是很器重這幾年脫穎而出的克萊武的。

  短暫的和平期,克萊武回英國了。

  但這並不是個好消息。

  因為克萊武某種程度上,步入了英國的中上層社會,他娶了馬斯基林家族的女兒。

  此時這個家族還不算出名,隻能算是孩子能上劍橋、中上層社會裏靠下的那部分。雖靠下,但也是中上層,起步就是劍橋,總不能說這是百姓平民。

  後世這個家族還是挺出名的。

  克萊武的大舅哥,內維爾·馬斯基林,是第五任格林尼治天文台台長、第一次測算地球的質量、編寫了英國的月距角法航海年曆,雖然測地球質量和卡文迪許的扭矩引力法不一樣,但也史書留名了。

  這個家族的後人,吹牛X是挺猛的。二戰中號稱是變魔術,把蘇伊士運河變沒、隱藏亞曆山大港來躲避德軍轟炸的那個“戰爭魔術師”馬斯基林,就是克萊武大舅哥的孫子的孫子。

  也算是“天文”世家了吧。

  畢竟,天文學、數學、魔術、占星術,有段時間不分家。

  按照大順這邊的理解,世代“太史公”、世代“欽天監”,肯定不是頂尖貴族。

  但你要說娶這種世代傳承專門幹這一行的女兒,不算階級躍遷、摸著上流社會門檻,那肯定也不對。

  在大順這邊看來,英國讓克萊武回國,倒更像是在傳遞一種信號:試圖讓法國相信,英國有意在印度保持和平,從而讓法國替換掉老琢磨著在印度搞事的杜普萊克斯。

  英國的好戰分子是克萊武。

  法國的好戰分子是杜普萊克斯。

  之所以說法國的戶政府尚書、符寶郎馬超爾特隻是單純的蠢,不是壞,也是因為英國人做出的姿態,好像真的有在印度和平、誰也不惹事的意思。

  馬超爾特是改革派。

  他認為,法國的經濟已經出了大問題。

  所以要改革。

  甚至他在財政改革的思路上,和劉鈺是一致的。

  廢除士紳可以合法逃避的士紳優待,全麵清查土地,均畝稅。

  馬超爾特的改革思路,差毬不多,因為理論上征收的十一稅,貴族和教士階層,都可以合法逃避。

  所以,他要求取消十一稅,而全麵清查土地,征收二十一稅。

  看似降稅,實則可以增加國家財政收入,因為十一稅,是貴族和教士都能合法逃避的。

  大量的稅,全壓在了第三等級的身上。

  也就類似於廢除士紳優待、攤丁入畝、清查田畝。

  法國號稱歐洲小大明,真不是白叫的,其實挺多類似的,區別就是法國有二十萬貴族,而大明有六十萬生員。

  他在外交上的“幼稚”,其實也是一種無奈。

  他反對法奧同盟、反對英法開戰,認為法奧同盟,純他媽就是幫著奧地利打工。牝雞司晨,不可取,王上萬萬不可信婦人之言雲雲。

  所以他認為,法國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避免戰爭,內部改革,否則法國可能會鬧革命——理論上,後世看,有些人認為,如果馬超爾特的廢除貴族教士十一稅避稅,全麵征收二十一稅,是有可能避免事後的大革命的——當然,這基本上隻是一些人一廂情願的幻想。

  總之,就是他試圖避免戰爭。

  並且為了避免戰爭,不得不做出妥協。

  英國人開出的條件之一,就是把杜普萊克斯從印度調回去,因為杜普萊克斯有腦子,且好戰。

  這樣,名義上,就可以保證印度方麵,英法都不去參與印度各節度使的內鬥,也就能夠保持和平。

  馬超爾特認為,法國不可能一麵進行戰爭、一麵進行內部的二十稅一改革。

  稅製改革,是當務之急。

  否則,貴族和教士合法避稅,稅全壓在第三等級身上,早晚要出大事。

  故而,他陷入了一個怪圈。

  改革,觸動大貴族和巴黎高等法院的利益。

  所以受到攻訐。

  受到攻訐,他要爭取自己的地位,如果連內閣大臣都不是了,還改個屁?

  所以,他又必須做出事來,獲得法王的認可。

  那麽,做什麽?

  通過對英國的退讓,獲得和平,展現自己的外交斡旋手段,提升對法王的重要性。

  為法國爭取二十年的和平,為自己獲得王上的器重和寵信。

  完成財政改革,避免社會危機,加強中央集權,削弱教士和貴族特權,完成士紳一體納糧,償還國債,穩定政府收入,減輕第三等級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