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0章 鄉約村社(一)
作者:望舒慕羲和      更新:2022-03-29 00:45      字數:3437
  唯一一個有可能突破這個窠臼的陳亮,他的想法過於激進,在他們學派內部,都快要被開除儒籍了,整個學派都在為他的激進學說擦屁股。

  【功到成處,便是有德】。

  這一句話,直接扣個異端帽子,一點問題都沒有。

  這個想法太嚇人了。

  嚇人到廣義同學派中的激進派,陳傅良,都不敢承認這句話是對的。

  因為陳亮突破的,是【內聖外王】的道統,要重構道統,直接踢開內聖外王,也就扔掉了“功要複禮,由外而內方為正學”的枷鎖,把“做事”徹底獨立出來。

  真正的高手朱熹肯定是看出問題了,所以才會在辯論中,一番常態地用了最激進的說辭——徹底否定三代之後的一切,三代之後,都是漆黑的,漢唐也是漆黑——因為朱熹知道,隻要一鬆口,說三代之後漢唐鼎盛時期並不漆黑,那麽陳亮就一定會咬住不放。

  為什麽張伯行批顏元,說顏元這一套東西的一大罪狀,就是首推陳同甫,王安石尚且在後?因為儒學界公認的,陳亮已經在懸崖邊上了,再往前一步就連一丁點儒籍都保不住了。

  王安石論及曆史上的影響力,比陳亮高得多,但在儒學上,比陳亮離懸崖還遠不少呢,尚且屬於自己人的範疇。

  大順的官方學問,實際上和顏李學派的困境是一樣的,走到了這個懸崖邊上。

  要麽搞一波徹徹底底的文化上的革命,重建儒學、重建道統,解構仁、義、禮。

  要麽,就隻能選擇事功、複禮,由外而內,最後再度回到道學一路,抄近道最終虛談扯淡。

  當然也可以不搞,以百年的漫長時間來看,從抽象的國家概念講,這倒無所謂。

  反正搞了其實也沒啥卵用,他們認為的天下第一仁政,是不可能通過發善心來解決的。

  無非也就是解決一下江蘇改革的合法性問題,但事兒已經辦完了,大順的財政已經嚴重和工商業與海外貿易綁定,不是想退就退的。

  固然前進得扒一層皮,天下大亂。

  可往回退,現在這情況,也得扒一層皮。

  很長一段時間內,保守派會占據優勢地位的。

  這個保守派指的是保守此時江蘇已經完成改革、工商業和海貿收入占據財政收入很大一部分的現實下的保守;以及現有對外政策這個現實下的保守。

  放在五年前、十年前,是激進派的那群人。

  固然劉鈺嘲諷他們學派,是搭了個複古的戲班子演出,但實際上他自己也知道,顏李學派對他的評價是沒錯的,江蘇的改革不可能複製到全天下。

  但無所謂。

  不重要。

  大順外部市場競爭的頭號大敵,是英國。

  即將到來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打贏即可。

  英國已經有8500萬英鎊的債務了,折合白銀2.5億兩,就算英國能借到4%的利息,一年利息也快1000萬兩了。

  就算大順這邊不去借債,不去惡意提高利息,3%就是極限了,那一年也得個七八百萬兩,英國能抵押的稅收都已經抵押的差不多了,印度這個搖錢樹怎麽也不能拿到了。

  一個江蘇,倒是肯定不可能血染泰晤士河口。

  但當攪屎棍,攪合到英國國債撐不住、利息爆炸、北美反叛、經濟蕭條、擠兌國債、瓦解《航海條例》,肯定是沒問題的。

  沒錢,就隻能放開進口,掙關稅還錢咯。

  用不著舉國之力。

  大順雖然行政能力拉胯、征稅效率過低,但有一點好。

  沒國債。

  某種程度上,劉鈺覺得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了,剩下的自發演化,自去折騰就是了。

  因為和當初下南洋一樣,廟算之內,英國已經輸了。

  本來有條光明大道,早早投中,取代荷蘭,做東西方之間的二道販子;讓出印度,驅虎吞狼,直接瓦解掉中法同盟。

  奈何又不走這條路,手裏還攥著兩億多兩白銀的利息,東印度公司還是重要國債購買人,大順稍微出點力,肯定炸。

  是以帶著完成了使命這樣心態的劉鈺,對顏李學派縱然嘲諷,但還是希望他們解決儒學的困境,事功學自身的儒學下的邏輯缺陷,成為真正的顯學。

  至少,在各地辦學,宣傳均田乃天下第一仁政的思想,為後續大順自爆做準備。

  但有一點,在其解開自身枷鎖之前,劉鈺是絕對不允許他們碰他的實學學堂的。

  誰知道,他們會走到跳出枷鎖這一步?

  還是倒退回事功學回到功必複禮的反動路上?

