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秋,日出 (2)
作者:鹽良吉      更新:2020-08-11 06:39      字數:10406
  聲。這樣的人一定活得很恣意昂揚吧。

  然,恣意昂揚的胡伽正在總監辦公室就近日工作做總結,順便接受批鬥。

  時間一長,他就開始有些不耐,垂著頭,視線胡亂晃,瞅見總監辦公桌上有一道道挺明顯的劃痕。

  可能是手工刀留下的。看起來嚴肅古板的總監其實沉迷挺多有趣的小玩意,比如說紙膜。

  等終於從辦公室裏頭解放出來,胡伽已經又餓又累,心情也非常不美麗,直想逃班。

  但凡做領導的,話癆技能是必須點亮的。不長篇大論的荼毒下屬,似乎就失去領導的風範。

  而能做領導的,大多肚子裏也是有實材的。起碼胡伽的總監就是這麽一個人。大部分時候,胡伽都是很尊重很服氣甚至有些敬佩他的。

  所以即便再怎麽走神,那些廢話中的關鍵部分還是被他撿到了。且還都是沒毛病的大實話。

  字字戳心。

  直到端坐在自己電腦前了,那些個話還在張牙舞爪的輪流上前戳著心窩子。

  “你也別著急設計這個設計那個了,你先給我多讀讀書吧。肚子裏頭沒有貨,全是草,你拿什麽設計?我都替你心虛。”

  說得真好。胡伽對著電腦點點頭,拿起鼠標繼續之前的工作。下班點一到,就果斷關機,經過一片仍在埋頭苦幹的同事,拎著包揚長而去。

  說得是挺對的。但,這種時候還是該吃吃喝喝恢複心情。

  蔣添在書桌前紮紮實實坐了一下午,腰都開始泛酸。晃悠到外頭舒展舒展筋骨,店裏麵人不少,但還是一眼就瞧見了坐在角落滿頭大汗吸溜麵條的胡伽。

  也沒多猶豫,就走到他麵前坐下。胡伽抬頭見是他,也不驚訝。點點頭,灌了一大口冰水,繼續吸溜。

  “剛下班啊?”蔣添也無聊,開始沒話找話,“我記得你們公司離這有點遠吧。跨了有半個城區了都。”

  胡伽眯眼笑了笑,是個饜足的模樣,指了指碗,衝他豎了個大拇指,“好吃呀!真的!你們別謙虛啊,就這味道,跨一個城區我都願意!”

  胡伽的笑容有種感染力,蔣添自覺是個冷臉,可對上他總會不自覺的跟著一塊傻樂,“啊。這麵,我們還真的不謙虛。”

  發了一會呆,就見胡伽已經吃完在抹嘴了,碗底幹幹淨淨,幾乎連湯渣子都沒剩下。

  他想了想,覺得今天的學習任務也完成的差不多了。索性跟著胡伽一塊起身,眼疾手快的扯住他胳膊,攔下這人打算結賬的動作。

  胡伽回頭看了看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很爽快的笑了,“行吧。”

  蔣添跟在他身後,一直走到店門外,正想開口說點什麽,就見麵前大步流星走著的那人突地止住腳步,回頭。他猝不及防,就這麽結結實實衝人胸口撞了上去,帶得連連後退好幾步,直覺得自己是撞上一塊剛硬的鐵板。

  “我還正想再進去找你呢,原來你跟著的啊。”胡伽咧咧嘴。

  這句話意義頗豐了,蔣添揉著頭,假意瞅了麵前這人一眼。

  “咱們在這附近走走吧,陪我消消食,散散汗。”

