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東島天極
作者:周蛋撻      更新:2020-08-11 13:06      字數:4753
  東島天極,三考正殿。

  今日是外門弟子入考內門的第一天,稱作筆試。

  正殿內外有外門弟子三百二十七人,每一張紫檀桌上都擺放著個小巧的白玉香爐,嫋嫋升起的香霧有助於提神靜心。

  桌案上有筆試卷八十八張。

  鈴蘿正看著第三十七張發呆,鼻間熟悉的天極木香沒能提到靜心的作用,反而刺激著她額角一抽一抽著。

  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眼手中的筆,又抬首環顧四周一圈。

  烏泱泱的人頭,統一的墨綠色門服,男女腰帶上都紋刻著天極的入山符。

  在她左手邊的少女抬首,耳邊的碧綠淚墜光澤漂亮。她對上鈴蘿略顯茫然的視線時柔柔地笑了下,無聲說道:加油。

  所有的一切都跟當年一樣。

  鈴蘿深吸一口氣,目光複雜地看回桌上的案卷。

  她跟天道同歸於盡時已對這世間毫無留戀。

  本該沉眠於萬古長夜的她,卻一睜眼回到了十六歲這年。

  這會她還是東島天極的外門弟子。

  但她入魔後,可是屠了半個東島天極。

  她是東島天極三掌門的親傳弟子,師門的驕傲,親傳弟子中最受寵的師妹,玉字輩最敬佩的師姐——卻也是強闖禁地,殺掌門,叛出正道,被上千弟子誓言不死不休追殺的女魔頭。

  可謂是世事無常呀。

  鈴蘿心裏唏噓著,姿態懶散地提筆答卷。

  重來一次又如何,天道莫非以為她會改變決定不成?

  鈴蘿對自己的重生再世並沒有感到太過驚訝,她甚至覺得有些無聊,如果這是天道的陰謀,那她隻怕是要讓對方失望了。

  要她重活一世,那她就把當年的路再走一遍。

  想救的人就是要救,想殺的人也一定要殺。

  東島天極,是為人間十二大仙門之一,東島地界的仙門皆以它為首。

  內分三宗,各有三掌門。

  鈴蘿朝高台上瞟了一眼,坐在最上方的男人留著八字小胡,體態臃腫,微微一笑時臉頰兩邊的肉都在抖動。

  他盤坐在一張白色絨毯上,以禦劍靈力將絨毯懸浮於地麵之上。

  天雲宗範堂主,是今日的監考。

  這人表麵笑嗬嗬,慈眉善目,看起來很好說話,卻是天極門規的忠實擁護者,門規如何,他就如何。

  於是在發現下方本宗弟子作弊時,範堂主放在桌邊的手屈指微彈,香爐煙霧氤氳,桌案邊作弊的弟子聞香暈倒在案上,被在場中巡邏的內門弟子帶走。

  範堂主笑嗬嗬道:“按第一百六十三條門規處理,脫去門服,抹去天網印記,逐出宗門。”

  鈴蘿上輩子在此時全神貫注,為了進內門而努力答題。

  現在卻有些漫不經心,甚至抽空回頭看了眼熱鬧。

  她的位置在內殿最後一排,三十二扇殿門折疊,一眼望去,殿外長階下整整齊齊的桌案排放著。

  場中巡邏的內門弟子身著白衣金帶,無論布料還是花紋符咒都比外門弟子要精致漂亮。

  “專注。”

  一支玉笛輕敲她的桌案,走到她身旁的內門弟子輕聲提醒著。

  鈴蘿聽見這聲音微愣。

  她回首看向桌案,眼角餘光打量著身邊這位白衣金帶的青年。

  玉冠束發,一手負背,另一手把握著翠綠玉笛轉了一圈,橫在腰腹。那玉笛有流螢光點墜落,是少見的上品武器。

  青年姿態從容,麵白細眉,漂亮的丹鳳眼卻不顯疏冷,而是謙謙溫和。

  三掌門的愛徒之一。

  於休。

  她曾敬愛的二師兄。

  再逢故人,重生的真實感又增強了幾分。

  鈴蘿學著於休,把握著手中毛筆轉了一圈,然後墨滴灑在了紙麵上。

  於休:“……”

  鈴蘿壓著唇邊笑意,裝著端正姿態繼續答題。

  於休不由低眉瞥了她一眼,這位外門師妹的字跡工整,已達題目全對,就是剛才看熱鬧的心態和戲耍之姿顯得有些頑皮。

  上一世的鈴蘿筆試滿分,這一世卻對著幾道題陷入了沉思。

  當初她是非常努力上進,作為外門弟子的時間裏都在學習練功,畢竟她是躲避追殺才來到東島天極,在入內門之前,不與旁人接觸,話少,存在感很低。

  直到一年一度的外門入考,她筆試武試得雙甲,入內門,被三掌門收為親傳徒弟,這才引人注意。

  太久遠的記憶,鈴蘿花時間想了會才記起。

  從正午至日暮時,木香燃盡。

  範堂主道:“停筆,今日三考結束,回吧。”

  鈴蘿起身,隨著隊伍離去。

  到殿外,離開範堂主的視線範圍,眾人才放鬆談論起來。

  “我好恨我最後一卷半個字都沒寫就結束了!”

