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秋,日出 (5)
作者:鹽良吉      更新:2020-08-11 06:43      字數:8423
  久違了。

  徐裕雲對著他是永遠都要端著家長的架子,非訓即誡。而他在徐裕雲麵前是慣性作鵪鶉狀,常常幾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

  他們聊了挺久。雖然整個過程像極了嚴肅的會議——下屬向上級匯報近期工作進展和心路曆程。

  會議結束後,徐裕雲理所當然的要送他回去,他卻稀裏糊塗的拒絕了。也難得徐裕雲沒多說什麽,幹脆利落的轉身離開。

  蔣添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見那遠去的車屁股了,才魂不守舍的拿出手機,告知胡伽自己即將大駕光臨。他那會心裏亂亂的,不想坐徐裕雲的車,不想回家,隻想找個舒適的地方好好整理整理思緒。

  於是這會兒就站在胡伽的浴室裏了。也沒有問熱水怎麽弄,心不在焉的直接抬起水龍頭,冷水兜頭蓋臉的衝下來,即使在夏季也沒忍住一個激靈。

  腦子裏頭的毛線團一點兒都沒理清楚,他不曉得自個心裏頭在亂些什麽。但隱隱好像有點感覺,這個晚上的很多東西,或者說一切的一切,都似是在劃下一個句號。

  能聽到沙發上坐著的胡伽正在看鳳凰衛視,蔣添猶豫了幾瞬,打開浴室門走了出去——穿著胡伽給拿過來的T恤。也就是這個時候,他才後知後覺的感到些許不好意思。

  胡伽沒有回頭看過來。

  可還是覺著臉紅,蔣添快步走過去,別別扭扭的擠在胡伽旁邊坐下

  “你平時還真看鳳凰衛視啊”蔣添驚訝。

  “沒呢。你爸給留的家庭作業,明天還得談談觀後感呢。“

  蔣添縮在胡伽背後樂了半天——這人坐在軟的一塌糊塗的沙發裏還挺直著背,支著腦袋,認真的樣子還挺像那麽回事。

  傻笑的聲音止住後兩人都沒再說話。屋子裏隻剩下鳳凰衛視那嘰裏呱啦的主持人的聲音,哦不,細聽還有那熟悉的老空調,嗡嗡嗡。

  手指頭習慣性的撚住衣角,輕輕摩挲。舊衣服已被穿得柔柔軟軟的,沙發也軟乎乎的,愜意極了,憊懶之意頓生。聳聳鼻,好像還能嗅得胡伽的味道,陣有陣無。那是種什麽味道呢,蔣添半眯著眼思索。不好形容,大概像陽光直射海麵,蒸騰出的淋漓元氣。那樣的味道。

  電視台開始播廣告,胡伽塌下肩,也跟著陷進軟軟世界。蔣添還半眯著眼養神,胳膊突然被壓了個結實,嚇了一跳。壓著他的人隻穿著個鬆鬆垮垮的背心,不久前才衝了澡,整個人像根雨後竹子一樣清新,散發出香甜可口的氣息。偏還與他緊緊靠在一起。剛剛還似有若無的味道一下就要命的裹住了他,無法抵抗的鑽進鼻間。

  忽的生出一種或許不該有的貪婪,便小心翼翼的想扯出胳膊稍稍拉開點距離。

  自然是沒扯出來,胡伽斜睨他一眼。

  好吧,那就從心唄。蔣添勾下頭沒敢對視,微微調整姿勢,側過身牢牢抱住胡伽整條胳膊,腦袋也湊了過去,拿額頭有一下沒一下的撞撞那硬實的肩膀。

  那力道,說是蹭,或許更為貼切。

  老空調還在嗡嗡嗡,電視放著的廣告也還在哇啦哇啦,像道溫柔的屏障。蔣添來之前感覺外頭悶極了,誰又能知曉此刻是否又下起了暴雨,或者也沒有,可能僅僅隻那聒噪的蟬鳴不舍晝夜。

  胡伽合上眼,舒適跟愜意也伸出胳膊,跟蔣添一塊,牢牢纏住他,直把他拽進了某個溫柔鄉。現在幾點了半夜了嗎?他迷迷糊糊的想道。嘻,不清楚不曉得,也許下一秒就要日出東方了也不一定呢。

  唯一清晰的,倒好像隻剩下那緊緊圈住自己的力量,以及身旁緊緊靠著的那軟軟熱熱的一團。

  蔣添老半天了也沒想撒手,像是要就著這個姿勢睡過去。臉死死埋在身旁那人的臂彎裏,好一會了才給自己鬆口氣,悶悶的低喚道,“胡伽。”

