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囑托(2合1還債)
作者:榴彈怕水      更新:2020-06-13 00:27      字數:8407
  三月下旬,天氣愈發炎熱,這日下午,趙官家正在後宮臨湖涼亭內閱讀歐陽修的新五代史,身邊除小林學士以備谘詢外,居然還有首相呂好問陪坐。

  且說,靖康之變,金人把掠奪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金銀上麵,連銅錢都不要,但這不代表皇家典籍沒有被掠奪,畢竟有個完顏希尹嘛別人都搶金子搶女人,他在那裏搶圖書搶典章,鐵了心的要做蕭何的。

  當然,希尹一個人的破壞力度終究有限,他也不可能逼迫自己下屬放棄金銀全都給他裝書,更多的書籍、典章損失多隻是來自於後來的戰亂,算不算上係統性的損失,再加上大宋文風昌盛,很多書籍各地多有版印傳播,想找起來也不困難罷了。

  這倒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實際上,朝中已經有人建議收集整納典籍,勘定錯漏,重新設立官修本了理由是現在書籍遺留在外,頗有人拿著一些版印質量差、錯漏擺出的典籍去誤人子弟。

  不過,這種事情跟趙官家的閱讀體驗並無關係,因為新五代史屬於私修史書,而歐陽修一開始就說了,他就是惡心五代期間綱常淪喪,道德崩壞,所以要仿照春秋筆法寫一本史書來抨擊那些毫無廉恥之輩換言之,新五代史更多的在於文學性和藝術價值,也在於綱常倫理,卻跟考證與史學價值沒太多關係。

  甚至連宋代人自己都說,歐陽修就會嗚呼哀哉,做第二等文章。大概就是說,網文寫的再好也隻是網文,算不得文學的意思。

  故此,趙玖拿來也隻是當小說做派遣的他和呂好問在這裏等應該是今日返回東京的韓肖胄。

  然而,從中午等到下午,等到趙官家都囫圇吞棗式的看了好幾代了,韓肖胄卻始終不見人影。最後,隨著日頭偏西,趙官家已經無聊到直接去找馮道的傳記了,才看到楊沂中引一名中年紫袍官員匆匆而至,而趙玖這才放下史書,稍稍斂容。

  他知道,來人必然是韓肖胄,因為之前有人給他科普過,韓肖胄這個人剛一恩蔭入仕,做了個區區開封府司錄,便被輕佻至極的太上道君皇帝給撞到,然後一問姓名家世,便直接賞賜了衛尉少卿的職務,並特別賜給了三品紫袍而此人也成了難得的紫袍知州。

  而果然,此人來到跟前,眼見著一番見禮,卻正是那個年紀比趙官家大了一倍,輩分卻矮了一輩的韓氏嫡長。

  雙方見禮完畢,早已經等到不耐的趙玖直接蹙眉相對:“韓卿遠來辛苦,隻是臨到東京卻如此拖遝,近半日功夫方才入城”

  韓肖胄上來便被嗬斥的有些發懵,但還是勉強解釋:“好教官家知道,臣昨晚到東京南麵青城,臣堂叔便往青城告知了官家旨意,故此,今晨啟程來見官家時,便隻好棄了馬匹,改坐騾車,這才稍晚”

  此言一出,亭中一時寂靜無聲,趙玖明顯也懵住了,半日方問:“朕何時有旨意給你那幾個堂叔,又何時要你坐騾車入城”

  不知道是不是天熱,韓肖胄一時滿頭大汗,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官家確有此番旨意,隻不過不是專旨罷了。”眼見著韓肖胄不知所措,一旁坐著的首相呂好問卻是適時出聲。“之前官家在淮上,便有旨意,以國事懸危,不許官員乘轎,後來到南陽又有旨意,以軍隊乏戰馬,百姓乏耕牛,不許官員擅自以健馬為坐騎,也不許婦人再擅自乘坐牛車出行”

  “正是如此。”韓肖胄趕緊跟上。“臣幾位堂叔便是這般跟臣說的,乃是說京城文臣皆騎驢乘騾,臣為了尋騾車,多少耽擱一些功夫,還請官家贖罪。”

  趙玖看著對方誠惶誠恐姿態,一時居然覺得理虧,半晌無言後方才硬著頭皮跳過了這個話題:“且不論此事,過河之後,韓卿知道如何做嗎”

