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二章 必然人走政息的改革
作者:望舒慕羲和      更新:2020-10-17 23:31      字數:3593
  就像劉鈺平日裏給饅頭灌輸的,亦或者像是饅頭當初給杜鋒的妹妹說起的。

  大順取消的賤籍、世奴,不是因為某個皇帝的善心,而是江南奴變前仆後繼的流血犧牲,使得舊製度無法繼續存在下去,不斷的起義導致統治成本增加。

  大順把鏟平王庸俗化、偶像化,弄成了一種默許的淫祀,也總算是沒有禁止,多少也算一種進步。

  白雲航家鄉聽過的故事、在福建當縣令時親眼所見的永佃權。永佃權的普及,也和廢除賤籍、世奴其實也差不多。

  雖然這個概念早在宋朝就已經出現,在明朝也已經有所發展,但真正讓永佃權在江南紮根的,還是因為甲申年的那場江南大起義。

  江蘇、安徽、江西、福建……這幾個永佃權最普及的地方,也正是甲申年起義最凶猛的地方。

  武器的批判講清楚了道理。

  雖然說,當年一些地方的士紳,在滿清屠刀的幫助下,得意洋洋:“奴輩謂奴不當與天地同休,是則真奴語也。夫有天地,斯有君臣、有父子、有主仆。天地不變,則君臣、父子、主仆亦不變。主仆之義,天地同敞”。

  但反抗終究是有意義的。

  滿清的屠刀沒比過大順的屠刀,大量投身大順的世奴、佃戶、起義軍餘部,即便大順和江南士紳有所妥協,卻也沒有延續太過殘酷黑暗的政策,最起碼瓦解了江南的大地主莊園製。

  除夜權、避諱這樣的明末扯淡東西,也予以廢除了。

  還在安徽、江西、福建等地,搞了一波類似於“禁紅鬃烈馬”的蚊子獄。

  抓了一批大地主詢問他們讓佃戶“避諱”是怎麽個意思?避諱隻存在於君主和親人,佃戶非親人,搞避諱,您這是準備當皇帝?

  大順是妥協的了,沒有在江南搞均田。

  妥協的結果,就是在一些反抗最嚴重的的地方,默許了永佃權:既不均富戶的田,又適當地保證了佃戶的利益。

  再加上江南地區資本主義萌芽的發展,使得一些“不得出售”的學田、祭田等產業開始永佃。

  有叫田皮、田骨的;有叫田底、田麵的;有叫大買、小買的,意思都差不多。

  山東地區不是江南,萌芽沒有那麽茁壯,當年又處在抗清一線,遭受過太多屠殺,這裏的永佃製並未有太普及。

  白雲航的意思,便是由州衙出麵,強製永佃。

  在不動“地主土地所有製”的前提下,適當改革,用一種類似於減租減息的方式,化解矛盾,同時也為他的攤丁入畝政策鋪路。

  現在這個政策還未公布,隻有劉鈺等少數人知曉,隻是完成了田畝清查。

  白雲航不想搞什麽均田、井田,因為他知道這東西根本就是扯淡,現在根本行不通。

  而且若是這麽搞,自己必死無疑。

  但他又不想自己好容易想出的政策、好容易可以升官的政策,在執行的時候出現大問題。

  按他的計算,如果能夠推行攤丁入畝,如果按照劉鈺保證的那樣開辦工商,自己這個文登州可以增加不少的稅收,這就是巨大的政績,也是自己將來升官的一大依仗。

  雖然白雲航不敢像顏元那麽有想象力,想把地租降到40,且三十年後讓佃戶擁有土地所有權。

  但他卻折中了一下,保持原本的約55左右的地租,略微下調到50。

  要求富戶把田分為田皮和田骨,富戶擁有所有權,佃戶擁有長久的使用權,以三十年為期。

  衙門將作保,簽訂契約,保持原本的地租水平不變,略微下調,三十年內不得更改。

  如果地主要賣地,那麽擁有永佃權的佃戶有優先權。

  三十年內佃戶擁有對土地的絕對使用權,但佃戶需要自己出地畝稅。在廢除人丁稅後,田畝數和人口數曲線對照之下,以及略微下調的地租,使得永佃權佃戶所繳納的賦稅加地租,和以前基本持平。

  後世有“三七五減租”,這個大概可以叫“五零減租”,把地租規定不得超過50。

  若能實行,不管本心如何,出於何等目的,也算是一大善政了。

  除此之外,還請求劉鈺出一部分糧食,做倉本,嚐試在文登複用王安石的青苗法,降低利息,擁有永佃權的佃戶可以接待低息的貸款。

  反正劉鈺要搞工商業,不止需要錢,萬餘招募的災民現在也根本不給錢,可是人吃馬嚼的一年也消耗不少糧食,這青苗法就可以不用非要農戶還錢,可以還糧。

  白雲航借助之前劉鈺幫忙清查的田畝,算了一筆賬。

  若能實行,整個文登州就可以有三分之一的自耕農、二分之一的永佃權佃農,這些人是納稅的主力軍。

  剩下的他也根本不管,那些人既收不上來錢,管起來也麻煩。

  實行下去,肯定會坑一部分大地主。

  但是隻要大地主不裹挾佃戶發難,他就毫不懼怕。他怕的是大地主裹挾佃戶發難,搞出來個五人墓碑記之類的事,那他也就別想升遷了。

  他也知道,想法雖好,隻靠府衙這點人肯定是沒辦法實行的。若是靠當地的士紳、秀才,這要是能推廣下去,那就見了鬼了:讓士紳們自己割自己的肉?

