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二章 都是生意
作者:望舒慕羲和      更新:2021-02-05 23:38      字數:4048
  “妙哉!”

  宗義如心中大讚,心道果如吾之所料,此人得知必死,必要先把他的藏書和心學收好,以求流諸後世。

  雨森芳洲既滾蛋回住處整理藏書和那本《古今和歌集》,自己正可找心腹人去和大順軍商談,隻要給出保證,自己便可投降。

  料想著自己可能是第一個投降的,若他們背信棄義,別人安肯投降?便是昔年明末東虜為禍的時候,先投降的幾個,可都是封了爵位了。

  大順總不能連蠻夷都不如吧?

  既如此,自己定然無憂。

  大順海軍如此之強,能攻下土佐,自己在對馬也就毫無意義了。

  對馬若不能貿易,著實是窮。

  反正也守不住,跑也跑不了,既不想死,那就隻有一個選擇了。

  早就聽朝鮮人說大順京城華貴富庶,何不去京城做個閑散爵爺富家翁?

  內心已經打定了主意,麵不改色。

  雨森芳洲又道:“主公若再派人與唐人談,我請寫一封書信。”

  “昔年師兄陶山鈍翁,以必死之心,違背生類憐憫令,而鼓勵民眾獵殺野豬。民眾受其恩惠,懇請立碑為念,尚未完工。吾觀唐人,亦有仁義之輩,可請他們勿擾此碑。”

  “吾老矣,見中華天兵威嚴齊整,知其不可勝矣;東西兩華之論,中華必必肯相容。”

  “窮途而道孤,唯效三閭大夫之事。”

  感歎到最後,對大順的稱呼,從一開始的唐山、震旦、唐國,終於又叫回了中華。

  這不是因為見到了趙百泉的那番交流,而是在一瞬間,他想明白了一件事。

  不管是古學派的山鹿素行,還是朱子學的新井白石,這些人構建的“各自稱華”論,徹底完了。

  各自稱華論一完,華這個概念隻能扔給中國,日本不能要了,甚至要割裂。

  否則,日本的儒生必要經曆一場思想的混亂:既與本國稱“東華”、自號“中朝”再無緣,將來是朝天子?還是忠國王?

  日本,隻能當日本國,才可能會有未來。

  想著最後的感悟,跪地作別,雨森芳洲慢慢離開了棧原城,朝著城下町的居所走去。

  在那裏,他要整理自己的畢生藏書,也要將自己最後的感悟,寫出來,送回日本。

  雨森芳洲一走,宗義如頓時鬆了口氣。

  雨森芳洲在側,他頗有些“仲尼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的感覺。

  自己內心的陰暗想法,在這等儒生麵前,總覺得像是被太陽照射的冰塊。

  現在這種感覺散去,當真如同發冷的時候焐出了一身熱汗,渾身的毛孔都通透起來。

  大順那邊要的八萬兩白銀,不是問題,一點都不多。

  新井白石改革收緊貴金屬出口政策之前,對馬平均每年與朝鮮貿易的銀幣量,是以噸計的。

  新井白石改革前最高值的時候,一年出口的11噸銀幣。當然,那時候鑄幣改革,銀幣不是純銀,含銀量大約在65%,算起來也是七八噸。

  其中人參也就占到五分之一,剩下的還是朝鮮商人免稅在京城貿易拿到的生絲。

  這正是大順海商們如此熱衷開戰、熱衷於搞掉日朝貿易的原因——每年將近十噸銀幣,那隻是官方明麵的。

  因為日朝己酉條約的約定,每年日本能去往朝鮮倭館交易的船,隻有二十艘。

  但是,這一點大順的海商們太在行了:你官方規定二十艘,我就能搞出五倍。

  我派艘船去倭館送個信行不行?有人家裏人生病了我派船去接行不行?對馬守或者將軍有急事,去倭館辦急事行不行?

  船去了,不小心帶了點貨,這也是很正常的,對吧?

