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6章 工業革命(九)
作者:望舒慕羲和      更新:2022-03-29 00:44      字數:4054
  這種畸形的進出口貿易,肯定不能說是單向的。要較真的話,那江蘇等地種大米的百姓還受到朝鮮稻米衝擊的影響了呢。

  但問題不在於是否受到了影響。

  問題在於,受到影響的這些人,是否能夠影響大順的貿易政策。

  因為朝鮮的貿易政策,是不能自主的,尤其是邊境采參殺人事件之後,擴大開埠,主動權已經完全在大順手裏了。

  雖然朝鮮國內部已經迸發出了一些思潮,認為大順對朝鮮,由“王道”轉為了“霸道”,實際上大順已經從夏變夷了。因為隻有夷狄才隻用霸道不用王道。

  然而,大順的核心力量在京城,京城的駐軍、官員、勳貴、統治核心集團,是靠財政收入支撐的。

  更深入的白銀貨幣化改革之後,發下來的是錢。

  發糧食,希望糧食越貴越好。

  發錢,自然希望糧食越便宜越好。

  真正的政治核心的這群人,並不覺得糧食降價是件太壞的事,那這件事也就這樣了。

  總歸,朝鮮國其實最終也接受了這種結果,並且因為朝鮮國特殊的賦稅製度、財政收入來源,使得朝鮮國王室,也最終認可了這種畸形的進出口貿易,甚至從中得到了一定的利益。

  朝鮮國,自稱小中華。

  諸如兩班製度、種姓身份、奴婢製度、門閥製度等,沒看出來哪裏中、哪裏華了。

  但朝鮮國有一點,倒是很符合,那就是朝鮮國的稅收製度,真的很符合黃宗羲通過總結曆朝稅製改革而提出的“黃宗羲定律”。

  黃宗羲定律,簡言之,稅越改越多,底層越來越苦。

  理論上是從甲稅、乙賦,合並改成丙稅。現實是改成丙稅之後,甲稅乙賦都保留著——比如王夫之吐槽的一條鞭法,說好了是把過去的幾股繩擰成一條鞭,結果變成了幾股繩還在又加了一條鞭。

  理論上,一些特殊稅種,在特殊情況下要征收,一旦特殊情況過去就該取締。然而現實是——比如經典的滿清竊據天下後,繼續征收“為了收複遼地、擊敗東虜而加”的遼餉。

  理論上,甭管按照人頭征稅是否合理,但按照人頭和勞動力征稅,總能保證朝廷的財政支出。然而現實是——按照人頭征稅,必然導致擁有奴婢的官僚貴族,隱瞞人口;朝廷按照人頭征稅,那麽一些人就選擇投效貴族官僚;最後這些稅全落在了最底層的百姓頭上。

  這黃宗羲定律在朝鮮國可是演了個全套。

  甚至這還不過癮,還加上了朝鮮國特色的“青苗法”,還穀製。

  簡單來說,所謂還穀製,就是變種青苗法,朝廷放稻米給百姓,然後用利息收入支撐官僚和王室消費。

  不貸也得貸。

  基層搞增收。

  這種情況下,朝鮮朝廷也發現,哎,放高利貸給百姓,搞還穀製收那麽點利息;為什麽不把稻米賣給大順,從大順進口棉布之類內部銷售,再賺一筆呢?

  加之劉鈺搞對外貿易,尤其是對周邊國家的對外貿易,素來猥瑣,從來都是主動幫對麵建立海關、允許對麵征收一定的關稅的。

  對日本如此,對朝鮮也是如此。

  主動讓對麵征收關稅,隻是稅率不高,恰好能把其本土產業壓死,還又能讓對麵的朝廷保持一定的財政收入,從而對內鎮壓,順帶增加他們對關稅的依賴。

  日本是幕府拿著關稅,美滋滋,幫著大順壓製各路諸侯,做大順的守土官長。

  朝鮮則因為情況特殊,還穀製和黃宗羲定律下的稅製,都使得朝廷王朝手裏的稻米是最多的。

  以及伴隨著朝鮮內部的變革,允許邊遠地方用土貢代替稻米。

  這就使得朝鮮王朝,在經濟意義上,蛻變為大順資本集團控製的朝鮮貿易公司。

  朝廷收稅、放貸、收穀、收土貢;然後朝鮮的朝廷,再把這些米、人參、鹿茸等,賣給大順,換取大順的棉布絲綢瓷器鐵器書籍;再把大順的這些棉布鐵器手工業品,在內部換更多的米。