  這回蔣添再忍不住,側過臉,瞅了他好幾眼。

  可胡伽神態語氣皆自然無比,杵在他麵前一動不動的等他領路,絲毫沒覺得哪裏有啥不對勁了。

  他真覺得這人挺奇怪的,卻也不想拒絕,這可更奇怪。

  “那走吧。”他是不願猶豫糾結了,也不想磨磨蹭蹭的回去換鞋,踩著雙居家人字拖,抬腿就往外走。

  這條街不寬,行人三三兩兩,都是晚飯後出來納涼散步的老人,悠悠地走著,手裏搖著把蒲扇。此間的晚風依舊帶著些潮熱,但柔柔和和,拂在臉上。兩人此時都有些沉浸在這寧靜悠然的氛圍中,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蔣添初時走得飛快,現下又沒忍住悄悄放緩步子跟胡伽並肩,時不時拿眼角餘光瞄瞄胡伽。誠然,這小辮長得很賞心悅目,不說話的時候也總帶著笑,雙唇微抿,唇角上揚,總一副很開心很滿足很享受的模樣,無端端讓人有些羨慕。

  他一會瞄瞄那張輪廓分明著實好看的臉,一會又瞅瞅那特拉風有勁的小辮子,像個偷食的小鼠,眼珠一刻不停的轉啊轉。待目光又轉回到臉上,嚇了一大跳——那雙本該在左顧右盼大眼正一眨也不眨的把他給望著。

  他一瞬間有些心虛,故作鎮定的移開視線,看天看地若無其事,腳下的動作卻不自覺加快。

  隻稍稍幾步,躲開了那灼灼的目光,卻打亂了兩人早已一致的步調。

  可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身後傳來什麽動靜。就覺得整片背毛毛的,涼涼的。要回頭嗎?一回頭胡伽準還候著嘲笑他呢。

  這一瞬他突覺羞惱不已,索性回頭,惡狠狠瞪向那個果不其然還戲謔的覷著他的人,“看還不成?要給錢嗎!”

  胡伽是再憋不住笑了,“啊,不要錢。給我看回來就好。”說罷,還真像估價商品似的上下打量他。

  蔣添不吭聲,執拗的瞪著眼。兩人腳步未停,一個正著走,一個倒著走,眼對眼,沒人願意先示弱了。海風拂過,流連於兩人之間,牽起各自的衣角,留下濕熱的水汽,悄悄爬上光裸的臂膊。

  海風又走了,怎麽好像也帶走了一些東西。

  還是他先移開目光,回過身。身後胡伽在低聲喃喃。“太陽下山了,天還這麽熱,啊,可又好像也不太熱。”像吟詩一般。

  不約而同的,他們都開始走神兒。一前一後,安安靜靜的踱著步。

  都在跟什麽較著勁,但眼下這一刻又都覺得沒什麽好較勁的。

  再走了不遠的路,就到了這片的夜宵攤。主要還是以海鮮燒烤為主的。

  香氣四溢,搶先喚醒默然不語的兩人的味蕾。其實蔣添自出店門就嗅著了風送來的孜然味兒,一路帶著胡伽算是直奔這而來。他偏過頭,帶點雀躍的對胡伽挑挑眉,“你不是這兒本地人吧?”

  胡伽有點驚訝,“你怎麽知道?怎麽看出來的?”

  蔣添此刻眼裏心裏都隻剩下眼前那片天堂,哪裏答得上來,頭也沒回的揮揮手表示這些都不重要,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走,帶你嚐嚐我們這的天上地下神仙凡人都叫絕的正宗S城海鮮燒烤!”

  吃,果真是生命永恒之主題。見著吃,兩人都一掃頹勢,眼放精光,在燒烤攤前激動到不行。什麽才吃過一大碗麵啊,什麽熱氣熏天渾身冒汗啊,那都不是事。

  烤生蠔烤帶子烤扇貝烤魷魚,烤黃花魚烤海腸烤鳥貝,麻辣蝦爬子麻辣海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得來點兒。不多時桌麵就已狼藉一片。

  戰鬥暫時告一段落,胡伽一手撐著油乎乎的桌子,一手摸著肚子,沒忍住打了個響亮的嗝。感覺貼著臉頰來了一絲涼意,偏過頭,跟一瓶冰啤眼對眼。

  “來點?海風吹,海鮮吃,一瓶冰啤消消疲。”蔣添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他接過,被蔣添這句不倫不類的打油詩逗得直樂,沒忍住又來了個響嗝。瞅見蔣添喝著啤酒,嫌棄的側過身。瞬間覺得更樂了。