  “嗯?“

  “你談過戀愛嗎”

  “在小瞧我嗎,啊?小孩,我可比你大了4歲,多活了整整四年。“ 胡伽懶懶的轉了轉脖子,輕蹭過蔣添那還帶有濕意的發,一陣癢意,“當然了。不過也是挺久以前了。”

  蔣添倒像是突然對那觸碰著了魔,小狗一般不住拿發頂蹭胡伽。但依舊沒撒手,也沒搭腔,好一會了才喃喃道,“我也是。可那不叫戀愛。“

  這回換胡伽不吭聲了。也不知怎麽的,他好像總能從蔣添一些微弱近似自語的話裏聽出些難以言說的隱秘情緒來,下意識的就一把圈住蔣添的手腕,身體又向那邊斜了斜,側過腦袋,微涼的耳朵正好抵在他的額上。

  就像是寒冬裏緊靠著取暖的一對乞兒,他們手足相纏,且越纏越緊。

  可現在不是冬天呀。蔣添在那各種紛亂思緒已然燉糊成一鍋粥的腦袋裏,恍然抓住一絲清明——我們這樣是不是太親密了呀。隨即又不甚在意的鬆手任其離去。管它呢?

  現在確是炎炎夏日沒錯。老空調還在悠悠運作,涼涼的風打在胳臂上,偶爾還會引起一陣疙瘩。要能再懷抱一冰鎮西瓜,水份糖份十足,此情此景大概會更為令人心滿意足。

  但,蔣添又緊了緊手上的力量,額頭向前抵了抵,壓住亂蹭的某隻的耳朵——細微冰涼的觸感讓他有些心癢。

  抱西瓜不如抱胡伽呢,他想。

  他知道胡伽在等他的下文。一開始確實是有傾訴的欲`望。現下又覺得糊粥也沒了,因為胡伽下意識的某個動作,腦子裏頭瞬間空空如也,什麽也無。

  兩人的親昵,那些個摟那些個蹭,像根根羽毛,一點一點的撓著心房,把他給撓得舒服極了。巨大的滿足籠罩著他,他倦倦的懶得開口,也突然覺得沒必要再開口去說些什麽了。

  “也沒什麽。就是這樣。我以前喜歡一個人。他很好,我現在也很喜歡他。但不是那種喜歡了,很久以前就已經不是了。”

  後來他們膩在一起到很晚。間或聊幾句,大多時間同往常的相處模式一樣,不言不語,享受共有的靜謐。

  胡伽扯著蔣添站起來時,發現這人已經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他甩甩有些酸脹的胳膊,改用另一隻手拉著那嗬欠連天的人去臥室躺下。

  一張床堪堪夠擠下兩人。或許還有綽餘,胡伽也不太清楚。他盡量少占空間,貼著床邊縮著手腳。

  時間大概很晚了。明早還要上班。他睜眼閉眼,努力讓自己適應,努力讓自己進入夢境。但深深淺淺的呼吸聲,翻身帶來的床墊的細微晃動,以及縮至床角也能感受到的少年人的體熱,都在昭示著身旁那填補了往日空蕩寂靜的存在。

  有些不習慣,但好像並不很排斥。胡伽攥著蓋在肚皮的空調被,模模糊糊地想,自己有給蔣添拿條毯子嗎,開著冷氣呢,不蓋著會著涼啊。他想轉個身看看,遲來的睡意卻已開始侵襲大腦,迷蒙間掙紮著向後摸了一把——大概是蓋上了。

  才鬆口氣,就被迅速拖拽進了夢鄉。

  像躺在了一片混沌中,無知無覺。

  該是睡著了的。但好像哪裏有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大概是在夢裏。

  然後有什麽東西拽住了自己的衣角,有什麽人在輕聲嘟囔,好似夢囈。

  “胡伽......”