  朝鮮朝廷也不是沒考慮過抗爭,比如下達過禁奢令,希望扭轉風氣,從而禁止大順的棉布、綢緞在朝鮮的流通。

  劉鈺做的反擊也非常簡單。

  搜集了許多前朝隆慶年間被禁毀的《皇明通紀》,補貼刊行,往朝鮮運。

  這裏麵就涉及到一個合法性問題了。

  按照明朝開國之初和《皇明通紀》的說法,李成桂是權奸李仁任之子,其父子二人連弑四君,妥妥的得國不正。

  本身朝鮮王繼位就有點問題,他哥喝了口他的人參湯,嘎一下就死了,兄終弟及。

  本來就扣個“弑君”的帽子。

  追到祖上,說李成桂就是李仁任的兒子,父子二人弑君成癮,朝鮮王室自然是扛不住了。怎麽,這次你哥死,這屬於是家族特色唄?

  這李昑因為他的親媽出身低,連士大夫讀《史記》的時候,一句“爾母、婢也”都能暴跳如雷,搞文字獄,況於這事兒。

  最終,大順這邊嚴禁一些“藩屬驚詫”的史書出口,海關嚴查。

  禮政府表示這史書寫的不對,前朝隆慶年間就被禁了,李仁任其實不是李成桂的爹,我們修的《明史》不采取這個說法。

  條件嘛,是朝鮮那邊,放開禁奢令,大順的出口品在海關納稅之後,不再繳納其餘的厘稅官銀在內部通行無阻。

  同文化圈還是有同文化圈的好處,能準確摸到文化圈內的著手點。

  西方勢力要搞的話,就很難摸到這個點,最起碼短時間內不會找到這個點。

  這主意當然不是劉鈺這種非大順人想出來的,自有其身邊真正的大順人給出主意。

  結果就是朝鮮搞了一波文字獄。

  朝鮮的士大夫階層本來就內鬥的厲害,黨爭嚴重,借機搞了一波政敵,百十來個腦袋落地之後,改革派全麵失敗,被殺了一批流放一批,保守派和反動派全麵掌權。

  而這場朝鮮的蚊子獄,也直接造成了後續朝鮮國的一係列嚴重問題,更直接影響了大順對藩屬“郡縣化”問題的最終決策。

  因為……蚊子獄處置、流放的這些人,都認字,而且都認識漢字。

  官又做不了,又都識字且是政治鬥爭的失敗者——政治鬥爭的失敗者,恰恰證明他們有資格參與政治——所以這群識字的人會幹什麽呢?

  …………

  準備回鄉找家人的搭車人,在仁川逗留的兩天時間裏,並未感覺到有甚麽不適應的地方。

  一群人賣貨。

  一群人買貨。

  說的是朝廷官話,用的是發行的紙幣。

  他又不是做生意的,也不能親身感受為什麽高利潤的“高麗三寶”,實際上是普通商人所不能染指的。但腦子稍微一想也就知道,這種好東西,能做這種買賣的,不管是朝鮮那邊,還是大順這邊,肯定都是門路特別寬的。

