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4章 憧憬(下)
作者:望舒慕羲和      更新:2022-03-29 00:40      字數:3862
  婦人聞言,喜笑顏開,心想這倒不錯。那機器到底合不合用,現在還不曾見到。

  便是有,想來也不會太貴,無非就是比如今帶飛梭的織機貴上了三五兩銀子便是了。

  她哪裏想得到,劉鈺說的機器,和她現在用的機器,可根本不是一回事,哪裏是貴上三五兩銀子這麽簡單?

  婦人覺得,現在又不曾有現貨,隻是一個真有五餅二魚本事的人許諾的一張餅罷了。

  雖是朝廷禁教已久,可鬆江府之前教堂太多,雖說教義什麽的這婦人也不懂,但是那些信教的動輒講些故事,加之女工婦人暗地裏信教的也多,這等五餅二魚的故事她還是常聽且知曉的。

  別人畫餅,難說什麽時候兌現。可眼前這人畫餅,至少在工商上,倒是基本兌現。

  想著若真能提升幾倍的織布速度,甚至也不需要太熟練的女工好手便能織布,自己將來可是要發一大筆財了。

  如今這些織工,憑著手裏手段,要價“頗高”。逢年過節,又得贈酒,還得割肉,以免他們轉投他處。

  若是將來有了這樣的機器,這織工便如佃戶一般清減,到時候不是想怎麽揉搓便怎麽揉搓?

  你若不幹,有的是人想幹,且看到時候這些憑著技術要價的人,哪還敢跟自己談什麽條件?

  況且朝廷大員也說了,將來若是有人因著機器搶了他們的事做便鬧將起來,官府定會出兵將他們都抓起來。

  一時間,這婦人隻覺得將來無限美好,真真是生在了好時代。

  …………

  後堂之外,機工忙碌的宅子裏,哢啦哢啦織布的聲音絡繹不絕。

  織工們一邊忙著織布賺計件工資,一邊已經是熟能生巧到一邊閑聊一邊織的程度了。

  一些熟練的甚至可以半閉著眼睛織布,這也是艱苦生活磨礪出的本事。

  如今大順尚沒有煤氣燈、煤油燈,最亮的是鯨油燈,蠟燭又貴。尋常村子裏的農夫紡織,大多都是湊份子搭棚子,一家一天燈的辦法。

  菜籽油或者棉籽油的燈,昏暗暗的,坐在燈盤的還好,稍微遠一點,其實也就是憑著感覺,拿出一手賣油翁般的本事,摸黑織便是了。

  一拉一抽間,經緯浮現,一個織工問工友道:“咱們的主家莫不是和朝廷的大官兒還有親戚呢?平日裏也多聽聞名字的鯨海侯,怎麽來這裏了?”

  旁邊一個織工撥了一下梭子,笑道:“管他有沒有親戚呢。咱們又不是朝廷官辦的機工,便是有親戚,難不成就不用給咱們發工錢了?隻要計件算錢便是了。況且說了,人家公侯家裏,身上的一根汗毛,都比咱們的腰粗。雖說皇帝還有三五個窮親戚,可人家那窮,也比咱們富啊。主家要真是公侯的親戚,還用幹這個?”

  “如今跑海的、投資的、炒股的,那才是大買賣人。隨便拿一些內幕消息,何至於幹這一行當?對了,你家漢子這次去長崎回來,去不去南洋?我聽說去南洋的一些船主正招水手呢,給的工資也比去日本多。”

  問主家和朝廷大官是不是親戚的那女工搖頭道:“不去南洋。南洋不是好地方。雖說賺得多,可是比去日本要危險。我尋思著,他再幹兩年,我也再織兩三年,攢夠了本錢,便也買上兩台織機。自己幹一個,另一個也雇個人。三五年,也好能置辦六七台,便不愁了這輩子。”