  11 秋,開學

  轉眼又要開學了。

  看著日曆,戳了戳老爸圈出來的開學日期,蔣添沒忍住用了“轉眼”這個詞。

  按理說,跟以往嘻嘻哈哈純玩樂時間飛逝的假期不同,這個暑假蔣添明明是費了老大精力在做著正事——備考,即便中間確有過一段時日在臨陣脫逃的鬆懈。這樣全情投入的日子裏,時間本該是像凝固了一樣,可為何還是像撒開了腿似的歡快往前跑著,拽都拽不住啊。

  “你一周起碼來店裏一次吧,你要是因為我開學了就不來了,蔣老板也會不開心的。而且我周末也會回家的。”蔣添對著低頭猛吸溜麵條的胡伽要求道。

  明天就要去學校了。其實也就是換個地兒苦戰,他卻還是像極了要結束假期離家的小孩,提前一個禮拜就開始焦躁,整日情緒懨懨不得勁。心裏頭的不情願甚至超過了以往每一個返校日。

  而眼前津津有味的捧著碗的胡伽——這麵他吃了快整整倆月了,上火好幾次也完全不在意,看起來還會繼續寵愛下去——囫圇一碗麵就沒了,依舊是湯也沒放過,嘖嘖咂著嘴,發出一聲滿足的喟歎,看起來沒心沒肺極了。

  蔣添覺得更沮喪了,也說不上來為什麽。想了想,小聲的說, “其實,我們大四也隻有八周的課了。我看了看課表,空得很。在家複習,也不是不可以。誰還管大四學生的出勤率呢。”

  “別,可別。“胡伽擦擦嘴,像是終於從摯愛的麵條世界裏拔出神來,“在家的學習效率能跟在學校比麽。”

  “我這一暑假不都學過來了嗎。你可真小瞧我了,我這人還真是在哪都可以學進去。當代鬧市口的毛主席呢。“

  胡伽見他那臭屁的樣子,樂得不行,非常自然的上手拍了拍那顆自得不已高高揚著的腦袋,“好啦,周末會來找你的,胡叔叔得來檢查檢查小朋友的學習情況啊。每天晚上也要記著來給叔叔問安啊,乖。“

  然後毫不意外的,手被狠狠拍下,並收獲蔣小朋友的白眼一枚,“肉麻不?惡心不?“

  胡伽笑彎了眼,小辮兒旋即感受到了熟悉的力道——不,該說是更為狠勁地力道,有些吃痛,整個人都被帶得連連後仰。他有些錯愕,隻瞥見了蔣添低垂的眉眼。

  可依舊嘻嘻哈哈的,嘴上還在不依不撓的說些不著調的話,直到最後,心裏頭的想法也不願暴露出一點——沒辦法頻繁見麵所帶來的落差感,誰都得學著克服。

  開學的日子絕不像蔣添口中說得那麽輕鬆。大四學生占領自習室的那架勢就讓人不得不提起勁來,每個人書桌上都堆著厚厚的一遝書,大夥都自嘲回到了高三。其實心裏也都清楚,這大環境下的畢業生,苦澀可遠勝過了當年。

  不過重壓之下的籲籲喘氣,在蔣添看來也是好過漫無目的的猶豫徘徊。至少還能看得見方向。

  稍有遺憾的是沒能抽出更多時間纏著胡伽,如果可以,他是願意天天都能瞅見胡伽的。所幸胡伽總是不會叫他失望的。他果真像說好的那樣,每天都像模像樣且又恰到好處的關心他的學習情況——這人的嘴總跟抹了蜜似的,永遠有能讓人輕鬆愉悅的本事。

  苦哈哈的日子也悠悠的過著。被胡伽以討人厭的大人姿態告誡著要好好珍惜的所剩不多的校園生活,大四上學期,也就這麽在睜眼閉眼間迅速溜過。

  研究生考試現場確認報名時間共有五天。胡伽之前表示過想陪著蔣添一塊去,後來又一改其態催促蔣添早些去確認了,不必非得等到他有空閑的周末,這種事情永遠都是趕早不趕晚的。

  蔣添拗不過他,折中選在了周五這天去。

  他報考的學校並不是本校,但兩所學校相隔並不遠。他難得好興致的尋了條小路過去。

  其實知道這條路的多是蔣添那所大學的學生。原是隔壁的百年老校裏頭有個相當著名的仿書院古建築群,前幾年開始不對遊人免費開放。蔣添他們學校的學生莫名有股倔勁,就是寧願花錢也不願低頭找互為鄰裏的名校學生借學生證。

  後來也不知被哪個閑得慌從地圖上發現,兩校可通過一個不算大的社區相連,且那社區的側方恰好是那建築群的一個隱秘後門。此路非常偏,甚至需要爬幾次牆翻幾次門,還好巧不巧都的經過兩所學校人跡罕至之地,林木茂盛,交相掩映,幽幽靜靜,一度成為蔣添他們學校那些滿腔熱血燒過頭,滿身精力無處泄的青春少男少女們喜愛的探險之途。