  反正是曆史已經證明,反動倒退回功必複禮的路上,可能性更大。

  故而縱然顏李學派這群人,對劉鈺的態度很曖昧,即便互相噴、互相嘲諷,也有點打情罵俏的意思。

  但劉鈺還是離他們遠遠的。

  反正在他們自己解開解鎖、自我解構又重建之前,連同路人都算不上。

  至於趙立本這樣的既不是儒生,也不是劉鈺這種新學派別的人,隻是個不良民的底層百姓眼中……

  趙立本又不識字,對這些學派糾葛毫不知情,駐足逗留的原因,也隻不過是覺得若是自己的孩子活著,或許那些朗朗讀書聲中,有自己孩子的聲音而已。

  至於經濟、建設。

  從營口到鬆江,再從鬆江沿河北上,給趙立本的直觀感受,就是這鄉社殘破的緊,比別處著實差得遠。

  他當然隻能直觀感受。

  也不可能讓他去理解之前的基建、前期圈地攤子鋪的太大後續資本不足、別處資本是從各地吸來的不需自己積累,等等問題。

  要是個最普通的老百姓都能理解到這程度,那著實沒什麽必要折騰了。

  淮南的資本圈地區,已經完成了小麥、棉花的兩熟輪種,並且通過前期投入完成了水利建設、淡水衝鹽、豆餅肥田等一係列農業革命。

  甚至阜寧地區,作為劉鈺找茬殺人均田的典範區,也通過大量的資金投入,青苗貸扶植,控製兼並速度,大量實學子弟下鄉指導領工資等,實現了“棉花、西瓜”套種產業,當地百姓至少在夏天實現了西瓜自由,生活水平在大量貸款的支持下,也得以提升。

  相較這裏的反麵樣板,南北夾著都比這裏強。

  總歸,複活的泰州學派,走出了鄉社,沿著淮南墾區,影響力日大。

  而顏李學派,除了在學術界上層有著很強的影響力外,基層連鄉社、甚至鄉社的鄉學都出不去。

  應該說,不識字的趙立本,聽到裏麵傳來的魔改後的三字經,這是他這個底層百姓,距離顏李學派最近的一刻。

  當他拔腿離開鄉學的範圍,耳邊不再傳來讀書聲的時候,他便和仍舊試圖走傳統“牧民”線的顏李學派越來越遠了。

  至少此時是這樣的。

  離開了學堂,打聽了一陣,離鄉多年的趙立本終於看到了自己的老婆孩子。

  孩子已經不認得他,但至少還活著。

  老婆也還活著。

  二弟也還活著。

  隻是兄弟三人終究還是沒有聚齊。

  “老三呢?”

  “你出事之後沒多久,我們這邊也過不太下去了。老三去了勞務派遣公司,去錫蘭了。賣了三年,典了四五兩銀子,我和嫂子這邊才活下來。”

  聽著二弟說起老三的下落,趙立本想到自己的遭遇,捏了捏拳頭,咬牙切齒道:“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什麽他娘的勞務派遣公司,就是一群人販子。要不是我命硬,就死在關東大山裏了。”

  罵了兩句,說了些離別的事,自拿出錢,叫孩子去沽酒。

  得知弟弟也結婚了,隻是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一看便知道也沒什麽餘錢。

  趙立本感歎幾句,二弟倒是對鄉社頗多讚美。

  “哥,我們能活下來,我能結婚,也多虧了籌辦這個村社的大人、先生。”

  “鄉約裏說得好:”

  “善移風俗,守身榮鄉。婚喪病節,切毋淫侈自困,寅支卯糧;嫁娶之家,勿計聘財妝奩,大事酒食;居喪之家,務勿鼓樂事神,竭貲費財;奉親養老,務勿薄養厚葬,淒涼其身;病宜求醫,務勿聽信邪術,專事巫禱;親朋往來,宜貴誠心實禮,切勿虛文奢靡……”

  趙立本知道弟弟也不識字,但這鄉約,確實很自然地就唱念了出來。

  “這鄉社裏麵,移風易俗。婚嫁之家,勿計聘財妝奩,大事酒食。也化不得幾個錢,因著我能幹,也總算是討了個老婆。”

  “這些年,嫂子也在這邊。孩子還小,所以也有自己的二十五畝授田,自己種不得,便給別人種,拿半數的收成。這半數的收成,又減免了別的徭力。嫂子靠著紡紗織布,換一些村社裏的吃用,我再稍微幫襯一些,總算是熬過來了。”

  “這些籌辦鄉社的大人、先生,可都是好人呐。雖說日子苦點,可先生們講了,今年這河修好了,日後便沒那麽多的徭役了。聽說這些原本的鹽蕩,要麽出錢、要麽出人。”

  “我們又沒什麽錢,隻能出人。這幾年有啥修河、又是建海堤,苦是苦一些,可總還活著。”

  “要不是當初這些好人,隻怕難啊。當初也實在是過不下去了,老三才跟著牙行的人簽了契,去了錫蘭國,說是去高浪埠那邊幹水手吧?”

  趙立本知道,自己當初一跑,家裏人能活下來實在不容易,心裏對籌建這些村社的人,也懷感激。

  想著當初改革,自己這些沒有鹽戶身份的、被場商雇傭來的鹽丁子,可是沒有一個人問。如此一來,當真高下立判。

  “這邊租子高嗎?”

  問到這,二弟的臉色也有些難看,歎了口氣道:“租子說起來倒是不高。繳納國課,十而稅一。”

  “但要蓋學堂、蓋聖堂,又要挖河、修堤。還要出錢請先生在鄉學教課……這些加在一起,就多了。”

  “湊合過得下去吧。都說今年運河通了之後,以後就沒啥大工壓要出了,多少能好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