  女子說話的口音,非是鬆江本地的口音,倒有幾分山東味兒。這也算是鬆江的一大特色,威海那邊的很多水手跑來了鬆江府安家,加之新學學堂的口音要麽是京畿官話,要麽便是膠遼口音,漸漸使得鬆江府的口音都略微有些串了味兒。

  這女子的丈夫是水手。她也知道這幾天跑南洋的船主招水手的事,但聽說南洋又熱又有瘴氣,還聽說有些食人的生番,雖說給的錢比跑日本多,也舍得不叫丈夫往南洋跑。

  她家裏原是文登州的,家裏也有幾畝地。這時候,少有分家過的。她公公雖是沒了,婆婆卻還在。

  自己男人家裏排行老四,不大不小,又是個不會招老人喜歡的。之前在家的時候,也“不務正業”,並不熱衷去地裏幹活,而是寧肯跑出去找活做。

  可想而知,婆婆管家,丈夫又是個不務正業的,自是沒好日子過。婆婆年紀大了,家裏的事都是老大家管,後來丈夫跑出去做工,自己在家裏更是受氣。

  丈夫又不種家裏的地,做工的錢也不說交給家裏,家裏能給她好臉就怪了。

  她這一手織布的本事,也是那時候練出來的。

  每年過了秋,收拾完地裏的活,婆婆便給她三斤棉花。這便是她們這一小家子過年的衣裳。

  三斤棉花如何做一小家幾口的衣裳?

  卻也簡單。

  將這三斤棉花紡成紗線,再把紗線織成布,再把布賣了,再用賣布的錢買棉花,再紡紗……

  如此循環,到過年時候,倒也能夠一小家子人過年換一身衣裳。小孩子好說,大的穿著小了漿洗一下給小的,湊合湊合倒也夠了。

  她也不懂什麽叫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也不懂什麽叫工業化必然伴隨小農破產。

  但她和丈夫一起和家裏鬧掰了,淨身出戶,也沒要地,搬來了鬆江府,見識到了新的飛梭織布機,不免有些想法。

  想著以前自己織布也是好手,一天織一丈半。可布幅窄,也就一尺寬。

  現在這飛梭織布機,雖一天還是一丈半,布幅卻寬,二三尺,這便是憑空多了一二被的布。

  若是日後再有什麽新機器,以至於這種工坊織布更快……想想以前的日子,隻怕是三斤棉花無論如何不能給全家做新衣裳了。

  能給家裏做新衣裳的前提,是這三斤棉花紡紗織布賣出去,換五斤棉花;再來一套,換十斤棉花……

  真要是將來工坊的布便宜的,自己織布根本賺不到錢,三斤隻能變成三斤半棉,那可就沒人織了。

  如她家這樣的,也多得是。很多人家裏,哪有那麽多棉花,都是三五斤棉花,靠著女工手藝,自己賺那一點辛苦的“力”息。

  初步工業化對小農的衝擊,不隻是在這三斤棉花上,但卻是個很直觀的縮影。

  她在文登州時候的三斤棉花,可不隻是一家人的衣裳,有時候還是家裏吃的鹽、家裏用的油、一時急用錢時候的錢……

  和她的機戶主人一樣,這女子對未來也是有些憧憬的,甚至也覺得這是個非常好的時代。

  走出了老家,來到了鬆江府,丈夫出海做海員,自己做工織布,暫時日子過得雖苦一些,卻有了盼頭。

  家裏沒有夭折的孩子,都在新學義學裏讀書。

  鬆江府的新學義學,讀書倒是不花錢,但十二三歲就該幹活的年紀,卻不幹活隻吃飯,憑空多了幾張嘴,日子過得也是緊巴巴的。

  原想著讓家裏老大老二不要去上學了,早早出來做事。哪怕是去給人挑棉花、或是在碼頭賣煙卷火柴,也能貼補一下家用。

  自己再省一點,丈夫別出什麽意外,二三年時間,就能攢出一台飛梭織布機。

  到時候,憑自己的手藝和織布速度,將個二三兩銀子做本錢,自己織了自己賣,如何不比在這裏賺計件工資要強?