  “怎麽不來王老吉了?要有和其正,那也再好不過了。“

  蔣添一下覺得尷尬,一下又恍然覺出是這人在打趣,無奈的看著笑得一臉狡黠的某小辮,“怎麽,還惦記著你被坑的那十塊錢啊。”

  “我這不是為了找話題嗎。”胡伽樂嗬嗬的。皺著眉卻翹著嘴的蔣同學,斜著眼瞪他,他卻覺得移不開眼。鮮活明朗的,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三口灌完那瓶啤酒,那一股股冰涼從喉嚨順著食道一路下滑,像是一把冷劍劈開了火熱的內髒,爽得天靈蓋都發麻。稍偏頭,對上蔣添楞楞瞅著他的目光,嘴角就像是不受控製似的往上翹高高。

  “今天可真開心。謝謝你呀,蔣小添同誌。”

  晚上,蔣添照舊發朋友圈打卡。手在屏幕上來回劃拉了好幾下,鬼使神差的把胡伽拖進了可見人組。點擊發送的那一瞬間,小心髒跟脫了韁似的咚咚狂跳。

  他立馬按滅屏幕,猛地在床上來了幾十個狂野版的仰臥起坐。

  我都在幹些什麽啊。

  他一邊唾棄自己意味不明的行為,一邊又沒忍住,趴在床上氣喘籲籲的點開胡伽的朋友圈。

  胡伽朋友圈動態不是很多。蔣添仔仔細細的看著每一條動態,還把個別照片放大再放大,簡直就像個變態一樣,窺探每一個細節。他甚至還有點樂在其中,根據一些些蛛絲馬跡,一點點的給他心中的那個僅有框架的胡伽增添細節。

  他對這個剛認識不久的人有種難以言喻的不知從何而起的崇拜。他所見的胡伽和根據自己的窺探和想象所塑造的胡伽,屬於他羨慕並向往著的一類人。

  他們走在同一條道上。那一類人走起路來虎虎生威,昂首闊步。而自己,是被按著頭,被某根繩牽拉著,腳步拖遝不情不願。

  4夏,散步和濱海路

  早上蔣添是被嗡個不停的手機給震醒的。

  他忍了起碼得有十分鍾,直到睡意完全被嗡走,才暴躁的拿過手機——最好是有特別重要的事情。

  解鎖屏幕,發現自己莫名其妙的被拉進一個微信群組。名字也奇奇怪怪的,叫做S字特攻隊。此時群裏的人正你一言我一語的聊得熱火朝天,嗡嗡的,震得手機都要握不住。

  蔣添頓時火起,正想在群裏發個國罵,瞥見了一個熟悉的頭像。是胡伽。

  火又瞬間熄了。

  胡伽在群裏說:

  地鐵上有一個人戴著口罩和鴨舌帽,捂得嚴嚴實實的,還老低著頭遮著臉哈著腰。會不會是明星!!!

  群裏人都開始嘻嘻哈哈的懟他,

  明星會來擠早班地鐵?傻`逼就是愛想太多。

  別是地鐵變態,小伽伽保護好屁屁哦。

  蔣添舉著手機看了一會兒。猜測這大概是胡伽的親友群。肯定也是胡伽拉他進來的。隻是,為什麽?