  天下海商都一個鳥樣,能走私的話絕不報稅、隻要敢開個洞我就能鑿出個大門。

  二十多年前,之所以大順的海商當年沒鑿出大門,不是不想鑿,而是沒有金剛鑽,被日本的炮台轟走了。

  官方明麵一年十噸白銀,私下裏有多少?

  海商們不知道具體的數目,但心裏清楚,肯定不少,蹦著高地支持開戰說白了還是因為這些阿堵物。

  再說要不是新井白石的貴金屬出口收緊政策、朝鮮那邊貢使團規模和陸路運輸限製,這個交易額擴增個三五倍不是問題。

  大順海商隻是知道這貿易額不會少,當然不知道裏麵的具體數目。

  可宗義如對自己的家底太清楚了,也很清楚島上的商人們有怎樣的家底。

  八萬兩白銀,若在別的藩怕是難以拿出、或者隻能拿出一堆大米,但在對馬,八萬兩白銀還是很輕鬆的。

  況且,這個時間節點,對馬正是白銀堆積的時候。

  宗義如很懷疑,大順這邊趁這個時間開戰,是把情報都做到了極致,完全搞清楚了對馬的日朝貿易時間線。

  對馬藩買的朝鮮貨,其實七八成都是大順江南貨。

  朝鮮每年都要去大順至少四次,這可不是正常的朝貢,而是“孝子”的體現——但實際上是打著恭順的名頭搞貿易。

  除了皇帝生日、冬至節、元旦這三個必須去的,還有一個必須要去的。

  每年九月,要派所謂的“皇曆齎谘請授”。

  因為崇禎二年開始,徐光啟、李之藻等人,借助西洋傳教士的天文知識,編寫了新的曆書。

  大順開國之後,天文學和幾何學的進步很大,曆書也沿用了西洋傳教士帶來的那套新的哥白尼、第穀體係,測算的比舊法準確。

  朝鮮一則沒有這個天文學水平,二則作為朝貢國為表示恭順,三則藩屬必須要用和天朝一樣的曆書以證明自己在天下之內。

  是以要請求天朝賜予第二年的曆書。

  大約可以理解成“大順在日曆上技術壟斷,朝鮮每年要派使節團來大順請求賜予日曆”。

  當然,但凡有這種去京城的機會,肯定是不會忘了帶商隊的。

  朝鮮國擔心天朝“索要白銀為貢”,所以關閉了朝鮮的銀礦,每年都要從釜山這裏拿到日本人的銀子,然後再去京城買貨。

  而現在,正是按照往年的貿易時間線,對馬藩堆積了一大堆白銀以方便朝鮮入京買貨的時候。

  對馬藩的貿易,實際上是分兩部分的。

  對馬藩自己的貿易。

  幕府的貿易。

  所以每年的四月份,幕府就會把幕府貿易的白銀,運到對馬,抵達對馬的時候正好六七月份,正可以趕上九月份朝鮮使團入京請曆書。

  劉鈺是五六月份襲擾的土佐,然而那時候白銀已經從京都大阪等地運出了。

  土佐的事傳到對馬,暫緩貿易的時候,錢已經到了,正在對馬。

  這是一大筆錢,一共是七噸多的特鑄銀幣,含銀量在八成以上。

  其中一部分是幕府自己貿易用,一部分是讓對馬藩兌換用的。

  之所以在新井白石死了、但人亡政未息的貴金屬收緊政策之下,還能在對馬堆積這麽多的白銀,這與新井白石和劉鈺影響下的鑄幣改革有極大關係。

  日本的銀幣,當然不是純銀的。

  純銀的,就收不了鑄幣稅,肯定是要往裏麵摻東西的。

  朝鮮……技術水平不夠,沒有把混了雜質的白銀提純的能力。

  所以,日本每一次鑄幣改革,都會讓朝鮮和對馬因為“匯率”的問題,爭吵許久。

  為此,朝鮮還打贏過一次對日的“貿易戰。”

