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零章 互相猜錯的底線
作者:望舒慕羲和      更新:2021-05-20 00:04      字數:3852
  自從裁軍和不造艦之後,長袖善舞的外交、從迷亂的環境中摸清爾虞我詐的外交,就是大議長的必備才能。

  事實上,也正是因為安東尼海姆有這樣的才能,才能夠被推選為大議長候選人,以及重要的上一任的推薦。

  雖然,其實荷蘭現在需要的,是一位軍事天才加內政高手,完成國族認同構建、將分權的七省集權成為一個真正的國家、改革稅製、強推轉型

  但是,大家都不可能接受,也不可能認可,更不可能成功。

  所以既然無法做到增強自己的實力,那就不如退而求其次,選一個能夠依靠外交來維係和平的人。

  這是一種標準的一廂情願。

  相信單獨依靠外交就能維係長久的和平。

  作為一個內政水平和軍事水平都不行,隻是被前任認為內政軍事集權已無可能、不如選個外交強一點的想法而被推上台的人,安東尼海姆從劉鈺反常的“沒先去巴黎、倫敦等一流強國的首都、而是先來荷蘭”這件事上,看出了一些問題。

  “先生們,如果我們認為這位侯爵先生,是個幼稚的、激情的、狂熱的人,那麽我們可以粗淺地解釋他種種古怪行為的合理性。”

  “而如果我們認為他是一個陰鷙的、險惡的、深思遠慮的外交家,褪去激情和狂熱而為他的祖國爭取最大的利益,那麽他的種種奇怪舉動,就有另一種解釋。”

  “他親法、高調宣揚支持斯圖亞特王朝後裔、高調展示與英國的矛盾有沒有可能,隻是為了獲取與英國談判的籌碼?”

  “中國與英國談判,本來沒有任何的籌碼。”

  “但他卻利用親法、支持斯圖亞特王朝、與喬治安森發生矛盾,無中生有地獲得了籌碼。”

  “並以此,達成他的目的?”

  “甚至,包括這一次先期訪問荷蘭,都是為了最終的目的?”

  無中生有?

  幾個城市的寡頭都是商業大亨,這種商業談判中常用的手段,他們並不陌生。

  “大議長閣下,您的意思是說,他最終是想與英國談判?配上他在碼頭演講所提的‘重新分配茶絲瓷貿易的份額’所以,他真正的目的,是與英國東印度公司合作,兩家合作,五五分成,達成對整個歐洲和北美市場的茶、絲、瓷壟斷?”

  “他知道英國不可能放棄這些既有的利益,所以無中生有,創造出這些籌碼。”

  “必要的時候,將這些籌碼全部壓上:如果英國合作、答應他的條件,那麽大順將不再過度親法、不再支持斯圖亞特王朝?”

  “也就是說,他並不支持天主教在英國複辟,一旦英國合作,他立刻會把老僭越王、法國人,甚至瑞典都賣掉?”

  安東尼海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這些人隻是理解了無中生有的外交籌碼,卻依舊沒有理解為什麽要先來荷蘭。因為從荷蘭這裏,大順似乎拿不到任何與英國談判的籌碼。

  但是,這裏麵有個最為關鍵的問題。

  “先生們,如果你們是中華帝國外交和貿易的掌舵人,你們會喜歡自由貿易?還是合作壟斷專營五五分成?”

  這個問題也是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甚至算不上一個問題。

  對歐貿易上,大順不喜歡任何的壟斷,也沒有必要有任何的壟斷。

  大順真正需要的,是一個自由貿易框架下的世界體係。

  在自由貿易的體係之下,各憑本事,大順放開關稅,就讓歐洲的貨往大順賣,那也翻不起一點浪花。

  紙張、呢絨、農具、鐵器、木器、陶瓷、羊毛、玻璃甚至,軍火,哪一樣能在大順賣出去?

  反過來,拿著曆史上一鴉之後的五口通商章程裏的海關稅則協定中的出口貨物關稅列表,幾乎全是對歐的熱銷商品。

  白礬、八角油、桂皮油、茶葉、桂皮、大黃、三籟、良薑、生絲、麻夏布、紫花布、木器、骨器、湖絲、天蠶絲、薑糖、蜜餞、冰糖、染料、鉛粉、魚皮膠、牛羊皮膠、銅箔、錫箔、瓷器、陶器、紙張

  林林總總,這基本上囊括了當時銷往歐洲的熱門商品,手工業種類齊全。

  那是曆史上的1842年了,改良了蒸汽機的瓦特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再有幾年宣言都問世了,代差已經夠大了。

  可除掉鴉片,之後依舊還是極大順差——那還是英國人偷走了茶種,工業革命破解了瓷器奧秘,大吉嶺茶和錫蘭茶大行其道,英國瓷器品牌韋奇伍德都已經成型的情況下。

  現在大順補齊了自己的短板,玻璃、軍火、仿製劣等機械表。

  現在也沒人敢賣鴉片,呢絨也完全賣不動。

  刨除這些,最後曆史上海關稅則裏剩下的,要麽是南洋特產:冰片、豆蔻、燕窩、丁香、蘇合、魚翅、檀香、烏木、犀角。

  要麽是中國周邊真的沒有或者確實造不出來:雅蘭米(胭脂蟲紅染料,得啃仙人掌);索馬裏乳、香;西洋參;沒藥(埃塞俄比亞地丁樹脂);安息油(苯環化合物)。

  現在也不能說,啥也賣不到大順去。

  真要是英國人放開出口管製,往大順賣航海鍾,哪怕一萬兩銀子一個呢,大順海軍二話不說就會甩出去一張十萬兩的訂單,先來10個拆一拆,研究研究。

  朝廷不批錢,劉鈺自己也會出錢的。

  問題是英國人不賣給多少錢都不會賣。

  以及英國還能賣個航海鍾,荷蘭能賣啥?除了南洋特產中被荷蘭把控的丁香豆蔻,真的簽了對等關稅協定,荷蘭那岌岌可危的工業,還能剩下什麽?