  蔣添跟著學長學姐們來過,也帶著學弟學妹們來過。那些個夜晚他們忐忑又激動的翻過最後一重低矮的牆,囂張又畏縮的衝著保安室豎中指,別扭又幼稚的表達對鄰校學生的不服氣和心底裏那點欽羨。

  倒是第一次,獨自一人,傻兮兮的遊蕩在這條還算熟悉的小路上。

  這個季節的S城,少雨多晴,帶著些涼涼秋意的海風送爽,好不舒適。且因氣候使然,樹木一年到頭都是鬱鬱蔥蔥,不見凋零之色。而綠意總是能讓人輕鬆愉快的,此時又沒了夏季灼眼直射葉麵的煞白日光,大片大片濃鬱又柔雅的綠,美得讓人不禁沉溺其間——這座城的十一月實在是過分的溫和可愛。

  時間尚算早,智障青年們的冒險時間也還沒到。所以並不會突有人來打擾蔣添興致勃勃的犯二。他時不時跑上幾步,間或蹦跳著向前。遠遠傳來下課鈴聲時,他正騎在牆頭,遙望著本校的鍾樓和鄰校高聳的圖書館,一時樂嗬不已,又覺感慨不已。

  他有些慶幸自己今日偶發的靈光,像不知從何處為自己偷來了一段短暫美好的假期。這興奮一直持續到與胡伽在校南二門碰麵——這自然也讓他更興奮了。

  “怎麽給你準確找到這兒的!”蔣添接到電話時還有些不相信,直到遠遠的真看見這人了。一時興奮和驚喜乘了數倍,趕忙跑了過去。

  “那是,畢竟是要攻略S城的男人嘛。“胡伽貧了一句,正待再說些什麽的,就看著蔣添衝他招招手,扭頭朝校門裏頭走去。有些詫異,但還是邁開步子,跟了上去。

  ——其實蔣添以前從沒有過這方麵的想法,胡伽問他哪所大學值得去轉悠一趟時,他也沒有要推薦自己那平平無奇的母校的意思。但當瞅見胡伽站在側門那,以那種帥氣又熟悉的,獨具胡伽特色的瀟灑姿勢倚著牆,等著自己時,想帶這人去學校裏逛逛走走,一塊在自己走過無數遍的路上晃悠晃悠,這樣的想法便突突突的像雨後春筍一般,在心底迅速生長,壓都壓不住。

  ”今天很開心啊?“胡伽默默跟在後頭,不一會兒就品出了這番反常動作裏頭的意味。

  蔣添這人其實挺好懂的,情緒全寫在了臉上。初初認識的時候,老是沒精打采心不在焉的樣子,人是杵在眼前,神思卻飛出了八萬裏外。動輒就一副苦大仇深思考人生狀,迷迷茫茫如一頭被困已久的小獸。

  雖說不久前這小獸可算是咬斷了自己給自己套上的鎖鏈,有勁的衝著前方跑了起來。但像眼下這樣歡快雀躍,腳步輕快,走兩步就沒忍住再蹦一步,似乎在為下一秒的起飛助跑的模樣實所罕見。

  “嗯,挺開心的。“ 蔣添在前方點點頭,又回頭衝胡伽抿抿嘴,是個有些羞赧的樣子,“我剛確認簽名的時候,手都有些抖。人不知道的都以為我在緊張。其實我那是興奮的。”

  他停下腳步,又往後退了幾步,與胡伽並肩,小聲的說,“胡伽啊,這話說出來跟電影台詞似的,你別又笑我。但我真就是這麽感覺的。”頓了頓,抬頭瞅瞅胡伽的表情,才繼續道,”我覺得吧,直到今天,我這悠長悠長的假期才是結束了。”

  “啊,有些晚了,不怕嗎”

  “怕。但也不怕吧。我也不知道。但那些不重要了吧。”

  “那挺好的。想好接下來打算要幹什麽了嗎”

  “接下來?接下來,我就要開始跑了唄。“

  話音剛落,笑得傻兮兮的小孩就撒開腳丫,往前跑去。蔣添曾對胡伽說過,喜歡看他在摩托車上疾馳的樣子,肆意昂揚充滿了力量。胡伽此刻看著他的背影,隻覺得,這樣詩意的讚揚該送給他自己才對。

  他本想叫住那個背影,開口又覺不舍,想了想也跟著跑了起來。不遠處傳來整點的鍾聲,日落西頭,將將要跌入海灣,耳邊是籃球場上永不停歇的呐喊聲,和一個人徐徐又急急的呼吸聲。