  看了一看,發現倒是和三江口、通江子、營口之類的地方,沒什麽太大區別,都是買賣貨物,也絲毫看不出什麽異國風光,便覺無趣。

  自等了兩日,這邊的船客上船,便往鬆江府而去。

  他隔壁吊床上那個做魚膠生意的小販已經下船了,仁川這邊也沒有人再買這個吊床鋪,但這個吊床卻沒空多久。

  從仁川起航第二天上午,客船就遇到了點事。

  結果他去甲板上透氣的時候,正趕上遠處發現了幾個人飄在小船上,顯然是發生了海難。

  他就幫忙搭了把手,救上來幾個人。

  客船這邊的人,詢問之後確定都會說漢語,不是朝鮮人之後,就收了這些人的錢,給安排到了船上。

  歸鄉人旁邊空出來的那張吊床,也就住進來一個人。

  二十歲出頭的年紀,操著一口稍微有點古怪的膠遼官話。

  簡短的交流之後,這人自稱自己姓趙,山東省登州府人士,跟隨商船往朝鮮做生意。結果遇到了海難,幸好得這艘船搭救。

  再多聊下去,這個自稱姓趙的便不說話,看樣子不是太想說話,歸鄉人也就沒再多問。

  唯獨聽著這個人也姓趙,心想這倒也是緣分,因為他也姓趙,名叫立本,很尋常的一個鹽工的名字。

  想著這人顯然是個商人,又是登州府那邊的人。

  雖說萍水相逢是個緣分,而同姓雖然也是緣分但姓趙的人多了去了,兩個人日後也沒見麵的機會了。對麵又是個悶葫蘆,幾句話憋不出來個屁,看起來也不願意和人說話,也沒什麽可聊的。

  隻當是自己歸鄉途中遇到的一件小事,順手為之,日後各走各的路,誰也不認得誰。

  他此時自是想不到,不久之後他回到家鄉尋找弟弟老婆孩子的時候,與這個人還會再次相遇,甚至還要同行好一段時間。

  直到那時候,他才知道,這個人其實並不姓趙,甚至不是大順人氏。

  而是朝鮮國的人,姓權,叫權哲身。

  這個人在原本曆史上,也算是朝鮮國族曆史中一個承前啟後的人物。甚至可以說,後續韓國的基督教泛濫、士大夫階層拒絕西學、基督教在半島底層全麵發展開來,都和他有一定的關係。

  這倒不是說他是個多虔誠的基督徒,恰恰相反,他是個正宗儒學弟子、兩班貴族、朝鮮國開實學先河的李瀷李星湖的關門弟子。

  星湖學派左派的核心人物——星湖左派著眼的是朝鮮因為商品經濟發展而舊製度瓦解、土地兼並民不聊生的農村,但實在找不到路了,最終走向了“以耶補儒”,希望重建道德建設道德天國三代之治的路。

  他們嚐試過改革和救亡圖存,嚐試過破朱子而立新學,但結果卻是真的找不到路了,最終在以耶補儒的過程中反被同化——路是有的,破而後立,砸碎舊的一切,立起新的普遍適用的東西,才能將民族的,變成世界的;再把世界的,包裝成傳統的;最後世界的,才會是民族的——比如普遍適用的科學原理,正因為是世界的,所以才會在很長一段時間被打上思想鋼印,被認為那是西方民族的。

  但顯然,大順作為文化母國和文明母國,有這個機會,比如引領普遍適用的工業時代物質基礎的新文化,然後民族的才能是世界的,因為那本身就是世界的但卻是民族引領的。

  比如劉鈺搞鹽政改革的如皋之會,其原因就是劉鈺覺得物質基礎已經開始鋪開了,上層建築要跟進。因為江蘇改革之後的經濟基礎,很快就會把全世界都卷進這個新的體係之中,一切都會以江蘇不斷發展的工業化為模板,而以這個模板搞出來的上層建築,才能是民族的、並且是世界的。

  然而朝鮮顯然是沒有這個機會的。

  而也正是因為權哲身這群星湖激進派,儒學底子過於好,又是李星湖的關門弟子聰慧絕倫,可經濟基礎又不可能讓他脫離時代的局限性。

  所以他搞的以耶補儒、反朱子理學、以及才學甚高名聲甚響亮,傳播甚廣。

  這就直接給了黨爭嚴重的政敵一個白送的打擊借口。

  政治鬥爭嘛,難道真在乎信仰傳播?在政敵看來,基督教不可怕,怕的是借用這個口子,搞儒學改革,最終掌握話語權而掌權,那才可怕。權哲身等人跳的這麽高,簡直就是白送的機會,直接導致了朝鮮的實學改革斷絕、西學傳播毀滅。

  這也是為什麽明明是禁天主教,但最終結局卻是基督教沒被禁絕瘋狂蔓延;但實學科學全部被滅的原因——政敵在乎的真的不是上帝天主昊天孔孟,在乎的是黨爭,士大夫為了不碰一身屎,肯定不去碰西學實學了。

  而底層傳播……誰在乎?

  黨爭而已。

  禁教沒禁教,反倒把實學科學禁了,這也可謂是士大夫黨爭特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