  內心奇怪歸奇怪,他也沒有退了這個群。

  接下來幾天蔣添都沒出去亂晃,老老實實在家啃書,自然也就沒再見到胡伽。

  學習狀態是恢複了,自身水平呢,還是那個鬼樣子。

  都說厚積薄發。他自問從開始備考以來,一直都在戰戰兢兢的學著。厚積了快半年,沒等來勃發期,倒是等來了瓶頸期。

  不是不煩,隻是忍著不敢發作。

  他覺得自己現在像極了沙漠中負重行走的駱駝,隻差最後一根稻草就會垮了。但是稻草還沒掉下來,那就不能垮,還得走著,必須走著。

  但就這麽個高壓狀態,他也給自己找了個樂子。就是默默窺屏S字特攻隊,看著他們聊天。

  這麽幾天下來蔣添也差不多弄清楚了,這個組大概有十多個人,都是在定居S城工作的外地鮮肉,天南海北哪都有,也不全是一個公司的。

  但人們都懷揣著同一夢想,因此能夠相聚在此組。

  那就是,吃喝玩樂遍S城。

  胡伽會拉他進組,大概是燒烤那天,他吃和飽足,心情大好。拿著啤酒罐,特豪氣的跟胡伽碰了一個,還拍了拍人肩膀說,以後我帶你玩S城,吃喝玩樂,咱走最地道的那條線路。

  所以,他要是在群裏說話了,那得是這幫外地人吃喝玩樂活動中領袖級別的人物啊。

  但他一直沒出聲,隻是窺著屏。胡伽那天把他拉進來後也像是忘了他這號人,既沒跟群裏的小夥伴說明點什麽,也沒跟他說明點什麽。

  這其實也不能怪胡伽,他這周過得可費勁。參與設計的好幾本書出版計劃都提上了日程,總監又派他去跟進校對,十分之磨人又費時,幾乎每晚都加班到十一二點。

  好歹是在周五結了這階段工作。回到辦公室又見大家齊犯周五綜合症,一個個懶懶散散的,心思全飛走了。他趴在電腦前,想了又想,不如翹班回家睡大覺。

  不過,睡大覺之前,那必須得犒勞犒勞精疲力竭一周的身體,回回血啊。

  都沒太過猶豫,他直接乘地鐵往蔣添家的麵館而去。

  蔣添走出裏屋,又是一眼就瞅見了坐在正對空調的桌子前吸溜麵條的胡伽。牆上的掛鍾明明白白顯示,現在正是下午三點一刻,正是某些上班族該坐在格子間裏頭全情工作的時候。那眼前這人,八成就是無視規章製度的翹班了。

  他從冰箱裏摸出兩支鹽水冰棒,走過去遞給胡伽,順勢在這人麵前坐下。

  “不學習了?”胡伽撕開包裝,幹脆一口冰一口麵,吃得格外盡興。

  “休息一會兒啊。”蔣添光是看著這種狂放的吃法,都覺得肚子鬧得慌。轉念一想,又稍稍湊近些,倚著桌子問道:“你咋知道我在搞學習哈?”

  “看到你發的朋友圈了唄。小孩兒吃完冰棒趕緊進去,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蔣添內心有種隱秘的自得。但是馬上又覺出胡伽這種哄孩子的口氣,很是不服氣,對著他故意響亮的嘬了幾口冰,“您老就比我大上個幾歲呀?小孩兒是你該叫的嗎?”

  胡伽幹脆一個眼神都欠奉,掏出手機開始劈裏啪啦的打著字,點擊發送。

  幾乎同時,蔣添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掏出手機一看,又是那個S字特攻隊。這群人上班時間還真清閑自在。再一看:

  伽耶雄子:

  第N+1次跪謝安利!!這家店的麵宇宙第一好吃!!!

  【圖片】【圖片】

  “你知道我們店也是因為這個啥啥S字群嗎?還挺厲害的。一般很少有攻略啊營銷號啊介紹我們家店的。來的真的幾乎都是本地人。”蔣添不由感歎道,要不說吃貨厲害著呢。巷子再深都可以嗅到酒香。

  抬頭見胡伽楞楞的瞅著他,好像是沒太搞明白他的意思。蔣添直接把手機遞到這人鼻子底下,“就這群啊。別說你忘了你把我拉進去了。”

  “啊!哦哦!是!是是,是我把你拉進去的。你不說我還真忘了!這不是讓大師指導我們吃喝玩樂嘛。”

  兩人就這麽你來我往的瞎貧了一通,直到冰吃完了,麵吸溜完了,說話的力氣也都使完了。一塊泄了勁,麵對麵坐著,各自發著呆。

  蔣添最近也沒太休息好。今早四點多就醒了,在床上翻來覆去烙煎餅。到五點左右終於認命,起床背單詞。

  前幾日他跟二戰備考的學長聊了聊,結果非但沒有緩解壓力,反而讓他想的越來越多,心裏頭越來越亂。本來就不好的睡眠質量更是直線下降。

  他本來隻是想出來醒醒神。跟胡伽說了幾句後,隻覺得更累了。

  老爸的雄渾的聲音突從內屋傳來,劃破這一室的呆滯,“蔣添看店!我要上床眯一會兒!”

