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六章 打漁殺家
作者:望舒慕羲和      更新:2021-04-16 01:29      字數:4237
  <b></b>瓦爾克尼爾不知所以然,隻覺得這又是古怪的東方傳統,有點異域風情,看起來倒像是某種巫術儀式。

  殊不知大順這邊的百姓,看那些教堂做彌撒、出殯時候唱聖母祭的時候,也是差不多的感覺。

  連富光不是大順出生的,一輩子都被去過大順。

  可是平日裏話本、戲曲、故事也聽了不少。就在香案擺出、宣讀官將明黃色的卷軸展開的一瞬間,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跪在了地上,就像是每年祭祖時候跪的姿勢一樣,俯於地。

  旁邊的幾個雷珍蘭也幾乎是同樣的動作,尤其是在看到那些士兵之後。

  “……朕亦知爾等出洋,實屬無奈,求謀生計爾。當日之泛洋,原為覓食,人雖在王化之外,亦皆朕之赤子……”

  一通宣讀之後,連富光就學著戲文裏的模樣,呼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雖然動作相對於朝堂裏的人很不規範,口號也也完全不合規矩,但皇帝身邊派來觀察的人還是記在了心中,頗為滿意。

  不管怎麽樣,這些人對於天子的權威,還是印在腦子裏的。

  瓦爾克尼爾也不知道聖旨上到底說了什麽,看著這些掛著荷蘭官職和軍銜的人,幾乎是下意識地跪拜異教徒皇帝,心中倒也沒有多想什麽。

  華人在巴達維亞是很排外的,有自己的圈子。6年前巴達維亞大瘟疫,傳教士按照新教的規矩做了祈禱儀式,華人雖然也參加了,但顯然參加的不那麽虔誠。

  最後上上任總督德克·範·克隆死在了那場瘟疫裏,就有人評價說範·克隆總督的死,顯然是因為那些偶像崇拜、崇神貪財的民族的人祈禱的時候並不虔誠和用心,並且用他們自己的儀式為總督祈禱,導致了上帝發怒。

  雖然這隻是個抓捕華人往錫蘭和開普敦送去當債務奴隸的一個“名正言順”和輿論造勢,但瓦爾克尼爾也習慣了華人與荷蘭人文化隔閡的一些奇怪舉動,比如祭祖等。

  他倒是沒覺得這些人一邊掛荷蘭的軍銜、一邊跪拜中國的皇帝有什麽不對的,在他看來就和祭祖差不多,屬於一個奇葩的儀式。

  等到有人將聖旨的大意翻譯過後,瓦爾克尼爾心裏更是輕鬆。

  看來大順這邊真的是默許荷蘭在東南亞的統治了,巴達維亞是王化之外嘛。

  裏麵的意思也明顯就是說要這些華人遵守當地的法令,不要作奸犯科之類。

  人群裏也有荷蘭人認出了史世用,這荷蘭人當年在長崎商館幹過,去參江戶的時候在江戶城裏見過史世用,沒想到在這裏會再度見到。

  也知道此人應該是大順宮廷裏的人物,也可確定這一次派出的級別算是給足了荷蘭東印度公司顏麵。

  猜也猜得到,一個久居江戶的間諜,在大順內部的地位至少不會太低,這種人親自前來,足見大順的態度。

  這邊的聖旨口諭宣完,史世用也按照外交部交的荷蘭人的禮節和總督見了禮。這是大順內部才懂的一種暗示,暗示就是這裏是天朝之外,如果是天朝之內莫非王土的地方,是不會用他國禮節的。

  瓦爾克尼爾看不懂這個儒家文化圈的暗示,史世用這麽一弄,倒像是給瞎子拋媚眼。

  兩邊略說了幾句,就邀史世用的人前往總督府。

  沿途走了幾步,史世用就讓通譯問道“聽聞巴達維亞唐人極多,怎麽街道上不見唐人的蹤跡?”