  “太難了,太難了,阿娘,今年的題太難了嗚嗚嗚——”

  “之前是誰被帶走了?這麽大的膽子敢在範堂主眼皮子底下作弊?”

  “師兄!師兄你第三十六卷 最後一題選的什麽啊師兄!”

  “我選尼瑪的選!沒做!”

  “……”

  “鈴蘿——”後邊追上來的少女耳邊搖晃著碧綠的淚墜,在暮光下顯得耀眼,琴鳶來到鈴蘿身邊,笑著邀請,“一起去晚齋堂用膳嗎?”

  鈴蘿獨來獨往,不與人接觸,存在感極低的情況下,隻有跟她一同入門的琴鳶會跟她說話。

  這樣的邀請有過數十次,都被鈴蘿拒絕了。

  她連吃飯都是回小院自己做。

  因為被追殺,外門對她來說也有一定風險,也不願去人多的地方。

  想想一個月後逍遙宗的人就會找到東島天極來要她這個“殺人凶手”。她趕在這之前拚死拚活地進了內門才逃過一劫。

  “鈴蘿?”琴鳶見眼前的少女低頭沉思著,似乎沒聽見自己的話,不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又不去嗎?”

  鈴蘿這才回過神來,歪頭朝琴鳶看去,笑得明媚:“去。”

  琴鳶被這笑容怔住。

  她一直覺得鈴蘿很安靜乖巧,但偶爾看去卻有幾分陰鬱,讓她忍不住好奇想要探究為何。

  這還是第一次見鈴蘿笑。

  笑起來也太好看了吧。

  怎麽不多笑一笑呢。

  “走。”琴鳶牽著她的手,高興道,“你就沒去過幾次,怕是連路都找不到吧?”

  “唔,的確不記得了。”鈴蘿抬眼朝前方看去,“我從未好好看過外門的風景,都快忘記哪是哪了。”

  琴鳶噗嗤笑著,另一手朝四周比劃道:“你整日就關在屋裏看書看書,別說外門了,你連同門弟子怕是都不認得幾個,要不是我天天找你玩,你是不是連我叫什麽都不記得?”

  鈴蘿笑得嬌憨。

  重生後的心態跟當年完全不一樣。

  以前隻顧著練功,進步,做人上人。

  從除魔衛道的仙們宗師到大開殺戒的二十六魔之一,再與天道為敵,同歸於盡。

  “過三芳殿,往戒律齋的方向走,能看見內門的雲上苑,再過西水湖,就到晚齋堂。”琴鳶邊走邊跟她指路。

  鈴蘿神色認真地聽著。

  心裏卻在輕蔑地笑。

  眼前雲霧繚繞,建築靜美,就連一片石子路都是花簇相擁,點綴成通往仙境的道路。

  再過十年,這人間仙境,都被她夷為平地。

  當時在東島天極的一戰,她勢不可擋,掌門也是在這一戰死在她手裏,還有幾位堂主——那會她是想把整個天極都毀掉的,可惜毀到一半時,來了個不識趣的劍修。

  當世第一劍修。

  論劍道也在她之上。

  想起這人,鈴蘿不由挑了下眉,朝西水湖麵看去。

  湖水澄澈,碧綠蓮葉與小巧蓮花相映,紅色的鯉魚在水裏悠閑暢遊。

  那會他就在這湖上,迎著狂暴的劍風,半步未退攔下了自己的一劍。

  長得人模人樣,卻是塊木頭。

  少時搶她劍道第一的名號就算了,成了二十六魔後這人更是跟她不對付,要殺的人總是被他攔在身後,可若要跟他拚劍法,自己又屬實差了那麽一點。

  到她死都差那一點點。

  不過——這木頭劍修後期自己送上門來,落在她手裏可沒好過幾天。

  鈴蘿這麽一想又舒心了,連帶著眼角眉梢都染上三分笑意。

  晚齋堂人不少,還有些內門弟子,他們多是負責外門事務的,所以幹脆也在外門的齋堂用膳。

  距離鈴蘿不遠處的一桌內門弟子的身邊還坐著一名外門弟子,幾人看起來關係親近。

  琴鳶幽幽說道:“秀滿師兄有內門師兄們照拂提點,今年一定能進內門。”

  鈴蘿正挑剔著碗裏的蘿卜絲,聞言隻嗯了聲。

  琴鳶咬著筷子又道:“秀滿師兄練功不勤,銀子卻不少,跟內門的師兄們合起夥來欺負其他人,許多人心裏有怨卻又沒法。”

  “鈴蘿,你要是進了內門,可千萬別跟這幾位師兄接觸。”琴鳶皺巴著臉說,“他們稟性不佳。”

  鈴蘿:“好。”

  今日怎麽這麽聽話?