  “臣必然不辱使命”

  一身紫袍的韓肖胄聞得此言,不顧禮儀直接伏在地上大禮相對,驚得一旁小林學士與楊沂中外加藍珪一起後撤好幾步,呂好問更是騰地一下站起身來躲開,而等到這位紫袍知州抬起頭來,卻已經眼眶泛紅。“臣自江州動身之前,老母有言與臣,告誡臣世受國恩,當受命即行,不得失禮、失節,雖九死亦要全太後歸京老母說,老母說,勿以她年老為念”

  言至最後,此人居然淚流不止。

  趙玖也明顯驚了一下,卻是將之前攢的一肚子不滿和一肚子話給硬生生咽了下來,隻是小心相對:“韓卿且起身既然老夫人已經有叮囑,朕就不再叮囑了朕記得你父親做到相州知州便去世了”

  “是。”

  “幸虧卿有賢母,”趙玖直接望向了呂好問。“如此賢母,最高可贈何等品級”

  呂好問倒也有些受驚嚇的感覺,卻是言簡意賅:“國夫人,去年年中官家賞賜嶽太尉母親的寧國夫人便是如此。”

  趙玖即刻扭頭對上韓肖胄:“當加封令堂榮國夫人速速起身吧”

  韓肖胄愈發感激,這才起身,而趙玖又好言叮囑了一番,便讓他先回東京宅邸安歇,隻待明日領了迎奉使的差遣,便隨金國使者一並北上。

  就這樣,眼見著韓肖胄來而複去,趙官家足足幹坐了半刻鍾,方才去看身側依舊立著的呂好問:“呂相公,朕聽說你們是姻親”

  “是。”呂好問回過神來小心相對。“韓大尹的祖母,乃是臣的姑姑”

  “這麽算起來,咱們君臣倒是沒差輩”

  趙玖咕噥一聲,周圍人隻做沒聽見。

  而稍頓之後,趙官家環顧左右,眼見著周圍除了幾名衛士,就隻有小林學士和藍珪在側,便幹脆對著呂好問直言了:“呂相公覺得,你這位姻親,是不是在作偽,裝蠢”

  呂好問微微一怔,繼而緩緩搖頭,卻不知是讚同還是反對,又或者是沒看出來。

  趙玖一聲歎氣,卻是說了心裏話:“朕也不瞞呂相公,自那日完顏兀術來信起,朕便覺得有些事情不對,韓肖胄自請北上,與兀術的書信同時到來,未免太巧了些”

  呂好問無奈,終於硬著頭皮懇切出言:“官家,韓肖胄世受國恩,絕不可能裏通外國。”

  趙玖一時蹙眉。

  “官家”另一邊小林學士也醒悟過來,卻是低頭相對,小心而言。“韓大尹父親去的早,不好說,但他祖父儀國公為相時,便被人稱之為諄諄君子臣以為韓肖胄絕類其祖。”

  諄諄君子,便是廢物無能的意思了,跟今天韓肖胄的表現倒也對的上。

  不過,趙玖瞥了一眼有些尷尬的呂好問,卻又緩緩搖頭:“其實,朕也沒疑他,因為仔細想想,韓肖胄在江州,如何隔著幾千裏和一道黃河天險防線與北麵交通所以朕一開始就想,韓肖胄如此人物自請北上,必然是因為上下人心如此,皆以為南北安定,可以恢複往來。但此時完顏兀術行此舉,未免顯得太過於迎合到了咱們這邊的人心。”

  林景默若有所思,複又沉默不語。

  呂好問卻是無奈,隻能正色相對:“官家以為是怎麽一回事呢”

  “朕自然是以為完顏兀術另有所圖了”趙玖在座中平靜言道。“不瞞呂相公,朕今日喚你來坐,不隻是讓你陪朕接見韓肖胄的,朕其實是想告訴你,朕一直懷疑,金國此番舉止,是想用宣和太後亂朕心緒,並迎合大宋上下人心,以遮掩什麽明日韓肖胄便要動身,這才與你來說。”

  呂好問微微歎氣,卻又反問:“敢問官家,那又如何呢”