  把大體的想法和劉鈺一說,劉鈺琢磨了片刻,笑道:“白大人,你知不知道王荊公的變法失敗了?這永佃法、青苗法,你不會真的以為能在全國推廣吧?”

  白雲航也大約知道劉鈺的為人,亦笑道:“劉大人高看我了。達則兼濟天下,如今下官還沒有達,還在追求達。”

  “全國推廣,自然不可能。但我在本州推廣,考核上優,人人讚頌,我管全國能不能推廣呢?”

  “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非尚書,亦非天佑殿平章事。我隻管文登州的事,這也沒什麽錯,對吧?”

  劉鈺衝著白雲航豎起了大拇指,稱讚道:“白大人大有水準,我是佩服的。成,白大人的意思我也聽明白了,又要問我借人推廣,是吧?”

  白雲航點點頭,觀察了一下劉鈺的臉色。

  “劉大人,這永佃權的事,非得借你的人不可。至於青苗法,也需要大人費心。其實我也知道,如今借貸利息極高。換了別人,自然不肯。但劉大人似乎並不在意錢?”

  “別……”劉鈺趕忙擺擺手。

  “別給我戴高帽。我不是不在意錢,是很在意錢。隻不過我有自己的底線,在北方作戰的時候,我就說過我有自己的底線,破城之後不準侮辱婦女。至於地方上的底線嘛,我是不搞高利貸的。”

  “一則這是底線。”

  “二則高利貸利息這麽高,地租這麽高,金銀是逐利的。錢全都流到高利貸和土地上了,自然沒人出錢搞工商業。你既要在這裏搞青苗法,對我也是有好處的,日後這青苗法把利息降下來,自然就會有富戶把錢往工商業裏投,利息越低,投入工商業的越多。這個我支持。”

  “但有一樣。”

  白雲航點頭道:“大人請講。”

  “青苗法的事,我出股本,我的人管。衙門的人就不要摻和了,白大人也不要把這個作為功績,否則必被攻訐。隻是在一地實施就好,或者說,這不是白大人的功勞,而是我搞的商業行為。”

  白雲航本就沒準備把青苗法當做自己的功績,王安石的例子在前麵擺著,這東西若是上疏到了朝廷,自己非要被噴死不可。

  在文登州實施,可以安穩地方、增加賦稅、抑製兼並,也能夠使得民眾更容易繳上賦稅,這對他的政績大有用。

  若是實施好了,政績斐然,距離“考核上優、入京為官”的夢想,就又更近了一步。

  這事兒本來挺不好意思求劉鈺的,傻子都知道,錢要生錢,最好的辦法不是搞工商,而是買地租地放高利貸。

  就想著劉鈺是個居然想搞工商業的傻子,也正需要糧食,便想著求劉鈺借點糧食搞青苗法。

  既然劉鈺主動攬過去,這就再好不過了。商戶行為,自然應該大加獎勵。

  再者,搞青苗法,那些放高利貸的必然不滿。

  若是劉鈺搞,這就簡單多了。

  有不滿?有不滿大可以雇亡命之徒,衝擊劉公島軍營嘛。

  正愁這事沒人給擋槍,劉鈺主動提出來,白雲航自是一萬個樂意。

  “劉大人這麽做,在下實在不知該怎麽感謝。說句直白的,人亡政息,將來我調任他處,大人也不在劉公島練兵,這些善政終究是要完蛋的。不過就算終究完蛋,此時做一些,也算是對萬民有些好處。”

  劉鈺微微一笑,反問道:“白大人將來若是升任了節度使,已經算是到頭了,到時候還會搞這樣出大力、回報卻不成比例的政策嗎?”

  “呃……若說假話,自是會的。若說實話,隻怕未必。倒不是說在下就無一丁點的仁慈為民之心,而是若真的升了節度使,一省之事,又需要多少人才能執行下去?非不為也,實不能也。文登州能推行新政,得益於劉大人在這駐軍,有數百人可充胥吏。日後升了節度使,我去哪找這麽多人?況且,若是我手裏有這麽多能人,也隻怕有人參我一本,說我蓄養官吏、圖謀不軌。”

  他說的看似實誠,實則也是真真假假。

  也有幾分投桃報李的成分,暗戳戳地提醒劉鈺,這樣的事不要搞得太大,以免叫人誤解,或是被上麵猜忌。

  劉鈺自是聽的出來最後那句加了重音的“圖謀不軌”是提醒他的,便感激地點點頭,笑道:“白大人的話,我記下了。這事兒就這麽定了,待我回來,再行解決。”

  白雲航知劉鈺行事詭異,有些話不該問,可這時候還是忍不住問道:“劉大人欲往何處?何時歸來?”

  “去當夜不收,偵查偵查地形,哈哈哈哈……白大人放心,個月便可歸來,不會耽誤正事的。白大人,咱們就此別過,告辭。”

  “夜不收?”白雲航盯著劉鈺遠去的背影,心說這說的可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