  他答應著,站起身,這時才發現胡伽看起來也非常困倦不堪。這人萎靡不振的打了個悠長的哈欠,一副多走幾步就要直接滑溜到地上睡著的樣子。

  蔣添想開口叫他留下休息會,又猶猶豫豫的覺得自己沒立場這麽做。胡伽見他杵在麵前一直不走,奇怪道,“還不去搞學習?”

  “你......要不在這睡一會再走?”蔣添不敢看他,直接一把把老爸的躺椅拖過來,“我看你也挺累的。反正下午店裏也沒什麽事,也就你喜歡趕著兩點三點的來吃麵。”

  這提議實在窩心。胡伽隻看了一眼門簾外高照的豔陽,就從善如流的接過躺椅挪到空調前,躺下,“孝心我感受到了,跪安吧。快學習去。”

  屋裏已有兩個人在呼呼大睡,蔣添也不好撂擔子去補眠。隻能洗把臉,強迫自己再寫套題。

  事實證明,強扭的瓜不會甜,強寫的題錯很多。蔣添心力交瘁的對答案,糾正反思總結,再放下筆走出屋子時隻覺得下一秒要滑溜到地上睡著的人變成了自己。

  胡伽還在躺椅上睡著。老爸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的被窩,這會兒已在胡伽旁邊坐下,開著電視看他最愛的鳳凰衛視,手裏蒲扇搖啊搖的。

  店裏的空調已經關了,敞開門,冷氣散得很快,不時還有一陣陣熱風送進來。

  蔣添瞅見胡伽額頭和鼻尖都冒了不少汗了,一旁鳳凰衛視的新聞評論人還在聲嘶力竭的辯論,但是這人蹙著眉,就是醒不過來。

  老爸突然開口,“你朋友?我記得他,這辮辮。來過我們店好幾次呢吧。”

  父子倆轉頭看向熟睡的某人,一齊上下打量起來。蔣添注意到他眼下深深的陰影,看來最近真的累得慌。他老是一廂情願的腦補胡伽過得很快活很享受。可這也是個普通人,再快活享受也有疲於奔命的時候。

  老爸隻瞅了他一會兒,轉頭就又投入新聞評論人的世界。蔣添卻沒舍得移開眼珠,肆無忌憚的盯著人家,欣賞獨屬於胡睡美男的那種頹感美。

  盯也沒太認真在盯,胡思亂想的走著神。神思歸位後,發現睡美男已睜開了眼跟他對望著,又露出那種不懷好意的戲謔的笑,“我下次是不是真可以考慮收個費了。”

  蔣添漠然且不語。

  胡伽伸了個大懶腰,發出一聲滿足的喟歎,覺得自己已原地滿血複活,渾身上下充滿精氣神。乖乖的把人家躺椅給收拾好,又乖乖的向蔣添爸爸道謝,“叔叔我走了。今天謝謝招待。”然後轉身對還在裝冷酷的蔣添招招手,“走,帶你去散散步。”

  蔣添還沉浸在二次被抓包的尷尬中,有些不甘不願,卻還是沒忍住抬腿跟了上去。

  老爸在身後樂嗬嗬的叫喚,“蔣添你快出去,快出去。見天悶在屋子裏頭,我煩死你了都。欸!還有那小哥,下次再來玩哈!”

  說是帶蔣添出來散步,但其實胡伽壓根對這塊不熟。走著走著就自覺落後一步,由蔣添領著頭。

  他在後麵慢慢悠悠的跟著。不得不說下午那一會兒小憩效果非常好,胡伽現在隻覺得自己神清氣爽朝氣蓬勃,就像那,啊,早晨初升的太陽。

  四處遊走的目光不自覺就悠悠轉到蔣添身上。他瞅著那細白細白的頸子,毛絨絨的後腦勺,隱隱有上手一摸的衝動。隻是此時這毛絨的腦袋像是有千斤重,細白的頸子像是不堪重負,低低勾著垂著,沒精打采的,簡直沒眼看。

  他伸手對準,一掌拍下去,特清脆的一聲“啪!”

