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2章 王朝的最後一次成功改革(八)
作者:望舒慕羲和      更新:2022-03-29 00:42      字數:3876
  轉了幾圈後,皇帝終於忍不住問道:“愛卿搞得青苗貸,效果如何?若在別處搞,行不行呢?”

  劉鈺立刻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

  “回陛下,別處搞不了青苗貸。”

  “搞青苗貸的前提,是加稅,丈量田畝,減輕小農負擔,以及有足夠的自耕百姓,要取消漕糧運米勞役,要保證募役法攤在一條鞭畝稅裏。”

  “否則的話,青苗貸有什麽意義?貸多少,地租就加多少,這不過是給鄉紳送錢而已。”

  “蘇南的青苗貸,臣隻貸給家有十畝以上土地的農民。半耕半佃的,一律不貸。要麽賣地下南洋、要麽賣地去做工。貸給他們,等於白貸不提,毫無用處,反倒是錢都流進了租子裏。”

  “此其一也。”

  “其二,若還行畝稅極低的國課,負擔全在小農身上,怎麽貸?縣裏隻說要加收攤派、役錢,這不是等於辦青苗貸的給縣裏送錢?”

  “是先有了蘇南的畝稅一條鞭法改革、取消了運河漕米運糧勞役,然後才有青苗貸。”

  “至於臣於蘇北搞得青苗貸,不過是……不過是花錢買他們餘生的勞動時間而已。為的還是下南洋,而不是助小農。臣也根本助不了。”

  皇帝對劉鈺說的“一條鞭法加取消運河漕米運糧勞役”然後才有青苗貸的先後順序,仔細理解了一番,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心想這話的意思,其實也就是說,蘇北新淮河區,是可以搞的。

  既然要在蘇北新淮地區搞一起大案,搞完之後,肯定也要配上成套的新法。包括畝稅一條鞭等。

  隻是,土地不準買賣是不可能的。

  就算定下來土地不準買賣,農戶也一樣弄出來“田皮”、“田骨”,反倒更加麻煩。

  既是土地能夠買賣,那麽朝廷若是放貸,收不回來,就得走收地這一步。收百姓的地,最是艱難,也最容易出大亂。

  可朝廷既想嚐試加強集權,就必須改變過去隻統不治的手段,要把統治深入下去,就不得不承擔鄉紳所承擔的諸多作用。

  而且總也得考慮一下成本,萬一賠的太多,朝廷根本無能到連在一州兩縣搞青苗貸的能力都沒有呢?

  思索之後,皇帝又問道:“如愛卿所言,假設一處行了一條鞭法、又以有地的自耕小農為多,那麽這青苗貸就是可以用的,是嗎?隻是,若農戶無錢呢?”

  劉鈺淡定無比,語氣毫無惻隱。

  “若無錢還,則收抵押的土地,強製執行。青苗貸辦貸者,亦有類似秦時以吏為師的責任,宣講清楚。”

  “收地之後,朝廷公開出賣。”

  “失地百姓,或去蘇南等地做工,或下南洋去種植園。”

  “若真有這等地方,這等製度,臣敢保證容納的過來,不會有什麽流民之變。”

  “其一,百姓均有自田,又減輕負擔,縱有災禍,也非是一下子就全一無所有為流民的。”

  “譬如那洪澤湖,一下子潰堤,蘇南蘇北皆為魚鱉;但若開掘入海口,涓涓細流,則無大礙。”

  “如今對外貿易發展,工商業每年都需新人手。但要是如之前阜寧水災那般,一下子湧入二三十萬,肯定容納不了,必有民變。”

  “而若百姓皆有田產,今年破產兩千、明年家破八百,這就好說了,足以容納的過來。”

  “青苗貸,反過來又可以減緩這種破產的速度,使得百姓以涓涓細流的方式,慢慢去做工商事。”

  皇帝略微愕然,半晌道:“愛卿之意,即便現在天下均田,愛卿也絕不支持井田,而是允許買賣兼並?隻是均田之後,搶在兼並之前,使得工商業能夠容納每年兼並失地的百姓而已?”