  好好幹個二三年,攢夠了錢,便再買一台織機,雇一個人。

  如此,四五年後,一變二、二變四,四變八、八變十六,待到兒子們長大要結婚的時候,自己也算是從機工,跳成了機戶,完成了階級跨越。

  但丈夫出海久了,有些見解,覺得還是讓孩子上學的好,哪怕上學要花錢。

  除了隻吃飯不幹活之外,既是上學,縱筆墨紙硯太貴,可買塊寫字的青石板、買兩根粉筆滑石,這也得需要錢不是?

  但丈夫卻說,他出海這些年,見識的多了,覺得新學也有出路。

  若是學的好了,將來從下舍入了上舍,最終要是能考進靖海宮,將來成了海軍軍官,那還用愁兒子娶媳婦的事?

  尋常地主,除非有功名的,看不上海軍軍官。可要是沒有功名的,那也是願意和靖海宮的海軍軍官實習生結親的。

  賺的又多,軍裝又好看,這幾年又不興說海軍是丘八,將來前途也好。萬一混上幾年,成了大副、艦長,就算不在海軍幹了,去各個大商行、貿易公司,那不也搶著要?

  再者說了,就算是考不上靖海宮,學了些新學的本事,去商會算個賬、做個采買,不也好的很?

  如今這些貿易公司、大商會,可都不要私塾官學學經書出身的,反倒是喜歡這些學新學的。

  再再再不濟,去鯨侯那邊創辦的“赤腳醫館”,學一手種牛痘的本事,去各處給人種痘,那也是新學的出路:雖說好像這玩意兒也用不著算數幾何天文地理,但這“赤腳醫館”卻隻要新學學生,卡的很嚴。

  除了這些對孩子未來的期待,丈夫說服她的另一個重要理由,便是好日子還在後頭。

  就這幾年跑長崎的見聞,日本那邊的貿易越發好做。將來南洋那邊也不會差。

  就算孩子們上學多了隻吃飯不幹活的嘴,可節省一點,若他們不上學,可能二三年就能買自己的織機;上學的話,也就是二三年變五六年就是了,也不差這幾年。

  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以及對將來局麵越發變好的預期,才是女子最終決定聽丈夫的,讓孩子繼續上學的原因。

  她也不是那種不講理的悍婦,也沒數落丈夫,說諸如你要是把酒戒了、不買嚼煙,不也把錢省出來了?

  隻想著丈夫出海,海上生活無趣,若是連酒都不喝,煙也不嚼,那不是和拉磨的驢沒什麽區別了?

  再說丈夫說的也對,日子一直這樣好下去,糧食價格一直這麽低,棉布一直這麽好賣的話,每年少攢一點錢,晚個三五年,再從機工變機戶機主,也不是不行。

  可她萬萬想不到,此時後堂裏談的事,可能讓她的美好憧憬,化為泡影。

  晚個三五年,若是一直不變,她的憧憬和對未來的規劃是絕對正確的。

  可這是個五年一小變、十年一大變的時代。晚個三五年,很可能就根本沒機會完成階級跨越了——至少她這一輩是沒戲了,孩子們若是有出息,入了靖海宮海軍學校,那倒是也算下一輩完成了階級跨越。

  一旦晚個三五年,蒸汽織布機出現,她這種買個織機、一變二、二變四、四變八的原始積累夢想,就會被衝的粉碎。

  隻怕是日子過得要比現在還差。

  到時候,可絕對給不了現在這樣的工資了,更別提什麽好好幹幾年自己買織機當老板的夢想了。

  蒸汽動力的織布機資本,哪裏是靠單純勞動的原始積累就能完成的?手工業變為工業化生產,想要養家的工資,卷起來,又怎麽卷的過給碗飯就幹的十三四歲女包身工?

  不過,站在另一個奇葩的角度看,似乎預示著大順對外貿易的優勢將會極大。畢竟,在大順,災年買個十三四歲女孩子當契約奴工的錢,都不夠買美洲黑奴一條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