  琴鳶好奇看去,卻見鈴蘿認真地挑剔著碗裏的胡蘿卜,一絲都容不下。

  莫名覺得這姑娘有些執著的可愛。

  琴鳶心中感歎著,去給她重新打了一份飯菜來。

  “喏,吃吧,這份沒有胡蘿卜。”

  鈴蘿有些驚訝地抬首。

  琴鳶拿過她手邊有胡蘿卜的這碗,“我替你吃這個。”

  鈴蘿拿著筷子在碗裏戳了戳。

  她跟琴鳶的交集並不多。

  在外門時就是對方單方麵主動,自己不理睬,入內門後,各自去了不同的宗門,更是少有再見。

  鈴蘿漫不經心地想,不知道當年在天極那一戰,是否有把這善良的姑娘給誤殺了。

  東島天極內分三宗:

  天雲宗,天晝宗,三極宗。

  鈴蘿入的是天雲宗外門,每年一次進行內門入考,為期十日。

  外門弟子住在山腳舍堂,分多人居住和單人居住的小院。

  因為東島天極實在是太大了,哪怕外門內門弟子加起來好幾千,也不缺住所。

  鈴蘿回到自己的舍堂小院,她站立門口,打量著屋內熟悉又陌生的擺設靜了靜。片刻後,她進屋關門,躺床上閉眼休息。

  也許一睜眼又回去了。

  可事與願違。

  翌日她被琴鳶的聲音叫醒:“鈴蘿!鈴蘿!快醒醒,該去上早課了!”

  啊。

  我堂堂二十六魔,竟然還要去上什麽早課。

  鈴蘿打著哈欠,神色懨懨地起來。

  她拿過放在一旁的墨綠色門服穿上,隨手將散下的長發束起,開了門,耀眼的日光讓她不自覺地眯著眼。

  今日入考在下午,上午有兩個時辰的早課教習。

  這早課是分了宗門的,三宗弟子各回各家的習堂。在外門負責傳授教學的被稱作尊主,有時會是內門的優秀弟子,有時也是某堂主或者掌門。

  後者的情況是極少的。

  堂上的尊主侃侃而談,堂下的鈴蘿昏昏欲睡。

  晨間的風偏涼,從窗外吹來拂過麵,讓她稍稍清醒。

  鈴蘿抬眼時,見到窗外池湖邊有一行人從粉白棠花下走過。

  走在最末的少年身著墨綠門服,卻將手腳的闊袍緊束,少了幾分逸雅,顯得幹練。

  他懷抱三個酒壇,低頭走著。

  忽然走在前邊的內門弟子回頭踹了他一腳,少年彎腰身子矮了一瞬,又直起背。

  看來這一腳力道不小。

  鈴蘿眨了眨眼,一行人很快隱入棠花下,消失在她眼中。

  隻是這人怎麽感覺有點眼熟?

  她努力回想著。

  踹人的是琴鳶昨日說過秉性不佳的內門弟子,被踹的這位她應該是沒見過,可卻覺得那身影和輪廓很是熟悉。

  又是哪位被她忘記的故人不成?

  鈴蘿仔細想著,一直到早課結束也沒能記起是誰。

  下午再次到三考殿進行筆試。

  因為睡了個回籠覺,她來得有些晚。

  去往正殿時路過台階下的桌案,幾乎已經坐滿了。

  內殿門口的琴鳶正朝她招手,示意她快點上去。

  鈴蘿不慌不忙地走著,快到台階時,見一顆板栗從某人桌邊滾落到路道上來,板栗的主人立馬彎腰撿起。

  她不由瞥了眼,瞧見桌案上的木名牌寫著三個字:越良澤。

  鈴蘿微微睜大了眼,下意識地停住,腦子懵了一瞬。

  她垂眸朝坐在桌案邊的青年看去,晨間在習堂窗外棠花下的驚鴻一瞥讓她思緒良久,此時再見到他的正臉時,終於想起來了。

  哪怕還是少年,略顯清秀的眉眼卻足夠她認出來。

  越良澤。

  那個從她手中救下半個東島天極的仙門第一劍修。

  總是與她作對的木頭人。

  “鈴蘿,鈴蘿!”殿門前的琴鳶焦急喊道。

  鈴蘿卻死死地盯著眼前人,動也不動。

  許是察覺身旁人的異樣,少年緩緩抬首,朝桌案邊駐足的少女看去。

  黑長的眼睫輕顫,眼眸中倒映出少女的模樣,明亮沉靜。

  “靜坐。”後方傳來範堂主清朗的嗓音,“今日三考即將開始,分卷。”

  “快走!”琴鳶下來拉過鈴蘿的手,帶著她朝正殿跑去。

  鈴蘿回頭看去,隻見內門弟子們從後往前開始分卷,那身著墨綠門服的少年已垂首看回身前桌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