  劉鈺叩首道:“陛下,臣不是不支持井田。而是,朝廷是否有足夠的能力,控製井田農民,每年入城做工的人,恰好是城鎮工商之所需?若無此能力,井田何益?工商不興,人口滋生,地不加增,早晚會有流民。”

  “是以,臣對北儒一派井田之說,自來嗤之以鼻。把手段作為目的,他們根本不知道下一步往哪走。”

  “假若可以均田,配之以青苗貸、加稅減負,減緩兼並之速度。而外可得南洋、印度、波斯、歐美之市場,發展工商,配之以南洋、印度之稻米,或有可為。”

  “抑兼並之說,曆朝也就說說而已,如何真能做到抑兼並?王莽倒是真正想要抑兼並,治標治本,但結果天下大亂。”

  “既以曆朝治國之本事看來,都無法做到抑兼並,那就隻能順勢為之。以青苗貸減緩兼並,卻不抑製,而使工商業吸納失地之百姓。即便吸納不了,尚且還有南洋種植園一途。”

  “宋之青苗貸,為的是民不加稅而國用足。本朝若在一些地方行青苗貸,則是為了延緩兼並。臣在蘇南搞青苗貸,則是為了提高地價,防止商賈買地而不投工商。雖都是青苗貸,可各處目的不同,不當一概而論。”

  皇帝試著理解了一下劉鈺的邏輯,對劉鈺的想法,隻能說既不全讚同,也不全反對。

  南洋米、印度米,確實不少。

  而若得南洋、印度、波斯、阿非利卡等地的市場,百萬人事工商為業,也未嚐不可。

  更多的,可能容納不了。

  但皇帝想問的,本就是距離蘇南很近很近的黃河以南的蘇北,隻隔著一個南通州。

  更遠的地方,既沒有這等均田的機會,也不可能自己跑幾千裏來蘇南從業工商。

  聽起來好像確實沒問題,但皇帝總覺得好像哪裏不太對。

  不過劉鈺這麽說,也證明兩個人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皇帝不說他說的是蘇北,劉鈺也不說他知道皇帝說的是蘇北,但句句都和蘇南工商業聯係在一起,這就是禿頭上的虱子了——如果皇帝說的是陝西,那真是八竿子打不著。

  “那麽,愛卿覺得,若行青苗貸之法,朝廷會賠錢嗎?”

  這一點,劉鈺堅定地搖了搖頭。

  “陛下,若有一地,先均田,後行青苗法,哪怕青苗貸年年賠錢,其實也是賺的。”

  “陛下當知,若用紙鈔,可以多發!”

  “隻要百姓借助青苗貸,都認紙鈔,其實每年多發的紙鈔,也足夠賺回來了。看似青苗法賠錢,但印點錢就印回來了。”

  這個想法更讓皇帝錯愕,蒙元前明的紙鈔寶鈔,已經爆過雷了,現在劉鈺居然敢這麽想?

  可在這種事上,皇帝又信任劉鈺。

  “哦?愛卿就不怕紙鈔如前朝寶鈔?”

  劉鈺笑道:“陛下勿憂。若某地均田,而又不限買賣……臣鬥膽試為陛下言之:一戶小農,若有耕牛,所能耕者,當有百畝。即便某地均田,一戶小農能均百畝嗎?”

  皇帝淡淡一笑,知道這是個根本不用回答的問題。

  大順有多少地、有多少人,他心裏多少還是有數的。

  百畝?差遠了。

  劉鈺又道:“那麽,若為小農,地不足百畝,陛下亦知天朝百姓對土地之熱愛,豈能不存錢以為置地?”

