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8章 看得見的手
作者:望舒慕羲和      更新:2022-03-29 00:43      字數:3706
  經過明末慘烈的川陝鄂拉鋸戰,使得四川人口銳減,以至於出現了皇帝之前給劉鈺說的那種“仿佛桃源”一般的風氣。

  從此時不溺女嬰這一點,就能看出來。而後世都學過一篇課文,那位元帥的母親也溺死過孩子而且那位元帥正是四川人,顯然拋開經濟基礎談道德談習俗是靠不住的,隻能說現在這裏人地矛盾還不是很大。

  是以,四川不比蘇北。

  在蘇北,劉鈺想抓人去南洋,甚至都不如一個黑奴值錢。

  而在此時的四川,給蘇北那樣的待遇,估計去南洋的人,不太可能有幾個。

  四川號天府之國。

  雖然這年月沒啥真的天府。

  但得看和誰比。

  和五月大風、六月黃汛、七月高家堰放水、八月大海潮倒灌、九月反鹽的蘇北比起來,別說天府了,天堂也當得起。

  是以,這邊人工成本頗貴,至少比蘇北貴出了不少。給錢少了,跟劉鈺糊弄人去南洋似的條件,這邊保準沒人來。

  簡單的道理。

  現在蒸汽機的熱效率,也就5%左右,可能還不到。

  如果燒煤的錢,其實比雇人幹畜生的活還貴,幹嘛燒煤呢?

  當然,雇工和佃戶也不太一樣。

  雇工隻要有領頭的,就可以瞬間組織起來,要工資、要吃肉。曆史上早在滿清中後期,四川的鹽井工人就可以組織成社團,過年過節的時候組織大型活動,借助舞花燈之類的節日合理舉動,彰顯雇工階層之武德。

  可井鹽不是海邊煮鹽,一家發個鐵鍋還真就不行,還非得必須搞大型手工廠,一個六七百米的鹽井,莫說此時,就是後世的技術,尋常家庭也打不起。

  必須要用雇工製的地方,機器才會大興。

  加之因為兩淮鹽業集團在朝廷內的影響力,是以川鹽理論上是不能入湘楚的,去的也隻是私鹽。處在即將大發展但還未大發展的破曉階段。

  這一次鹽政改革下促進的川鹽大發展,不會和舊的生產製度發生太大的衝突。

  無非也就是朝廷扶植的財閥集團,通過高額的資本、先進的技術,很快打垮那些舊鹽井完成壟斷而已——舊手工場要麽賣井兼並進壟斷集團,要麽破產。

  再加上大順北方戰爭結束,之前辦後勤賺到錢的陝西資本集團的錢,無處可去。這裏畢竟不是鬆江府,各種幺蛾子炒作,可以讓無處可去的資本瞎雞兒投,這裏想瞎雞兒投都沒地方投。

  可以說,蒸汽機配川南井鹽業,當真是天時、地利、人和。

  投資四川鹽業的商人和劉鈺說完劉鈺“有所不知”的情況後,感歎道:“此物不知價錢幾何?壽命幾何?不知是否銷售?修理起來是否麻煩?”

  劉鈺既是帶他們來看,這些商人也知道,肯定是賣的,不然的話幹嘛要帶他們來看?

  現在商人要買,劉鈺卻不答,隻道:“不妨先繼續看看,看過之後,再一起論。我雖時間緊,但總也能擠出來一些時間。諸位,來這邊看看吧。”

  又引著這些陝西商人看了看鐵軌路之類的東西,這些陝西商人情緒倒是非常穩定。既沒有了之前看蒸汽機後的急迫,也沒有好像山裏人看到新奇事物時候的驚詫。

  這也難怪。

  鹽井地區,發展起來後,其實在一鴉之前,就已經有了十幾公裏長的引鹵管道、幾裏長的原始天然氣管道。

  再加上各種提水工具、能打最深1000米的鑽井技術。

  要說幹這一行的看著這些機械東西會感到震驚,那也真是小看了古人。

  甚至對於交通運輸,他們也在榮縣,修過帶引水船閘係統的運煤河,煤渣愣生生堆出來過一片河灘平原。

  要說這算資本主義萌芽,這也確實算。上萬人的大手工工場,工業資本和商業資本的完美契合,帶動了周邊一整套的產業鏈。

  但萌芽總是相似的:賺了錢之後,買地、囤地,然後大量的資本不是投入再生產,而是投入了買地和放高利貸上。

  荷蘭也是一樣。

  荷蘭隻不過是買地不賺錢,但本質是一樣的,工業資本迅速向商業資本滑動,靠收租和放貸增值資本,而不是投向工業。

  曆史上這些陝西商人也是一樣,幹出來上萬人的大工廠,修了十幾公裏的輸鹵管道,直接刺激出一個三四十萬的商業中心。

  然後,各家的收入比例,利潤和地租的比例蹭蹭地變,最多的時候號稱某“食鹽工業資本主義萌芽”,收地租一年能收400萬斤糧食。就如同荷蘭從海上馬車夫,混成了西歐金融中心一樣的路,實業齁累齁累的,確實不如收租和放貸掙錢舒服啊。