  蔣添直接嚇得往前一蹦,“你幹啥?!”

  “特意帶你出來散散心呢。打起點精神。學了一天確實不容易,但不就是往書桌前那麽一坐麽。瞧把你累的,比我這打苦工的老骨頭還不如。拿出點當代大學生的朝氣來。”胡伽邊說著,一邊又伸手在蔣添脖子後打得不亦樂乎,啪啪啪,啪啪啪。

  蔣添往旁邊躲了一躲,捂著脖子,沒好氣的朝這看起來傻`逼兮兮的人翻了翻白眼,“你懂什麽呀?”

  他現下累得很,也沒多餘氣力跟這人瞎貧,一副拒絕對話的樣子,懨懨朝前走著。

  可也架不住硬是要耍無賴的人呀。他加快幾步,這人亦步亦趨的跟著。他放慢腳步,這人也緊跟著,那架勢像是恨不得要跟他貼一塊去。蔣添幹脆撒開腳丫子開始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胡伽看在眼裏,隻覺得這小孩別別扭扭的樣子簡直太有趣。笑嘻嘻的追著人家跑,嘴上還要故意說著,“我不懂什麽?你又懂些什麽?”

  蔣添不吭聲,蒙頭往前跑,一個眼神都吝於施與後麵的無聊人士。但無奈堵不上無聊人士的嘴,隻得聽著身後那一聲聲戲謔的“你懂什麽呀?你懂什麽呀?”欠揍極了。

  但也虧得胡伽這麽一鬧就像刮來了一陣不講道理的狂風,瞬間吹撒了剛剛還籠著自己的那股無名煩悶。他覺得這樣跑啊跑,累極了,但也暢快極了。

  兩人一前一後,賽跑似的,誰也沒停,七拐八拐的就跑到了S城特有名的濱海路上。

  這條濱海路是本地政府為發展旅遊業特意修建的。白天旅遊大巴什麽的外地車特別多,所以本地車都限行。到傍晚,道路上是清靜了許多,道路兩旁就熱鬧起來,雖不至於像熱門景區那樣人頭湧動,但也不少了,很多導遊領著的旅遊團。

  在人群中也不好再瞎跑,他們索性並肩慢慢晃著。

  胡伽豎著耳朵,一旁的導遊正哇拉哇拉的講著有關這座城的曆史,有關這條路的趣聞。海是S城的靈魂,人們從古時的敬畏海到如今的親近海,曆史趣聞無不跟海相關。飄渺遠海之上的仙人,停泊近海休憩的海鳥妖精。

  餘光瞥見一腦袋也湊過來。那導遊的故事正講到高`潮處。領著的旅遊團特別捧場,時不時發出些驚呼。腦袋的主人貼在他耳後嘟囔,“謔!我都來這麽多次了,這故事居然還從沒聽到過!你別說還挺有意思的。”

  說話間噴出的熱氣,掃過他的臉頰,拂過他的脖頸。給人一種親密無間的曖昧錯覺。

  胡伽不自在的微微側過頭,注目眺望遠處。

  傍晚的大海自有一種撫平眉間愁緒,讓人心沉靜下來的力量。擠在人群中,他們時不時的會擦過陌生人的肩膀,撞上陌生人的手肘,但全然沒有擠早班地鐵的那種煩躁焦慮。

  他們正走著的這段路其實有些偏,靠近一個碼頭。此時天還未全黑,極目可見靠岸停泊的貨輪漁船。桅杆上甲板上,有一叢叢黑影,那是海鳥,和著導遊的講解,他覺得自己似乎都聽到了倦鳥歸巢時愜意的低聲咕咕,慵懶的沙沙拍翅。