  “存錢置地,錢便不可亂用。”

  “他們的錢從哪裏來?從賣糧食上來。”

  “朝廷發的紙鈔,可以換成他們的糧食。隻要他們還想存錢買地,那麽他們就會不斷賣東西、賣更多的東西,來換錢;反過來說,錢,就能買到糧食、買到東西。”

  “便超發紙鈔,這些渴望買地的百姓,也會如同一個水池,把這些錢鈔蓄入水池當中。”

  “此為其一。”

  “其二,若行青苗法,百姓若缺錢,必來借青苗貸。所以,若最終破產,收回他們土地的,依舊是朝廷。”

  “百姓想買地,兼並的地又在朝廷手裏。而這些地,又可以用紙鈔來買。”

  “朝廷公開拍賣這些土地給百姓,百姓再把紙鈔花出來給朝廷。朝廷取走一部分印花稅,回收的錢又繼續流入青苗貸。”

  “而買土地、納稅,都可以用紙鈔,百姓更加認可紙鈔——如果紙鈔連地都能買,那麽還有什麽買不到呢?”

  “如此,以均田百姓意圖購地的心態,使得他們做紙鈔的蓄水池;又靠青苗貸壟斷土地買賣,回收印花稅的同時,又讓百姓知曉紙鈔能買地,更加信賴紙鈔。”

  “加上超發的數量不多,就算青苗貸賠了,超發一點也就回來了,怎麽能賠錢呢?”

  “朝廷想要讓百姓認紙鈔,一個就是朝廷要先認,如前朝一般,朝廷自己收稅都不認,又怎麽可能讓百姓認呢?”

  “再一個,便是讓百姓確定,紙鈔能買到東西。而且,最好是朝廷手裏的東西。朝廷手裏啥也沒有,百姓能認嗎?配上青苗貸,朝廷手裏會有土地、鹽、稅收、貸款,百姓又為什麽不認呢?”

  “關鍵還是青苗貸控製了土地流向朝廷手裏,隻要百姓確定能買地,那麽,他們就需要紙鈔。”

  “他們要紙鈔,就要賣糧食——然而實際上,讓百姓相信紙鈔能用的,正是百姓自己。是他們賣糧食存紙鈔準備買地的行為,使得紙鈔成為了鈔而不是紙。”

  “所以,青苗貸一定要配合均田,再配合用地做抵押,最終配以紙鈔。”

  皇帝倒是沒想到均田、紙鈔、青苗法、一條鞭稅改這些東西都是有聯係的。但仔細想了想劉鈺的話,覺得又好像確實是那麽回事。

  紙鈔是可以超發的,隻要有手段,就能一邊超發,一邊讓紙鈔穩定。

  劉鈺所說的青苗貸,顯然不隻是紙鈔,還包括“鹽”、“種子”、“農具”、“渡荒糧”,或者說,讓百姓確認紙鈔能買到這些東西。最後就是青苗貸要債時候的土地了。

  如果紙鈔連這些東西都能買,那麽百姓就會認可紙鈔,紙鈔就可以適當多發。同樣的,因為巨額的出口順差的白銀,保證紙鈔能夠有一定的兌付能力即可,加上均田百姓的蓄水沉澱、他們準備買地囤錢而賣商品來保證幣值,超發絕無問題。

  既是這樣,青苗貸賠錢是不可能賠錢的,而且還有這等諸多好處,似乎確實可以試行。

  況且,還有蘇南工商業和下南洋兜底,流民也不會成為大問題。

  這裏關鍵的“大量小吏”問題,對大順來說,又恰恰不是問題。甚至劉鈺都默認根本不存在這個問題。

  甚至正是為皇帝解決了個難題——一大堆識字且有學問的人沒事做、不能當官,不能科舉,這不是嫌自己死的慢,自己挖坑埋自己嗎?雖然一流人才都去了海軍炮兵商貿科學院,可新學裏的二流人才也夠嚇人的了。

  皇帝思索中,劉鈺又補了一句。

  “陛下,即便說,百姓還不起了,那麽,自會有人做這等生意。”

  “商賈覺得有利可圖,自會替百姓出了這筆錢,然後把百姓做包身工,送入工場做工還債便是。”

  “若能均田,做工要價變高,自然也就有利可圖。替百姓還了債,送去工場幹到還完錢,給多少工錢,那還不是任人拿捏?”

  “如果朝廷非要考慮賠錢還是不賠錢的話,臣也就隻能這麽說了,絕不賠錢。”

  “但如果朝廷考慮的,不隻是賠錢與否,而是江山社稷,那麽這個問題就另有說法,便不應以賠還是賺做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