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權輕而言重
作者:望舒慕羲和      更新:2021-01-31 23:48      字數:3581
  劉鈺心道你愛怎麽折騰怎麽折騰,反正自己要做的事,又不靠軍權。

  對日一戰,現在還未開始,但在劉鈺看來其實已經結束了。

  戰爭的目的,除了經濟上的、政治上的,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大順軍改的深入和完成。

  在劉鈺看來,這一戰對大順而言,單就其戰爭學意義而言,不亞於普法戰爭。

  老毛奇率先發現了鐵路在戰爭中的作用,利用鐵路完成了快速動員和快速機動。

  大順則算是在東亞,率先發現了海軍不是水師,可以利用海軍進行低消耗補給和快速機動。

  這才是真正戰略上的意義,一旦成功,將會直接打破大順這個千年陸權國對大海的恐懼,擴張方向也必然會走向大海。

  經濟重心本來就在東南,打日本的補給消耗,其實比從京城出兵打到張家口還低,因為京城不產糧,糧食也是從別處運來的。

  海軍通過奪取製海權,徹底把戰爭主動權抓在手裏,用有限的兵力,靠機動性在戰役中始終確保以多打少。

  現在皇帝提及這個問題,劉鈺還是老調重彈。

  “陛下,所謂才俊二字,臣以為重了些。海軍軍官,多數不過是中人之姿。隻是他們比別人更早知道海軍的意義、更早知道一些外藩之外的局勢。就像是臣與人決鬥,別人苦練劍法十年,臣掏出火槍,則能勝之;若此人苦練火槍十年,臣豈能勝?”

  “是以,臣早就希望樞密院裏加入一些精通海戰的參謀,而這些參謀所要學的,也要比之前更多。”

  “還請陛下開地理、天文、經濟等等課程,軍校中擇其優秀者入樞密院實習如文案、繪圖、諜報等,三五年後入軍中任職以熟悉軍伍實際,再調回樞密院任職參謀。”

  他始終在說,不管自己,還是海軍那些最早睜眼看世界的人,全都是一群三四等的人才。

  而三四等的人才卻能謀劃出朝中難以謀劃的事,不是因為他們聰明,隻是因為他們看問題的角度不同了。

  海軍知道海軍是海軍而不是水師,海軍參謀們知道倭國的封建製、大名不齊心、賦稅過高等等情況,所以可以在戰略上做出不一樣的謀劃。

  朝中那些大臣,哪一個都是人傑,能在千軍萬馬中殺到殿試的,隨便一個最起碼的記憶力和思維能力,都勝於第一批從良家子小圈子裏招收的軍官。

  越是這樣說,越是證明新的看問題的角度和思路,可以產生一種降維打擊的效果。

  所以,新的思路、新的學問,其意義也就更加重要。

  對劉鈺的這種老調,皇帝已經不止聽了一次,直到這一次伐倭之戰的海軍自己搞定了戰略之後,才算是真的理解劉鈺所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

  舊時代的人,已經無法適應新時代的作戰戰略,尤其是大順將來的戰略方向隻能南下的大環境下。

  此時皇帝的心情很是輕鬆,廟算已然全勝,剩下的無非都是細枝末節。

  十餘年來,最緊張的那一次,算是收複西域的時候,允許劉鈺前出誘敵決戰那一次。

  比之現在,那一次要驚險的多,也緊張的多,而那一次既然勝的如此輕鬆,這一次皇帝更是渾不在意。

  說是執掌對倭戰事,可對倭戰事的細節沒談幾句,倒是說起來了這些看似與戰事無關的事,看的一旁的盧摯壘有些暈頭轉向。

  於是進言道“陛下,這樞密院權責事,應在伐倭之後再議。倭國雖弱,卻不可輕敵啊。”

  皇帝大笑道“樞密院權責事,本就和伐倭之戰息息相關。若如後勤補給,囤積糧草、倉廩調動數目,那是天佑殿、戶政府的事。但如何把輜重補給運到軍中,那便是樞密院的職責了。”

  “既有職責,便要成製度。以往出征操辦糧草,必要一大將功勳負責,如今多有改變,實不必要遣派大將功勳壓陣。”

  “海軍之中才俊不少,鷹娑伯當速速擬一名單。一則調派一些人來往樞密院任職,二來這後勤補給運輸協調,也需有人負責。”

  真心不錯,值得裝個,畢竟可以緩存看書,離線朗讀!

  “日後,定戰略、備綢繆、規訓練、輜重運輸,朕以為皆該由樞密院負責。”

  “勝倭,若壯漢毆三歲小兒,勝之不足喜。”

  “借伐倭之戰,定規矩、明權責、全製度,不使人去而政息,方可以為喜。方才鷹娑伯的話,大有道理。”

  征倭一戰,不管是對皇帝,還是對劉鈺,都很重要。

  可皇帝看重的點,與劉鈺看重的點,雖並非全然一致,但在深化軍改這件事上觀點還是一致的。

  術業有專攻,皇帝已經感覺到,需要一群專業的“操控戰爭”的人。就像是這一次對倭的戰略,這群劉鈺嘴裏的中人之姿,製定出的計劃是勝於朝堂中那些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殺到中樞的人的。

