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九章 啟蒙工具人(下)
作者:望舒慕羲和      更新:2021-04-29 00:37      字數:4174
  ??路走到了這裏,抄作業已經沒法抄了,隻能摸著石頭過河,找出一條屬於大順自己的路。

  ??康不怠的想法是好的,走到這一步,既然已經沒法以史為鑒了,那就他山之石以攻玉。

  ??但第一步就沒法“攻”。

  ??整件事的難點,在於事發之前的啟蒙,而不在於事發之後的製度。

  ??換言之,歐洲現在需要的是描繪一個理想國;而大順這邊則是怎麽走到“三代之治”。

  ??一直以來,大順這邊有“西學東漸”,歐洲那邊其實也有“東學西漸”。

  ??法國那邊能搞出轟轟烈烈的大事,某種程度上、至少在一定程度上,還真得感謝大順大明、感謝中國。

  ??可大順這邊不行,沒辦法學那些啟蒙學者,搞出一個“中國這樣的理想國”的工具人,隻能往“三代之治”的方向挖。

  ??難點就在於怎麽挖?怎麽破題?

  ??正如康不怠所說,天朝數千年的驕傲,心態上不允許世界上有比天朝更完美的國家,除非爛到真的誰也比不過了。

  ??可以有理想國,但這個理想國隻能從曆史裏挖三代之治。

  ??反觀歐洲,則可以用天朝做一個完美的、啟蒙用的工具人。

  ??事實上,此時的歐洲人眼中,有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中國的形象。

  ??而這兩種形象,隨時可以根據需求無縫切換有點像是後世美國需要國會批錢的時候,就高呼威脅論;不要錢的時候,就高呼不堪一擊崩潰指日可待。

  ??此時也完全一樣,既可以是“靜止的曆史”、“文字是神靈時代的野蠻遺留”、“兒童一般的理解能力”、“傲慢地故步自封”。

  ??也可以變成“一心追求先進的科技”、“最完善的法律”、“最開放的心態”、“最謙卑的道德”、“最自由的宗教”。

  ??至於真相,沒人在乎,中國隻是一個“工具人”,在需要的時候合適的變身。

  ??哪怕是此時百夫長號戰艦上認為是“野蠻的愚昧、人類孩童時代”的瓦爾特,影響他如此思考的維柯的本意,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根本不在意中國,目的還是本國的啟蒙,描述的中國隻是作為一個工具。

  ??邏輯也很簡單。

  ??時代要變化,過去的一切都是不好的,要啟蒙人們推翻舊時代的一切。

  ??所以,靜止的曆史不好、滾滾向前才是好。

  ??要和舊時代的一切進行割裂,不能因為“傳統”就裹足不前。

  ??否則就是“都有一個同樣的虛驕訛見,認為自己比一切其他民族都較古老,早就已創造出人類舒適生活所必需的事物,而他們自己所回憶到的曆史要一直追溯到世界本身的起源。他們認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就和世界一樣古老”……的野蠻人。

  ??不想逗留在“野蠻的神靈時代、延續人類的童年期”,那就向前走,不要認為已經創造出了人類舒適生活所必需的一切事物,要勇於嚐試新事物。

  ??這還算是有點邏輯,說得通。

  ??而到了伏爾泰這邊,更是連邏輯都不需要。

  ??甚至很多前後矛盾、驢唇不對馬嘴的對中國的描繪。

  ??隻要達成目的,描述的是否是真相,並不重要。

  ??伏爾泰去過英國,當然見識到了英國那邊的情況,深知“大地上完全沒有自由,在英國有權有勢的投機商和騙子占了統治地位”。

  ??但是,不重要。

  ??大部分法國人沒去過英國,隻是知道法國是絕對君主製,而英國是立憲君主製。

  ??所以,“地上完全沒有自由,有權有勢的投機商和騙子占了統治地位”的英國,在書中成了一個令人向往的國度。

  ??隻要立了憲了,一切就都好了。

  ??放在對中國的介紹上,也是一樣。

  ??曆史上,法國巴黎流行占星術,封建迷信大行其道。

  ??伏爾泰為了掃蕩街頭的占星術士,把“科技決定論”的大旗立起來,是這樣介紹中國的:

  ??中國兩次被蠻族征服,是因為沒有大炮。不注重科技。中國人雖然發明了火藥,但卻根本不會使用大炮。

  ??隨後,法國鼓吹“上帝的意誌解釋可以解釋世界”,伏爾泰為了與之對抗,搞出了“環境和文化決定了很多事,顯然上帝的意誌不能解釋世界”。

  ??中國的形象又變成了這樣:

  ??中國有大炮,還會使用大炮,滿清沒有大炮。但是,沒有大炮的滿清打敗了有大炮的漢人,這是很了不起的。為什麽呢?因為環境決定了民族的性格,北方的民族更加團結、善戰,而不是像有些人說的,上帝的意誌可以解釋全部。

  ??按其所說,機械唯物的環境可以決定民族的性格。

  ??中國到底會不會用大炮?滿清入關到底是因為“科技決定論”、還是因為“環境決定民族性格”?

  ??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先開槍,後畫靶子。

  ??大炮有還是沒有,是一種疊加態,可以隨時切換。

  ??為了證明“世襲不是理所當然的”,伏爾泰又把滿清臆造為“民、主製度和自由的反抗者之典範”,稱之為這個被大明總督壓迫的、首先拿起武器捍衛自己自由的民族,並不知道世襲的權利。所以我們看到,所有的民族在早期,都是選舉首領進行戰爭,而世襲……。