  安東尼海姆內心很清楚這裏麵的事,要不然也不可能出現往中國的商船都要帶半船銀幣的情況了。

  “所以,先生們,對中華帝國而言,他隻需要一個自由貿易的國際體係。如果能夠達成這個體係,那就是對中華帝國利益最大的成果。甚至,他願意為這個體係付出極大的成本。”

  “而我們荷蘭,就是他想要建立這個自有貿易的國際體係的突破口。如果這裏無法突破,他才會用手裏的砝碼,去和英國交換利益,五五分成的方式,兩家合作壟斷好望角以西的中國商品獨家經營權。”

  “對中國而言,與英國全麵合作,有好處,也有壞處。”

  “好處是,英國有比我們還要廣闊的市場,有龐大的海軍力量維係航海條例。”

  “壞處是,東南亞在我們的控製之中,如果對我們實行貿易禁運,和英國全麵合作,就要不可避免地麵臨走私問題。漫長的海岸線、東南亞錯綜複雜的島嶼、以及大順不可能禁止他們的商人前往東南亞貿易這都需要極大的成本,來杜絕走私。”

  “所以他想要從我們這裏打開突破口:關稅協定、自由貿易。如果我們簽了,那麽就等於在整個歐洲撕開了一個口子,我們海上馬車夫的底蘊還在,其餘國家也不得不跟進。而我說過了,對中華帝國而言,創建一個自由貿易體係、至少是對華的自由貿易體係,才是他們的最大利益。”

  “荷蘭,是最容易打開的突破口,也是最有意義的突破口。諸如普魯士,就算突破了,又有什麽用?”

  “而如果不能夠從我們荷蘭這裏突破,那麽也就意味著不可能取得有意義的突破。”

  “他心知肚明,英國隻有在我們被突破後,才有可能跟進,而直接和英國談對等貿易,英國是不可能鬆口的。而如果荷蘭先行突破,英國也不得不跟進。”

  “所以他先來到了我們的阿姆斯特丹。如果我們這裏不能突破,他很可能拿著他無中生有創造的那些籌碼,去和英國談——但就不是關稅協定了,而是五五分成的聯合壟斷。”

  “而我們如果不接受對等關稅協定,在我們有能力打破英國的航海條例之前、展示出荷蘭的商船有能力把貨物賣到整個歐洲和美洲之前,大順不會考慮與我們的獨家授權合作。”

  “我們已經不配了。”

  這是安東尼對劉鈺“先”來荷蘭之目的的猜測,也是他最為擔心的一點。

  因為,英國真的很可能接受這個條件。

  一方麵,是專營中國商品、歐洲獨家壟斷授權、五五分成的利益誘惑。

  另一方麵,是無中生有搞出的親法、支持斯圖亞特王朝複辟等外交籌碼。

  既有籌碼,也有利誘,英國很有可能答應。

  這不能怪安東尼海姆多想。

  他並不知道劉鈺的目的,不是為了賣這點貨,皇帝的女兒不愁嫁,中國的貨物不愁賣。

  他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劉鈺的真正目的,是印度加南洋。

  一個有可能容納半個江蘇省初步工業化、緩解國內工業化劇痛衝擊的市場;可以提供半個江蘇省初步工業化原材料棉花和靛青的產地。

  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劉鈺的判斷是法國海軍太廢,政策也有問題,自己又送了西洋參貿易,法國在印度爭奪戰中必輸。想要印度就不可能與英國合作,甚至要提前就要做好對付英國的準備。

  所以,在安東尼這個商業荷蘭的大議長看來,極有可能的猜想;在劉鈺這個渴望工業化中國的外交幕後人眼中,根本就不做考慮。

  這純粹是商業和工業的路線之別,倒是與東西方的文化差異無關。

  但也正是這種著眼點的區別,導致了這一場中荷的外交爭端,互相之間猜錯了底線。

  劉鈺“先”來荷蘭的原因,真的很簡單。

  就是因為法國這邊的宮廷禮儀接待需要時間布置,奢華聞名的法國宮廷不想跌份,去人家吃飯也沒有說不提前打招呼卡著飯點就去的,尤其是這家人還特好麵子。

  再者,漢尼拔在俄國政變需要法國駐俄大使館的幫忙,他要在法國見很多重要人物,也需要提前派人打打前哨。

  劉鈺來荷蘭的原因,也真的很簡單。

  製造混亂,讓奧蘭治派上位,然後再毀掉奧蘭治派,瓦解掉荷蘭人民最後一丁點大國心懷。

  就兩場大國政變而已,沒那麽多複雜。

  關鍵是這兩個“簡單”的原因,安東尼想破頭也不可能想到,劉鈺這個來自“道德高尚之國”的重要人物,是奔著“道德最卑劣”的政變來的

  安東尼以為劉鈺搞外交還有底線,實在沒想到劉鈺對荷蘭根本沒想過底線,純是奔著搞亂、搞垮、搞絕望來的。

  他高估了這個一下船就高呼“信譽、誠信、士的精神”的人,在對荷外交上的道德水平。

  於是對在場的、已經被他的話嚇住的人,提出了他的看法。

  “我認為,我們應該先試探一下中國這邊的底線和目的。如果真的流露出類似的想法,我們應該盡可能說服東印度公司剝離對華貿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