  濱海路這邊確實很美。胡伽一向覺著想要玩轉一座城,就得專挑那種旅遊團不會踏足的地方。但這兒顯然沒有對不起它的名聲。

  好一會兒,他才從逸聞趣事和美景中掙紮回神,側頭見蔣添又一副神遊天外,不知在思考些什麽的樣子。但好歹不再像之前那樣死氣沉沉。

  蔣添其實就在想著胡伽。人與人之間的磁場真的挺奇妙的。他倆都算是話不多的人,幾次相處下來,也沒那種知己相見,熱切相談,相見恨晚的架勢。但他就是挺喜歡跟胡伽呆一塊兒,他覺得胡伽肯定也是。

  在胡伽麵前可以很放鬆,可以不用開口說些沒必要的寒暄,可以不用想起那些讓人難以呼吸的沉重,可以不用時刻緊繃著不讓那些懶散現形。久了,他甚至有點貪戀這種舒服的沉默。

  “在這也呆了快兩年了吧。但是一直都沒機會來這邊看看。”胡伽淡淡開口,他不願挪走視線,執著的追著蔣添的目光,直直望進蔣添眼睛裏,“今天也很謝謝啊,蔣小添。”

  這次蔣添再沒糾結這人逗趣的稱呼,他察覺到心底裏那些止也止不住的雀躍,不由高高昂起頭,像隻翹起尾巴的小忠犬,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算作回答。

  5夏,路燈和小道

  把胡伽送到地鐵站,天已全黑,蔣添也餓得發慌。往回慢慢拖拉著步子,走著走著,想起剛剛他們撒開腳丫子蹦躂的趣味,索性又沿著人行道小跑起來。

  兩人一時興起的散步,走得還挺遠的。可算拐進熟悉的黑燈瞎火的小道上,隱隱約約瞧見店門外有一人影。他琢磨著那必然是老爸了,這大叔估計也快餓暈了,怕是奉老媽的旨才站在門外翹首以待蔣皇子的歸來。一時不由樂顛顛的加快步伐。

  旁邊一窄巷子駛來輛小電動,打著亮瞎眼的遠光燈,幾乎是擦著他疾馳而去。

  “沒路走了還是沒長眼睛啊!”蔣添往前追了兩步,幾句咒罵就要出口,抬頭的瞬間就啞了火。

  電動車那通亮的燈光足以照清楚整條小道,也足以讓他瞧清楚門外站著的那人不是老爸,是徐裕雲。

  他見徐裕雲也在強光下眯了眼,抬起手擋了擋,好看的眉糾結成一團。蔣添有些慌亂,還沒待他拿出正確的反應,小電動就已帶著光和聲遠去。周圍一切複又沉入黑暗,安靜得讓他感覺自己的喘氣聲都會惹怒小路那一頭的徐裕雲。

  徐裕雲在這兒站了有一會兒了。自認出那個在小道上呼哧呼哧跑著的身影是蔣添開始,就覺得心頭驟然燒起了一股無名火。此刻也隻不過稍稍壓著火氣,以一種特涼特諷刺的口吻,沉聲問道,“今天是又去哪兒野了?”

  蔣添僵在原地,那些被胡姓大狂風吹跑的煩躁壓抑焦慮,所有亂七八糟的情緒一下子全部回歸,硬闖進身體裏。順便還被迎麵潑了一大盆冷水,把他澆醒,也把他給澆滅了。

  他頓時沒了繼續向前跑的興趣。

  兩人詭異的僵持著,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一分鍾。

  兩分鍾。

  五分鍾。

  蔣添突然覺得好笑。現在是要幹什麽,難道自己還真想一動不動,等著徐裕雲走過來?

  這條走了無數遍的小路,從未像現在這樣,讓他覺得逼仄壓抑。

  狹窄,似連一絲風也擠不進來。他還記得方才在海邊的涼爽,此間的空氣卻似膠凝了起來一般,死死裹著人,悶出一層層熱汗。

  他煩極了,總要有人來打破這不知所謂的冷戰,反正是他習慣了低頭。直了直腰,渾身肌肉不自主的繃緊,終於還是提起腳步,一點一點僵硬的向前挪動。那樣子活像個久未維修保養的機器,每動一下都能感受到螺絲的鬆動,發出嘎吱嘎吱的腐朽的聲音。