  趙玖也是一聲歎氣誠如呂好問所言,那又如何呢

  其實,趙玖原本已經放鬆了下來,但完顏兀術的刻意麻痹反而讓他窺到了一絲東西,可是窺見歸窺見,他卻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而這,就是沒有軍事主動權的危害了,明明已經有了懷疑,卻無法證明什麽,隻能被動等待情勢顯現。這些天,他想了很久,卻發現自己連提前調度兵馬支應都做不到,因為所有兵馬都各司其職,一旦閃開便是主動露出一個大口子,而韓世忠在蔡州,已經是最佳的支援位置了。

  非隻如此,理性告訴他,猜度隻是猜度,強行要求士民提高警惕,隻能導致軍民疲敝,等到金人真來的時候,更加不堪,甚至金人可能會不來,這樣徒勞讓他喪失威望,所以他甚至無法在劄子中與軍官們敞開了說隻是讓他們用心防守,不要因為暑日到來便放鬆警惕。

  “也罷。”想了半日,眼見著馮益馮二官在遠處探頭探腦,趙玖卻是起身拋下此事,與呂好問作辭。“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呂相公自去,朕也有事”

  呂好問當即告辭。

  然而,就在呂好問轉身走了四五步後,趙玖看著亭中桌上一物,心中微動,卻又起身喊住了對方:“相公留步。”

  呂好問一時詫異回頭。

  “此物贈給呂相公。”趙玖在小林學士沉默注視之下,將看了半日的新五代史折了一頁角,這才捧著書走出亭來,給呂好問遞了過去。

  呂好問不明所以,但還是躬身謝過,然後雙手捧書,在藍珪的陪同下離開了後宮。

  而等這位當朝首相與內侍省大押班一起轉過一處彎來,卻又見到馮益引一人立於道旁對他們匆忙行禮問好呂好問隻覺得後者眼熟,便微微一頷首就走了過去,等到又轉過一處彎來,方才想起,那是翰林醫官使潘永壽,也是潘貴妃親父。

  這件事,讓呂相公心中微微起了一些波瀾。

  且不提呂好問如何回去讀書,隻說宮中這裏,一日燥熱,當日晚間趙玖例行休息到了潘貴妃處自從回來以後,他倒是十之**都宿在此處,今日也不例外。

  但這一日,睡到夜間三更時分,卻忽然有藍珪與楊沂中一起隔門相呼。

  趙玖陡然驚醒,直接披著衣服出來,卻居然半點驚慌之態都無:“可是金人終於動了”

  “不是。”居然是藍珪而非楊沂中俯身相對,遞上劄子。“大家,樞密院急轉襄陽留守相公劉汲、荊湖北路製置使馬伸、江南西路製置使劉洪道聯名急件,洞庭湖鍾相反了”

  趙玖一時懵住,根本不去接劄子。

  足足數個呼吸後,這位趙宋官家方才蹙眉相對:“前年不反,去年不反,今年為何反”

  楊沂中和藍珪麵麵相覷,當然毫無言語,這事輪不到他們開口。

  “前年官家親身在南陽,相距區區數百裏,鍾相不敢反;去年官家大勝,又加封他許多虛名官職安撫,他樂的自在,卻是已經不願意反;而按照幾位劄子上所言,今年湖北春澇嚴重,剛剛發了水,眼見著秋收不成,偏偏去年又加了田賦,百姓一時沸騰,他周圍心腹之人隻覺得這是最後機會,而若鍾相還想做他的大聖爺爺,便隻能反,官家不必疑慮”崇文院內,匆匆點燃的燈火之下,剛剛入宮的樞相汪伯彥率先開口,倒似乎並以為意。

  “不錯。”另一位相公許景衡也頗顯從容不迫。“要臣來說,洞庭湖這個地方,早在靖康中便已經結社自保,不聽官府提調,算是遲早要反,而去年加了賦,今年遭了災,卻是必然要反,根本不是鍾相一人願不願、敢不敢的事情鍾相不來反,自有他人反,而且必然是在洞庭湖起來仗著那個什麽社來反”

  燈火之下,趙玖望著侃侃而談的許景衡,複又將目光轉向稍顯疲憊和憂慮的呂好問身上,卻是徹底醒悟。

  “官家,要臣來說,此時他反,反而正好,趁此時機,發兵剜去這塊病灶”出身湖北的陳規也言之鑿鑿,難得慷慨激昂。“韓世忠就在淮西,直接讓他南下平叛,並可稍從梁山泊調用幾位妥當的水上將領,足可抹平此事。”