  隻是,這群人隻能操控戰爭,製定計劃,但卻不能有人事、軍餉、後勤補給的管轄權,權責是要分開的。

  之前軍改,為了從速,並沒有定好製度。

  樞密院、兵政府之間的權責,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明確,再加上劉鈺之前一直管著的海軍,更簡直成了三保太監那般的存在。

  現在劉鈺主動交了權,原本計劃要到南洋之後才做的一些事,皇帝覺得可以提前了。

  從一開始北伐羅刹、西征準部,皇帝的腦子就很清楚。

  要麽親征、要麽能做戰略指導,以保證在軍中的威望,如此才能放心讓勳貴領軍。

  這是延續前朝的智慧,一直到土木堡之前,前朝皇帝都會盡可能領軍親征以維係軍中威望,鎮得住那些勳貴悍將,至少也會做戰略指導。

  李淦心裏也知道他自己是什麽水平,想要做戰略指導保持威望,那就需要一個權責特殊的樞密院,輔助他做戰略指導。

  用劉鈺的話來說,白起、韓信、李世民、李靖這些人,不需要參謀部,隻需要軍事助手,他們本身就能做戰略指導,也能臨陣指揮,還能一人參謀部。

  李淦成天自比漢唐,但心裏也明白,自己這水平,至少在戰場上,比之唐太宗差了八條街不止,是絕對沒有戰略指導的水平的。

  樞密院就應該是一個權看似重、實則翻不起大浪的部門。

  或者說,是一個權輕、言重的部門。

  一旦李淦認為不需要打仗了,這個權不高但言重的存在,就可以隨時邊緣化。

  樞密院權不高,是皇帝的權高,所以隻要皇帝想要打仗樞密院就會看上去權高。

  但實際上,這是個老虎讓狐狸狐假虎威的存在,反過來狐狸為老虎出謀劃策。

  譬如這一次的後勤補給。

  需要多少,大致計算,這是樞密院的任務。

  糧食、火藥、藥材等,從哪調撥、動用何處的倉廩,樞密院管不到。隻要把數報給皇帝,皇帝再交由天佑殿、六政府去辦。

  製定運輸計劃,怎麽送到前線,這是樞密院的任務。

  再比如打完仗之後的立功受賞、軍官升職、人員變動,樞密院是絕對不能有權管的,也根本不能插手。

  樞密院要管士兵的訓練,但不管士兵的軍餉。

  要管新式軍械的研究和裝備建議,但不管買軍械的錢。

  要管打起來的時候怎麽打,但不能插手打不打。

  軍中各部的參謀們隸屬於樞密院,由他們輔佐主將製定行軍、紮營、補給、訓練等計劃,在指揮權上有建議權但沒有決定權。

  但參謀又不依附於主將,名義上是主將下屬,可實際上由樞密院管轄,可以越級匯報給樞密院。

  這種製衡,會製造矛盾,但皇帝喜歡矛盾,不喜歡密不可分,相反更喜歡這種出現矛盾後居中調節的掌控。

  李淦心想,待征倭結束,海軍要獨立成軍的,也要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但絕對不能歸屬於樞密院管轄,而是和六政府一樣,置於朝堂之上,與外交部、陸軍部並立。

  樞密院則既不屬於天佑殿管轄、也不和六政府一致,而是直屬皇帝管轄,樞密使可以直接麵陳皇帝奏事而不通過六政府、天佑殿。

  皇帝信任、且預備開疆擴土打仗的時候,樞密院的權很大、言很重。

  若是不想打仗、認為已經該到了閉上門當天朝的時候,這就是個養老院,功勳大將往裏麵一扔即可。

  沒有人事權,隻有指揮權,說話好不好使,就在於皇帝的信任與否。隻要皇帝想廢掉,很容易就會被六政府和天佑殿以及要成立的陸軍部、海軍部吃掉;如果皇帝不想廢掉,在打仗的時候,樞密使就大約等同於副宰相。

  皇帝早已選定了人選,江辰自己也知道,自己不過是個過渡。

  而那些權責歸屬暫時搞不清的東西,皇帝也準備一股腦扔進樞密院裏。

  比如在皇帝眼裏就是個工匠研究新軍備的科學院;比如廢掉兵政府的職方司讓樞密院測繪地圖;比如把理藩院、禮政府的對外藩朝貢國情報的權責,交給樞密院;比如新成立的外交部,在駐派西洋使節的時候,樞密院是可以挑選推薦副使當細作的;比如新學實學的課本,軍校的課本教程,也交給樞密院。

  這些東西,在皇帝看來,既有用,也沒用。

  看似權挺多、管的事不少,實則一不管大錢、而不管大人,什麽都管,什麽都不管。

  內鬥的時候,一根手指頭就能摁倒,各部瓜分而食之。

  離開皇帝的信任和支持,科學院甚至挺不過第二天。

  他有心思在對倭戰爭後,就把劉鈺提為樞密副使。

  但升官的理由,卻絕不是劉鈺在離開琉球後便宜行事,自己搞定了對倭戰爭的戰略,不可助長這種擅自決定戰略、甚至擅自攻打土佐這種事的——不但不能因此賞,而且還要罰,否則日後軍中必要出大事。

  至於若成立海軍部,其尚書,當然絕對不可能是劉鈺,而這也正好可以作為一個罰的表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