  瓦爾克尼爾知道這終於還是問到了棘手的現實,隻好仔細地站在了殖民者的角度去解釋了一下。

  “特使先生,可能您並不清楚。從前幾年開始,大量的唐人無業賤民,身著黑衣,我們稱他們為烏衫黨。他們不務正業,沒有工作,在城中閑逛、搶劫、偷竊。”

  “我想,在這任何一個國家,都是不被允許的。為此,巴達維亞為了治安和安定,不得不抓捕他們。”

  “抓捕之後,他們屬於沒有居留證的人,按照法令,是要被送去做苦役的。”

  “上帝為一慈愛君王,他願意而且能夠無條件寬恕所有悔罪之人,但他又必須讓人們知道犯罪的後果其實是很嚴重的,好讓人們不再犯罪。因此祂讓基督來到世上公開地為我們受苦而死,來承擔我們犯罪應有的後果。但顯然,這些唐人不信上帝,不知道基督為人類所受的苦,所以才要讓他們服苦役,從而讓唐人知道犯罪的後果其實是很嚴重的。所以……”

  通譯剛翻完這句話,史世用哈的一聲就笑了出來。

  “我在日本也住了幾年,可是我聽說你們荷蘭不是都腳踏聖母像、連商館都要用日本的年號紀年。原來你們也信基督啊?”

  他是聽不下去瓦爾克尼爾的扯淡了,即便身負使命,可那股子小時候在市井間養成的習慣又豈是這麽容易改掉的,下意識地就揶揄了一句。

  瓦爾克尼爾被頂的半天沒說出話,好半天才道“總之……就有人造謠,說是我們將那些犯罪者裝到船上,半途就丟到海裏了。這樣的謠言傳播的很廣,之前我們搜查一些犯罪者的時候,執法人員遭到了唐人流氓的毆打。”

  “巴達維亞政府是希望磋商解決的,但是那些唐人中的罪犯,居然伏擊了總督府派去的執法人員。打死了十餘人,窮凶極惡,甚至要攻打巴達維亞。”

  “考慮到唐人中的一些流氓和不安定分子隱藏在城中,可能會有正式的身份掩護,所以我們下令讓唐人都緊閉門窗,不要隨意在街上走動。”

  “我想,這是任何一個政府都會做的決定。難道在貴國,有反叛者進攻的時候,你們也會允許人們隨意上街嗎?”

  史世用心道,你既扯淡扯什麽判刑是為了基督,老子雖沒讀過幾本書,但基本的淡也是會扯的,搜腸刮肚地想了一下簡單的詞,便道“非也。古人雲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險。這個……呃……”

  跟在他身後的副手連忙接話道“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義不修,禹滅之;夏桀之居,左河濟,右泰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修政不仁,湯放之;殷紂之國,左龍門,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經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殺之。由此觀之,在德不在險。若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

  副手既是外交部的勳貴庶子或次子出身,武德宮裏也學過幾年,最起碼的《孫吳列傳》裏的經典一段還是會背的。

  史世用點頭道“然也。巴達維亞背靠大海,城防堅固。若能修德,則有山川之險、人心之附,何畏叛亂?若不修德,縱有險地,亦不可守之。難道巴達維亞素來對唐人多有不公,是故擔憂城中唐人起事?”

  簡單的幾句話,倒是沒把通譯難住,卻讓瓦爾克尼爾懵了。通譯也秉持著人名地名盡量音譯的原則,洞庭彭蠡、河濟泰華的東西一翻,自是缺了那股子味道。

  好在翻譯後麵選擇了音譯,將修德的大意翻譯了出來。

  史世用又衝著北邊拱了拱手道“我太祖皇帝,起義兵而有天下,這就是因為前朝不修德,舉國皆敵。既說那些人作奸犯科,需要先想想,為何他們在天朝就是良民,到了這裏便要作奸犯科?”

  “是謂,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

  “亦或,爾等不修德政,壓迫甚重,乃至其不得不反?你們到底做了什麽,逼迫的天子赤子竟要做出起義兵的事?”