  “不錯,若金人來攻時,他鍾相起兵,尚可重視,但今日局麵,卻不過是癬疥之疾罷了”許景衡今日情緒明顯不賴。

  趙玖緩緩頷首,幾乎是一字一頓:“幾位相公今日言語,堪稱真知灼見,讓朕如遭棒喝,真有名相風采不錯,天下事到了一定份上,根本不是誰願意做,誰不願意做的,有些事情,本是必然之事,正該迎頭趕上”

  見到官家如此配合,許景衡難得滿意撚須:“如此,不如正式遣韓世忠南下平叛。”

  “可以”趙玖昂然起身。“不過事關軍事,且情形緊急,就不必再拘於形勢了咱們兵分兩路,一麵從都省、樞密院發明旨,要劉汲、馬伸、劉洪道三人組織義軍,防禦州府,盡量圍困鍾相,一麵由朕直接發中旨讓禦前班直快馬帶往韓世忠處,讓他即刻動身,務必做到難知如陰,勢如雷霆”

  許景衡一時猶豫,滿臉疲態的呂好問卻幹脆俯首稱是:“臣以為可以。”

  不待其餘幾位相公應聲,趙玖點了點頭,便幹脆轉身離開。

  就這樣,當夜,無數旨意、金牌隨無數快馬奔馳四處,城門一夜不合,倒是驚得全城上下一時震動。

  翌日,得知是南方洞庭湖造反,上下方才稍安。

  而這一日,迎奉使韓肖胄也隨金人使者高景山一起北返。

  兩日後,韓世忠大軍果然剛一收到中旨便轉向南陽,有趣的是其餘各處禦營兵馬也有動靜,但也就是此時,太行山那邊忽然拚了命一般傾盡全力送來情報,河北各地猛安謀克,開始大麵積動員集結

  消息傳來,京中高層一時驚惶,甚至於走漏消息,引得東京城內連日動蕩,唯獨趙玖紋絲不動,宛如尋常作態。

  而又過了五六日,就在恢複了軍管的東京剛剛喘了一口氣的時候,不同方向的三個消息幾乎是同日依次到來:

  其一,就在河北地區的猛安謀克開始動員的同時,完顏婁室時隔兩月再度出兵,搶在三月結束之前,起西路軍大兵不下六萬,渡河出延安府,鄜州、丹州全線告急而考慮到消息的延遲性,此時說不定兩個州已經沒了一個,乃至於全都沒了。

  其二,河北地區的猛安謀克們,也就是金國東路軍的核心部隊們,動員集合方向,居然是兩處,一半往大名府而來,一半往太原而去,與此同時,西路軍剩餘兵馬也全線動員,卻明顯是向陝北延安匯集。

  其三,本該在南陽轉向去南麵洞庭湖的韓世忠,在行到南陽境內時,忽然對下屬展示了一道新的官家中旨,然後棄湖北於不顧,轉向向西朝武關進發,並要求南陽府通過武關往關西遞解庫存糧草,知南陽府的閻孝忠目瞪口呆,隻能一麵目送韓世忠離去一麵派快馬往東京詢問為何都省、樞密院的旨意與中旨不合

  當然了,這個時候的東京城,已經沒人在乎閻孝忠的驚疑了,因為閻孝忠要問的兩撥人,其中官家本人已經開始全副武裝,準備禦駕親征,往洛陽去了;而與此同時,因為起居郎虞允文的報信,臨時得到消息的崇文院都堂官員,則匆匆聚集起來,繼而在四位相公的帶領下在後宮、前宮之間的宜佑門前攔住了趙官家,並試圖阻攔趙官家的這次任性舉止崇文院都堂那裏已經沒人管事了。

  畢竟,事到如今,局勢已經很明朗了,金人之前以遣返太後來麻痹趙官家,以過年時那次出擊來麻痹天下人,此番根本就是處心積慮,傾國之軍合力往西而去二十萬大軍,怕是隻有五六萬用來牽製東線,其餘十五六萬則全都要蝟集到關中一帶,明顯是要並吞整個關中,乃至巴蜀。

  如此兵力,何等凶險官家輕身而去,萬一遭不測又如何

  “朕隻是去洛陽坐鎮。”宜佑門前,趙玖負弓著甲,好整以暇,望著身前四位相公所領的數十名重臣,也是一時失笑,而與此同時,楊沂中、劉晏、林景默等近臣卻都立在門內,看這樣子,倒好似是有人專門等在此處一般。“諸卿何至於此”