  ??這要是沒看過中國史書的,還以為大明下屬的龍虎將軍反叛之前,舉著三色旗,高呼freedo呢。

  ??但實際上整個論述的重點,是“而世襲……”這幾個字後麵的話。

  ??為了反對法國的教會統治,伏爾泰稱讚雍正治下的滿清,隻有古羅馬人比得上。

  ??為什麽呢?因為雍正怒斥了傳教士,遏製了僧侶們的野心和詭計。

  ??而伏爾泰,是反教會的。為此,可誇。

  ??總之,這種前後矛盾的話,比比皆是。

  ??前一秒還“中國根本不會使用大炮”、下一秒就是“有大炮的漢人打不過環境塑造出民族性格的滿人”;前一秒還是“野蠻的韃靼”、後一秒就是“隻有古羅馬人才比得上”。

  ??中國這個工具人,極其完美。

  ??比英國更遠。

  ??普通人很難觸碰到,無法揭穿真相。

  ??比英國富。

  ??人都有慕強慕富的心理,人家那麽富,一定什麽都是對的。

  ??比英國更不容易被法國人反感。

  ??法國和英國是世仇,法國人即便渴望啟蒙,卻如同後世吹日一般,中國人總會對吹日有天然的反感。

  ??比英國更神秘。

  ??普通人不知道那邊到底是什麽樣,所以可以自己掄圓了夾雜私貨,把自己幻想的最美好的製度,加上這個理想國上。

  ??最最關鍵的一點,中國這邊也信“上帝”,而不是綠教、也非祆教等等爛七八糟的、歐洲人已知的宗教。

  ??至於是真的不知道“此上帝”非“彼上帝”、還是知道裝作不知道、亦或是真的不知道,那就不得而知了。

  ??總之:當其他民族還在偶像崇拜的時候,中國人便真正認識了上帝……曆代王朝在詔書上,都會說:冥冥上蒼、萬民之父、賞罰公正……

  ??比起用那些異端、異教的國家作為理想國,這個“認識了上帝”的中國,更適宜讓老百姓認可。

  ??於是種種條件下,中國成為了西方啟蒙運動骨幹們最喜歡的理想國。

  ??不隻是伏爾泰喜歡把中國當成工具人。

  ??同時代的狄德羅、霍爾巴赫、魁奈等人,也都很喜歡用這個近乎完美的“工具人”。

  ??真的、假的、理想化的、隻言片語的、曲解的、穿鑿附會的……串在了一起。

  ??瑞典人為了要監察製度,說唐帝國就有人民監察製度。

  ??伏爾泰為了要君主立憲,說明清就是君主立憲,皇帝沒有能力幹法律之外的事。

  ??重農學派的杜邦,出版的《重農主義,或最有利於人類的管理的自然體係》,直接將出版地寫為“出版於北京紫禁城”。

  ??魁奈敦促路易十五學習中華天子,在春天扶犁行“演耕”之大禮。

  ??這倒可以理解,但轉身就說“中華帝國的專製製度,是完美的自然法演繹,是自由主義經濟學的表率”,借此希望法國政府放開任何的經濟管製,自由放任無為而治,才能像中國一樣富庶。

  ??後世看到“重農學派”這四個字,可能會像見到“諸子之農家”一樣,望文生義,以為這是個種地的。

  ??但實際上,這個學派的核心思想是“隻向農民征稅,廢除一切工商稅,實行完全的放任自由”,目的是反對法國的一些經濟管製。

  ??這倒不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而是舊的那一套確實已經走不通了,而新的那一套還未確立起來。

  ??和大順這邊一樣,都處在一個破而不立的狀態。

  ??大順可以追述“三代之治”,其實歐洲也可以追述“地上天國”。二者單就理想化的意義上,並無區別。

  ??隻是法國的啟蒙學者們,已經認識到了,“地上天國”本身,就是封建壓迫的幫凶,要毀滅舊的一切,就不能以複古的口號向前走。

  ??於是,在這個時刻,東西方,尤其是中國和法國,以一種詭異的方式走到了一條路上。

  ??熱衷於描繪“理想國”的法國人,幻想著中國曆代王朝都是“三代之治”,打著“三代之治理想國”旗幟,走向了轟轟烈烈的大革命。

  ??破除舊思想舊風俗舊習慣舊道德,把壓迫了千年“地上天國”的欺騙,砸的粉碎。

  ??砸爛聖母院,救出真上帝,上帝即自然,自然即理性。

  ??熱衷於“以史為鑒”、“追述先賢”的東亞,沒辦法也不可能說天朝之外還有一個“理想國”。

  ??於是喊著“複古”、“古儒”、“打破程朱、始近孔孟”的口號,高舉“三代之治理想國”的複古大旗,艱難地尋找一條往前走的路。

  ??隻有先砸碎腐朽教士、地上天國的幻夢,才能真的建出來地上天國、山巔之城;隻有先砸碎腐朽士大夫、三代之治的幻夢,才能真的複歸三代之治、民本君末。

  ??法國人設想的“砸碎聖母院,救出真上帝”;與大順這邊古儒一派設想的“破一分程朱、近一分孔孟”,其本質並不太一樣,但也差不多:聖母也好、程朱也罷,曾經是先進的,而現在成為舊時代苟延殘喘的圖騰和遮羞布。

  ??而大順,就卡在“砸碎”這一步上了。

  ??當地上天國已經成為教士壓迫腐朽的幫凶時,法國人可以引來外部的中國做工具人。

  ??可當三代之治已經成為腐朽教法化的儒教而非儒學的幫凶時,大順這邊作為天朝,在沒爛到不可救藥從全麵自信到全麵自卑的時候,不可能從外麵找一個理想國,那又怎麽先砸碎呢?

  ??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破而後立,方可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延其神魄。

  ??其實這條路,不管是“理想國”還是“三代之治”,古希臘先賢和先秦諸子們都已經嚐試過一次。但生產力不達標,兩千年前,兩邊幾乎同時失敗了。

  ??現在流傳到歐洲啟蒙者眼中的中國形象,隻是先秦諸子的遺魂。卻不是真實的、自宋而後的理學教法化後的封建專製的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