  胡伽這一時的心裏頭,突地塞滿了一些歡騰著的迫切期待,似是跟不久前那個猛地轉頭就走的蔣添心意相通了。

  那便也沒啥好掩飾的,他側過頭對身旁那人說。

  “蔣添。“

  很久以前,我就有著一個特矯情但其實也挺美好的願望。

  “我們去看日出吧。“

  12 秋,日出

  胡伽是個實實在在的行動派。傍晚才邀請了人家,午夜就來上門找人赴約。

  蔣添接到電話的時候還迷迷糊糊,以為已經早晨七八點了,“喂?”

  胡伽倒是興奮得很,就差沒拿石子扔他家窗了,“出來,去看日出。”

  “今天現在?“他費力睜眼看向窗外。

  “不然呢?等你睡到中午晚上咱再去?快出來,一會沙灘上該全是人了。“

  蔣添完全是懵的,也沒掛電話,就著胡伽的催促著急忙慌的洗漱收拾。臨出門前突聞主臥裏頭老爸雄渾的一聲咳嗽,嚇得一激靈。稀裏糊塗間還沒忘記拿上兩件厚外套,輕手輕腳掩門而去。

  出來就見胡伽在路燈下候著,一隻手拎著個塑料袋,另一隻手握拳抵在唇邊哈氣,整個人都哆哆嗦嗦的。蔣添沒好氣的把外套往那方向一扔,壓著嗓子吼道,“有病嗎?大冬天的去海邊看日出。”

  “你不答應我了嗎?“胡伽嘿嘿笑道。

  “我有答應這個時候來看嗎?!”

  說再多也沒用,人都已經出來了,何況胡伽還一直在旁邊笑嘻嘻的哄著自己,蔣添一會兒就沒氣了。

  這個點的街道安靜得很,好半天都不見得駛來一輛車。可當胡伽頂著紅燈,突地在十字路口蹦躂起來時,蔣添還是嚇了個半死。他悠悠走到十字中心,一動也不動,衝攝像頭揮了揮手,直到看見遠處閃過一點車燈了,才倏的跑到街對麵。回頭瞧見還目瞪口呆著的蔣添,笑得直不起腰,柔柔垂在肩上的頭發隨著動作四處亂舞——說是為了保暖,已許久不紮小辮兒了——那模樣在蔣添眼裏,活像個在逃的精神病人。

  他也罵出來了,大聲地,“不要命了瘋子啊!”

  一瞬間整條街都在回蕩自己的聲音,瘋子,瘋子,瘋子,瘋子……

  這下再忍不住,同那街對麵的真瘋子,一塊笑了起來——空蕩的十字路口這會兒是吵鬧極了。不過沒關係,反正也隻有月亮和倒數著321的紅燈看著他們,飛快駛過的貨車可毫不在意。

  等日出的過程挺煎熬的。

  胡伽以前跟朋友賞過一次。那回是在山頂紮帳篷,一群人窩在裏頭鬥地主。等觀日台都已人擠人了才懶懶散散的從帳篷裏出來。天已蒙蒙亮,他們站在人群後頭嘻嘻哈哈打打鬧鬧。觀日出倒像是個借口了,誰還能記得從人山人海裏頭緩緩升起來的太陽呢,反倒是鬥地主輸得太慘痛和亂七八糟擠作一團但每個人都笑得特別好看的合照更為深刻。

  那這次又是借那將起床的太陽老爺爺為自己打什麽掩護呢

  胡伽扒拉著手邊的塑料袋,眼珠轉啊轉,很自然就飄到蔣添那兒去了。意外又不意外,也捕捉到了蔣添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不知道蔣添自己有沒有發現。隻要胡伽一出現,那眼珠子準保是死死黏在人身上的。初時若被抓個正著,還會有些羞惱。如今可長進了,大大方方的看,越看越起勁。

  胡伽喜歡打趣,但總歸是縱容的——那樣熱忱真摯的注視,就像夏季傍晚走在路上那老追著你跑的海風,喜歡吹起你的發,愛悄悄輕撫你的臉,纏著你繞著你,弄得人心頭軟軟的,癢癢的,又莫可奈何。