  “官家以為臣等會信嗎”許景衡當先大怒。“既然金人要並吞關中,官家此去洛陽有什麽用何況官家素來視臣等如敵寇,早有暗中準備,韓世忠此時怕是已經到了武關吧”

  “朕怎麽可能視諸卿為敵寇朕視今日來此的諸卿為心腹”趙玖立在宜佑門前的台階上,目光掃視了匆匆趕來的這些人一圈,不禁連連搖頭。“今日來的,不是朕的近臣,就是朕從南陽時便一力提拔的重臣如今這座城內,若不能信你們,朕便真無人可信了”

  許景衡也是一滯。

  而汪伯彥此時卻是趁勢上前,苦口婆心:“官家,官家既然知道臣等忠心,卻也該稍作考量此去前線,著實凶險”

  “這不是沒辦法嗎”趙玖依舊不急不躁。“棄了兩河,難道要再棄關西嗎關西沒了,中原能保”

  汪伯彥、許景衡登時語塞,不少人幹脆落淚,但很快,眾人便將目光越過了資曆極淺的陳規,對準了另一位相公,正是早已經事實上建立起了相當威望的首相呂好問。

  呂好問雙目通紅,緩緩向前,就在宜佑門前的台階上朝趙玖拱手向前:“官家仗是要打的,但你一人係天下之安危,而此時咱們又不比當日明道宮中那般落魄,已經有了一些兵馬和根基,何妨將關西戰事交給宇文相公與韓世忠無論如何,官家本人卻不該再去冒險的”

  “昔日唐太宗平定天下,都是親自出征。”趙玖搖頭不止。“朕不去前線,如何能勝”

  這話轉的有些突兀,呂好問還以為對方會引用曲端上次提出的理由呢,但他還是本能駁斥:“官家不能跟唐太宗相比吧古往今來,唐太宗隻有一人。”

  而此言一出,呂好問自己便覺得哪裏似乎有些不對。

  “這一次其實沒那麽凶險,金人雖說出其不意,但畢竟是逆天時而為,若能盡量依靠陝北地形拖他一陣,等到暑熱,我軍養精蓄銳已足,再行出擊,便可如泰山壓卵了。”趙玖繼續辯解,可聽起來反而顯得有些大言不慚。

  “官家不是泰”呂好問幾乎是脫口而出。

  但一言未盡,這位當朝首相終於意識到官家和他之間的對話哪裏不對了這位官家在刻意用馮道傳中一段對話來誘導他。

  而馮道傳,正是那本趙官家贈送他的新五代史中折了角的那一頁所在。

  而想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後,呂好問愈發無奈苦笑:“官家是自比周世宗呢還是把臣當成了馮道”

  非止是呂好問,今日能在聽到消息後湧到延福宮的大臣,哪個不是飽學之士,便是最年輕的虞允文也是進士及第,所以眾人紛紛醒悟官家和首相根本就是在學新五代史中周世宗柴榮與契丹決戰前和馮道的言語。

  其中,趙官家學的是周世宗柴榮,也是誘導者,而呂好問儼然被當成了馮道。

  不過,想明白以後,眾人臉色更差。

  畢竟,雖說周世宗贏了那一戰,定下了後周基業,但故事中的這兩個人下場可都不是很很吉利馮道名聲極差不說,正是這一戰後直接死掉,而柴榮的結果就更不必多說了。

  回到眼前,趙玖見到呂好問醒悟,也是一聲歎氣,卻又直接向前兩步下了兩層台階,並以手握住了呂好問之手,這才懇切相對:“呂相公,朕是把你當成了馮道,但卻是把自己當成了後晉高祖石敬瑭”

  眾人陡然一滯,一時摸不著頭腦,而呂好問卻是身形微微一晃,直接恍惚起來。

  但很快,熟知典故的其餘大臣也紛紛醒悟,繼而驚恐或驚疑起來,但驚恐與驚疑之中,居然也有人本能驚喜。

  且說,馮道出仕了十個皇帝,其中自然包括後晉高祖石敬瑭,而石敬瑭與馮道之間最著名的典故,便是石敬瑭死前托孤的事情了石敬瑭此人雖然是著名的兒皇帝,但也可能是對馮道最為敬重信任的一個皇帝,他活著的時候,把政務全數托付給馮道,臨死了還把自己尚在繈褓中幼子抱給了馮道,以作托孤。