  “天子命我前來,正是要問個清楚。”

  大順有自己的政治正確,這和大順得國的過程有直接關係。

  雖然說其實李家皇帝也不喜歡百姓造反,但是考慮到自己的合法性問題,在這種事上也隻能采取“抽象肯定、具體否定”的態度。

  活不下去造反對不對?當然對,不然大順的合法性就有問題了,李家就是一群反賊了。

  但是,具體到大順這邊的起義,那就要具體來說。大順也不多個蛋,農民起義當然是有的,抽象的肯定之餘,具體必然是否定的,該殺的殺、該抓的抓,該淩遲的也一樣不手軟。

  漢文帝時候,尚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所以可以不爭論。可大順這時候儒家已經成為唯一的思想,那就隻好搞這種抽象具體的雙標。

  問題是這裏是南洋,不是大順。華人造反,皇帝手裏有海軍,自信將來控得住,這時候自然肯定是要先問一問巴達維亞政府做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以至於同舟皆敵?

  這話還是在天朝的那一套框架內說的,連富光等人聽得懂,也覺得這麽問很正常,甚至正常的思維都該是這樣的。

  實際上這一套框架,曆朝曆代說都沒啥問題,隻要控製在“反貪官不反皇帝”的角度上,各朝對“鼓動造反”的書、戲文一般都是相對寬容的。

  但寬容的前提,是不能觸動製度本身,是要在製度框架內,適當允許殺個貪官汙吏,等著青天大老爺或者欽差大人來查案。

  反框架本身,不允許。在框架之內追求框架內的正義,允許。畢竟陳涉還是《世家》、黃巢也有《列傳》,這屬於官方認可的王侯將相級別。

  史世用本就不是科舉出身的,也不是讀過太多書的,今日來聽到城外有人起事還幹掉了十幾個荷蘭人,內心自是讚許這群人果然有種。

  瓦爾克尼爾隻好解釋了一下,說這是征收人頭稅引起的。

  史世用哈哈一笑,和身邊的人道“我讀書少,倒是想起了一段戲文。”

  隨後笑著念白道“我來問你這漁稅銀子,可有聖上的旨意?”

  跟在他身後的副手也不是讀多少聖賢書的,這年月也沒太多的娛樂活動,這種經典曲目,當真如同樣板戲一樣印在骨子裏的記憶,下意識地接道“沒有。”

  “戶政府的公文?”

  “也沒有。”

  “憑著何來?”

  “本縣太爺當堂所斷。”

  “敢是吳誌球那廝?”

  “要你叫太爺!”

  “吊!你回去對他言講漁稅銀子,免了便罷……”

  “要是不免?”

  “大街之上,撞著於俺,俺要剝他的皮,抽他的筋,挖他的眼睛,泡燒酒喝!”

  身邊的一個隨從也跟著湊趣,尖著嗓子細聲道“女兒家不好殺人。但爹爹殺人,孩兒站在一旁,與爹爹壯壯膽量,也是好的……”

  念白罷,幾個人便吼了幾句秦腔的《打漁殺家》,列陣的士兵自是聽得懂,齊聲叫好。

  寫水滸後傳的陳忱,明末順初的人,大順自是有《水滸後傳》的,隻是後半段略有不同。

  曆史上的版本裏,是“趙良嗣向宋王獻【聯金抗遼】之計,引起後患”;而大順這個版本裏,是“蔡京向宋王獻【聯金滅寇】之計,引起後患”。那貪官惡霸的名字,也從呂誌球、丁自燮,改為了吳誌球、洪自燮。

  瓦爾克尼爾雖不懂這戲文的背景,卻也不是傻子,自是聽得懂這裏麵的邏輯,把漁稅完全可以無縫切換成人頭稅。

  又心道這果然是個野蠻的民族,他們的戲劇裏居然鼓動女人也殺人……

  史世用唱完心中舒暢之際,笑道“這不就是個《打漁殺家》、官逼民反的故事嗎?我問你,這人頭稅和拘留證稅,可有荷蘭國王的王命?”

  瓦爾克尼爾心道荷蘭現在沒有國王,卻不好解釋,隻好道“沒有。”

  “可有荷蘭戶政府的公文?”

  瓦爾克尼爾心道巴達維亞不歸七省管,是公司財產,財政大臣算個屁?

  “也沒有。”

  史世用幾乎還是剛才興起時候唱戲的神情,問道“那憑著何來?”

  “前幾任總督的命令。”

  “這就是了。既沒有國王的王命,和沒有戶政府的公文,這稅就不該收嘛。我看,這丁稅銀子,便免了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