  二十年前,日本的元祿銀幣,含銀量65%,朝鮮一口咬死,就是63%。

  要麽接受,要麽貨不賣了。

  對馬藩的商人撐不住,對馬藩自己也撐不住,最後按照朝鮮方麵說的63%算。

  之後日本又在二三十年內,搞了好幾次的鑄幣改革。

  搞過含銀量30%的新錢,導致通貨膨脹;新井白石主政之後,又改回了含銀量80%的享保銀,導致通貨緊縮;劉鈺去江戶建議再改鑄新幣,緩解通貨緊縮,導致新幣的含銀量在50%左右。

  這一番折騰,對馬藩經曆過當年朝鮮靠嘴砍去了2%含銀量匯率的事兒,看到幕府又改鑄新錢,故而請求幕府“特許鑄造一些專門用於對朝貿易的、含銀量在80%的銀幣”。

  改鑄新錢是為了緩解通貨緊縮,所以不能再流通新井白石主政時候的享保銀,必須要兌換成最新的元文銀。否則市麵上的銀幣還是不夠,通貨仍舊緊縮。

  但是,朝鮮那邊更喜歡80%的享保銀。

  朝鮮不能提純,所以喜歡含銀量更高的,否則拿著含銀量太低的去大順,大順的商人也會想法卡他們。

  對馬藩為了避免折騰匯率,幕府也不想在折騰匯率,所以每年特鑄幾噸的高含銀量的銀,用於和朝鮮貿易,免去匯率扯淡這一層事——和大順的海商就方便的多,你願意用什麽含銀量的錢就用什麽,哪怕你的銅料,老子都有本事把裏麵的銀子提煉出來,轉手再賺一筆。

  幕府要用這種特鑄的錢和朝鮮貿易。

  對馬也得把手裏的元文銀,兌換成特鑄銀才能和朝鮮貿易,幕府順便再收一波鑄幣稅,硬性規定對馬藩手裏的元文銀和特鑄銀的匯率。

  所以要感謝利瑪竇等傳教士,不是他們,朝鮮也不能每年九月份去京城請新技術測算下的日曆,到這個月份,對馬正好堆積了大量白銀;也要感謝朝鮮技術落後,不會白銀提煉技術,導致幕府要提前把每年高含銀量的“特鑄人參代往古銀”送到對馬。

  這番感謝的受益者,無疑正是此時的宗義如。

  他想,如果,讓商人、家臣們湊那八萬兩白銀,自己卻把這幾噸的“特鑄人參代往古銀”據為己有,豈不美哉?

  隻要大順接受他的投降,隻要大順需要立一個投降的樣板,那麽就不會太過肆意地動他的財產。

  問商人收個十萬兩,餘出的一二萬兩給大順的軍官們,讓他們分潤一下。

  自己卻把那十幾萬斤的特鑄銀留下,將來繼續分封在對馬也好、亦或是去大順常年“參京城”也罷,這都是家底。

  反正他也想了,打不過,大順軍真要是強攻,這白銀也留不住。

  再者這些白銀本也不全是他的,還有一部分是幕府貿易的,若能留住可以為喜;若留不住亦不為悲。

  心中計劃已成,先叫來了幕府這邊參與貿易的人,提出了一個聽上去很合理的建議。

  “唐國的大軍隨時可能攻來,他們可以攻下土佐,對馬又怎麽能守得住的?現在要擔心的,正是那一批從京都運來的‘特鑄人參代往古銀’。不若先叫人把他們運到合適的地方藏好。”

  “如果唐國的人攻來,找到了這批白銀,那麽這可以助長他們的軍勢。”

  “我選心腹人押送藏匿,那些參與運送和藏匿白銀的人……”

  伸出手,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當真是一片拳拳忠愛之心,亦是遠慮長思之輩。

  幕府那邊的人一想,也覺得宗義如的想法大有道理。藏起來應該是件好事。

  宗義如心想,我自是先藏好,將來若大順仍讓我鎮守對馬,那我便是大順的大名,幕府若來要銀子,自有大順照顧我周全。

  若是大順不讓我鎮守對馬,我也不先不聲張,待將來去了京城,自願獻出一些給唐國的天子,隻說那是我的私產,他必許我持有剩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