  而馮道接過石敬瑭的兒子,答應了對方的托孤,但等石敬瑭一去,卻以國賴長君為名,轉身立了石敬瑭已經成年的侄子。

  “朕讀新五代史,覺得歐陽修的文采著實出眾,但其餘方麵就未免太過低劣了譬如說,石敬瑭托孤於馮道這件事情,歐陽永叔大加嘲諷馮道不忠、無德。”趙玖握著呂好問的手,娓娓道來,言至此處,忽然輕笑。“這種事情,朕之前感觸並不深厚,甚至也覺得馮道有點負了石敬瑭,可自從這次回來,得知潘妃有孕後,朕勉強又可自稱為人父之時,卻才忽然醒悟,馮道此舉是真的傾全力以報石敬瑭的知遇之恩了而石敬瑭死前一言不發,隻將幼子讓人抱給馮道,也不是在為幼子求什麽帝位,那就不是一個當爹的該做的事情因為以五代之亂,強扶一個繈褓中的幼兒,不是送他去死嗎而馮道舉止,才是真不負石敬瑭托孤之意。實際上,朕若沒記錯,石敬瑭的那個兒子好好地活到了後晉滅亡,根本就是病死的。”

  “官家”呂好問一時淚湧,儼然已經猜到趙玖的意思了。

  “呂相公、諸卿。”趙玖繼續牽著呂好問的手,卻忽然轉向重臣,肅容以對。“朕與你們今日說句心裏話吧今日朕是在此處專侯你們的,朕還不至於操切到不做軍事布置就走的份上,更不至於視你們這些心腹大臣為無物。”

  眾人多無言語,儼然早都意識到了這一點,而越來越多的人卻已經開始如呂好問一般哭泣起來。

  “既然是心腹,朕有一言,雖然明知道說出來要惹你們厭,但若不能說給你們,朕便是死了都不能甘心。”趙玖望著這些人,難得誠懇。“你們早該看出來,朕厭惡二聖但尤其厭惡太上道君皇帝因為靖康之中,他以天子棄萬民,以君王棄臣僚,以父棄子,以夫棄婦實不當為人君、為人父、為人夫但朕越是恨他,越不能在此時重蹈覆轍你們說,我怎麽能在自己將有子嗣的情況下,堂而皇之棄掉關西千萬子民如此便是苟且下來,將來朕的子嗣又如何看朕又怎麽可能真的一言不發,便棄了你們呢這一次,跟之前一般無二,都是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這番話前半截,若是放在朝堂上講,滿朝文武怕是都隻能棄官而去但今日以父子而論,以前方軍情緊迫來講,再加上潘貴妃有孕的消息,還有官家誠懇的態度,尤其考慮到趙官家的為人子為人父的特殊狀態,卻顯得大逆不道之餘,多了幾分人性。

  足以讓這些重臣不能當初說出什麽責怪的話來。

  可即便如此,所有人,包括跟躲在宜佑門後的楊沂中、林景默、劉晏等始作俑者,也都紛紛低頭,佯作未聞。

  “呂相公。”趙玖終於轉向了呂好問,並口稱相公,然後口中言語脫出,卻還是複稱,顯然不止是對呂好問一人有所交代。“不瞞你們說,這一戰,朕今日去定了前線,因為這一戰根本躲不開,但也正如你們言,此戰凶險而咱們君臣一場,我對你們隻有一個請求那就是萬一我真有不測,而潘妃又偏偏生出來一個皇子來,還請你們千萬不要學諸葛武侯,而是要如馮道一般處置這個孩子以太後的名義,以國賴長君的理由,從大宗正的幾個兒子裏,挑出一個像樣的來做皇帝,再將李綱召來為宰相,重用嶽飛、韓世忠、張榮、李彥仙這四個人,國家未必不能興複。至於我的孩子,便請你們將他們母子一起帶到東南,做個閑散宗室如此,我趙玖雖死,也感激不盡更不枉咱們君臣一場”

  說著,趙玖一麵握住呂好問的手,一麵躬身行禮。

  呂好問早已經淚如雨下,至於其餘群臣,雖然反應不一,但卻再不知道該如何阻攔這位官家了。