  沙灘上不止他們兩個人,看不太真切,但隱隱可聽到周圍的笑鬧。

  怕也隻有他倆,啥也不說啥也不幹,就這麽坐著,目光交纏,靜默無言。

  蔣添在想,要說些什麽嗎。其實不太想說話。有時候他想陪著他鬧,用他們的聲音填滿所有空蕩。

  但有些時候,比如現在,周邊開始熱鬧了,他又想拉著他縮回來,隻這麽緊緊挨著,不說一句話也行。

  這很自私,不能永遠隻他們兩個人。

  而胡伽在想,他可真可愛,真好看。

  他把外套拉鏈拉至下巴,圓圓的臉像是嵌在帽子那一圈絨毛裏頭,白`皙的皮膚在黑暗中好似發著光。胡伽覺得,他可能是個迷迷糊糊跌落在海邊的小天使,一不小心被自己給撿著了。

  他們靠得很近,又好像離得很遠。遠到胡伽沒辦法僅憑朦朧月光就瞧清楚那張可愛的臉上所有細節,唇邊的小絨毛也是不願錯過的。近到又沒法辨清,流連於鼻尖、唇角的是互相溫熱的呼吸,還是幹澀清冷的海風。

  還是蔣添先轉開了眼。他不覺得冷了,隻覺得臉都要燒著。

  翻了翻胡伽一直拎著的塑料袋,有幾瓶飲料,是以前從沒見過的。

  “這是什麽?”

  “奶啤。”

  “為啥不帶真啤酒過來?”

  “今天不大想喝啤酒。啤酒嗝,味兒不大好聞。而且我總覺得,還會口臭。”

  這都什麽奇怪的想法,蔣添忍不住笑,“啤酒就烤肉,打得嗝才臭呢。哈哈哈哈哈。”

  再坐了也不知多久,天空終於泛起魚肚白。沙灘也開始騷動,有不少人光腳踏浪,逐日一般,要離那不可能摸得到的海平線近一些,再近一些。

  天全亮了,那是太陽給得信號。人群更加興奮,海平線上竄出一點紅時,不少人發出陣陣驚呼。

  蔣添也跟著有些激動。雖然兩人坐得遠遠的,同熱熱鬧鬧的觀日大隊形成鮮明對比。但並不妨礙他想要對著浪,海,天,日,雲,大喊大叫一通的淋漓暢快之心。

  蔣添兩手攏在嘴邊做喇叭狀,朝著一望無際的遠方大喊,“長假結束了!請一定來看我的比賽!”

  胡伽在他旁邊笑逐顏開——那是《悠長假期》裏瀨名的台詞。

  蔣添喊了三遍,每一遍都用盡全力。都有人轉頭打量他了,胡伽樂得不行。

  他渾不在意,喊完之後隻覺痛快極了。

  “這是我第二喜歡的台詞。”他偏過頭,做作的對胡伽挑挑眉,像是不懷好意,“你知道我最喜歡的台詞是哪句嗎?”

  這其實是蔣添自己精心設計過的對話,可問出來的瞬間,又實打實的緊張起來。下意識的攥緊手裏頭的易拉罐,另一隻手悄悄的抓住胡伽埋在沙子裏頭的小拇指。眼睛一眨也不眨,盯著那張無論看了多少遍也不會厭倦的側臉。

  啊,胡伽也偏頭看過來了。他又覺一陣緊張。

  他想,隻要是他說了那句話,他就....他就.....

  “我是來和瀨名接吻的。”

  胡伽望著他,一字一句的說,偏偏又故意把瀨名兩字吃掉了似的,含含糊糊。話音大概還未落,少年的氣息就撲麵而來,遮天蔽日。

  劇裏,南鼓足勇氣跑上天台,對那個早已喜歡上的瀨名大聲說出自己最為真切的心願。很多個夜晚,蔣添抱著手機,懷春一般,反反複複的看著這段。這可真令人心動,誰又能拒絕,

  他當然也不能。尤其那人還是胡伽。

  柔軟的唇瓣相觸,又微微離開,下一秒就全然如兩塊磁石,緊緊相貼,再無一絲縫隙。熟悉又陌生的氣息,流連翩躚於額間,卷翹的睫毛尖,還有鼻尖,齒間,纏綿至極。

  蔣添已失了所有反應,隻迷迷糊糊的想著,那人也一樣狡猾,難怪要喝奶啤。

  口腔的溫熱氤氳繚繞,那人食髓知味的咬住他的下唇不願放開,作惡般一舔,用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語氣,撒嬌撒癡,理直氣壯,真真是一如初見。

  “嘻嘻,我們添兒是奶味兒的。啊,還有還有,麥芽味兒的!”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