  而徐裕雲見他別別扭扭,磨磨蹭蹭的樣子,也不知又想到了什麽,重重的歎了口氣。

  就是這聲歎氣。

  最不該有這聲歎氣。

  胡伽昨天在朋友圈分享了一首歌。蔣添反複聽著反複聽著,就記住了裏麵一段歌詞:

  你是一棵樹

  佇立我的窗前

  攪亂所有光線

  讓人目眩神迷。

  那時就想到了徐裕雲。隻不過自己隨著年歲漸長,麵對他已不再敢有太多期待,慢慢也沒了那種目眩神迷。

  別的可以都沒有,徐裕雲永遠都把他看作小孩子也沒關係。隻要徐裕雲不會對他產生失望的情緒,用那種失望的眼神將他望著,對他無可奈何的歎那一口氣。

  “你......”他聽見徐裕雲緩緩開口,又頓住,大概是在組織語言,“我以前覺得你什麽都懂。但是現在又覺得你大概還是沒有長大。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

  啊,確實是不知道的。蔣添喪氣的想道。

  “考研雖然不是什麽頂頂難的事。但既然是你自己的選擇,你就要曉得負起責任,端正你的態度。你一天天在外麵亂晃的時候,到底在想些什麽呢?為什麽你永遠都這樣,沒有任何長進呢?”

  連著三個問題,都把蔣添給問住了。

  他啞然,心慌得直跳。原來,不管自己在這人麵前是如何戰戰兢兢的想要表現出最好的一麵,這人也永遠可以捉到那個不堪的自己。

  但沉默了太久又覺得喉嚨裏發癢,有什麽話堵在那兒,想要衝口而出。

  壓死駱駝的那最後一根稻草終於掉下來,隻不過摔進沙土裏他還揚起了頭,想作最後的掙紮。

  我有在好好努力啊,你看不到嗎。

  我在想些什麽,我自己也很想知道啊。

  考研真的是我自己的選擇嗎,難道不是你覺得好才讓我也這麽去做的嗎。

  我真的連自己以後想要幹些什麽都不知道啊。

  我也會迷茫,我也會無措,但我真的想變好,可我也感覺很累啊。

  但若是真吼出這樣的話,未免像個撒潑的小姑娘,太過矯情。情緒崩潰也不是他能在徐裕雲麵前肆無忌憚的理由。

  他隻好垂著頭,避開徐裕雲的目光,繼續沉默著。但是第一次地,在他麵前鬆了勁,塌著肩勾著背。別掙紮了,直接死在沙土裏算了,他想。

  徐裕雲沒得到蔣添的回答,又見他開始一副要死不活拒絕溝通的樣子,好看的眉皺了又皺,忍不住在原地來回踱了幾步,氣急又無可奈何。末了,隻好又重重歎了口氣道,“你的自行車我給送回來了。你想騎去哪兒就去哪兒吧。我也不想管了。隻不過,畢竟都這麽大人了,你自己還是好好想想吧。不要再胡鬧了。”

  胡鬧?自己到底在哪胡鬧,都胡鬧些什麽了。蔣添向餐桌前沉默坐著的爸媽搖了搖手,一步一步挪進臥室,有些好笑的心想著。

  跟徐裕雲這麽一場對峙,他也徹底沒了吃飯的心思。現在隻覺得渾身沒勁,腦袋裏一團漿糊,心裏頭五味雜陳。

  狠狠的把自己砸在床上,又使勁按了按眼角。慢慢閉上眼完全陷入黑暗前,他想,自己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也不知躺到了幾點,褲兜裏的手機跟抽了瘋似的震動。蔣添沒理會。

  馬克思主義哲學裏麵怎麽說來著,意識能夠控製和指導人的行為和生理活動。蔣添覺得自己大概正處於那種極度頹喪期,喪到所有生理反應生理功能齊齊暫停,眼下是連掏出手機的力氣也抽不出來,就像是一個行將就木的人。

  雖然累極,他這麽閉著眼躺著的時候,卻一直沒有睡著。腦子裏從徐裕雲轉身離開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亂糟糟的。沒有什麽哀莫大於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