  雖然劉鈺非常理解,土地收益率那麽高,大順土地又自由買賣,傻子才不買土地呢。

  這正體現了資本的逐利性,是完美的自由市場的看不見的手在驅動。

  但就像他在鬆江府做的一樣,要發展工商業,第一步就要先解決“資本積累後流向土地”這個大順、當然也包括前大明的特色問題。

  所以在引領著這些人參觀完對鹽井發展配套相關的新技術之後,劉鈺並不急著隻是推銷這些新技術。

  要隻是推銷新技術,最多也就是洋務運動的水平,沒有任何卵用。

  不解決一些製度上的問題,蒸汽機唯一的作用,就是讓原本200年完成的兼並,隻用30年就能完成。

  現在對劉鈺而言,重要的不是讓這些陝西資本集團接受新技術,這是顯而易見非常容易的。

  重要的,是怎麽引導他們盈利的錢,走向他想讓這些錢去的地方。

  用看得見的手,強行扭轉資本的流向,而不是流向土地和高利貸。

  這一點,才是川南改革的真正關鍵。

  而現在,劉鈺能做的第一步,隻能是讓鹽“產、運、銷”分離。

  即,陝西資本生產、官方組織運轉、別處小散商負責銷售。

  如果不搞這一步,川南資本集團一旦發展起來,第一步肯定是往商業上投資,尤其是把持鹽的產、運、銷一條龍。

  因為,利潤高。

  而劉鈺是不準他們這麽幹的。

  所以他和皇帝說了諸多“官運、商銷”的好處,其實本質山是為了這個。

  而不是他和皇帝說的那些理由。

  他和皇帝說的那些理由,都是為大順續命的,所以皇帝願意聽。

  然而他根本不想給大順續命。

  為此,今天引著這些陝西商賈參觀了新科技之後,劉鈺並不急著推銷新技術,而是晚上設宴招待了這些商人。

  席間說了些不痛不癢的話。

  晚上休息,第二天一早,就開始一個個地單獨會見,找人談話。

  商人們都在外麵等著,裏麵點到名字,才可以進去。

  劉鈺點的第一個人的名字,眾人倒是並不奇怪,這是商賈中的領頭者,和朝廷的關係走得近,當年收複西域,也是跟著軍中出力的。

  隻不過劉鈺走的是北線,這些陝西商人辦的是經星星峽入西域的那條線。兩人之前倒是沒見過麵,但也算是有這麽一層交情。

  這商人頭領進去後,劉鈺先說了一些許多年前收複西域的舊事,又問那時候幫著置辦軍需轉運後勤的老爺子身體如何雲雲。

  說完這些客套話,劉鈺便道:“如今北方戰事已定,西域已複、羅刹束手。倒是這幾年西南不太安穩。”

  “朝廷也記著當初收複西域時候,你們轉運軍需的功勞。這西京又是本朝的龍興之地,非比別處。”

  “你們興於前朝開中法,曆經數百年,沉沉浮浮,可琢磨出什麽來了?比跟我說什麽耕讀傳家啊,你們要是真懂耕讀傳家,也不至於在江南被人攆回陝西。”

  這商人也無奈地笑了笑,說道:“國公所言極是。家裏祖上,發跡於前朝洪武年間。那時候剛行邊法,家祖承包了天保府軍營1000兵、400馬的後勤糧秣,換了鹽引。日後開枝散葉,一支兩淮、一支回了西京。”

  “原本、陝、晉不分家。甲申劇變之後,陝晉分家,投明投暗。聖朝興起,日後征北犁庭,終究晉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終又興起。我等西商則要等到聖朝複西域、征青海,方才醒轉過來。”

  “這便是小人這些年琢磨出來的東西。”

  這話裏麵,聽著好像有點抱怨,但其實並沒有抱怨。

  隻是感歎做買賣啊,不但要靠自己的奮鬥,還要考慮曆史的進程。

  甲申年的時候,陝商和晉商之間其實是各自下注了的。

  現在陝商贏了,但隨後的曆史進程,注定了被清洗後的晉商集團死而不僵死灰複燃,因為大順開國很長一段時間的軍事行動,都是遼東、漠南蒙古,根本沒心思去管西北。而那裏,畢竟離著山西更近。

  陝西商人下注下贏了,可得到的好處還真不是很大。直到大順向西北用兵,收複青海、西域的時候,陝西商人才迎來的春天。

  原本曆史上,這些陝西商人也非常有意思。

  他們被徽商擊敗離開兩淮入川之後,在四川的陝西會館上,寫了這麽一副情懷滿滿的對聯。

  欽崇曆有唐有宋有元有明其心實唯知有漢

  徽號或為侯為王為君為帝當日隻不愧為臣

  當然,這肯定是掛在關老爺廟的,但其實到底在說什麽,一目了然。

  但之後伴隨著川鹽入黔、西北用兵、川西平叛等一係列政策,他們的心態也就發生了變化,早忘了那副對聯的初衷本意。

  而這個時空,因為大順開國的過程,和後續的諸多用兵,使得眼前這位從前朝洪武年家族就開始臣服興衰的商賈,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他和劉鈺感歎的那番話。

  徽商也好、晉商也罷、亦或陝西商賈,其實其發達都不過是朝廷的買辦。

  朝廷的政策,直接決定了財團的興衰。

  朝廷北上犁庭定都京城,於是當初站錯隊了的晉商就可以死灰複燃。

  朝廷收複西域,在兩淮節節敗退的陝商就能再度興旺。

  朝廷走向大洋,於是短短二十年間崛起了一個新的鬆江府資本集團。

  朝廷伐日本建海軍廢運河,於是從明中期開始興盛的閩粵貿易中心,直接向北轉移到了長江口,不懂轉型的舊買辦商人直接崩了,一切不過一紙簡單的《諭各國商船遷鬆江令》。

  風口,隻有敏銳地抓住風口,才是商業家族興旺的根本。

  隻是,不出茅廬而知三分天下的人,哪裏存在呢?

  明白了這個道理,幾乎等於啥也沒明白。

  但劉鈺卻對這個說法,頗為讚許,誇道:“你算是真的當明白大順的商人了。”

  “能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啊,終究太少。都以為靠自己無雙的本事,實則不過是曆史車輪的邊角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